第5章 四季歌 作者:徐衎

【一葉知春】

室友回家奔喪。

天明起牀,日照進來,空出來的牀鋪上白慘慘的一片。之前他爲了要不要回家一趟做過激烈的思想鬥爭:畢業論文開題在即,選題遲遲定不下來;相交四年的女友突然提出分手;家裏又來噩耗,奶奶命不久矣。一時間焦頭爛額,夜夜在寢室裏喝酒,醉醺醺的,倒頭便睡。那天下午他翹掉公共課,告知我要回家了,上了火車又發來一條短信,他說:“先前總是找各種理由,要開題了,要安撫女朋友啦,實在是走不開,後來慢慢意識到自己是在逃避,只要不回去,就不用去面對親人離世了。”他是我們的專業代表,平素能幹專注,強者如他,硬漢形象早已深入人心,這點軟弱幾乎讓我感激。

是夜,做了一個夢,夢見還是小學時候的自己,列隊行走在通往北嶺公園的馬路上。每年三月的春遊總是和掃墓勾連在一起的。也因此,每年開春北嶺公園最先開放的,不是山花,而是我們一人一朵堆壘起來的紙花、絹花,接着是班幹部們昂首闊步,獻上花圈,金箔紙在春風中獵獵發響,最後由班幹部隊伍中最出挑的一位,代表全體同學向革命英烈致辭,字字鏗鏘,感染得我們在隨後的宣誓中,也是拼盡全力地呼號。那是看《生死抉擇》,看《上甘嶺》都會哭得稀里嘩啦的年歲,輕飄飄地不知深淺、不問生死,活得盲目又自足。

一年一度英雄紀念碑前的掃墓,是我們爲數不多的感知“沉重”的機會。所以我們都懼怕班上的一名同學,他是調皮搗蛋出了名的,沒事揪一下女生的羊角辮,推搡一把男生,每天都有說不完的笑話,做不完的鬼臉。回想起來不得不承認,那是一張極具可塑性的臉,扮甚麼像甚麼,不知道他後來有沒有去演話劇。

有一年掃墓,他排在我前頭,大家正沉浸在三分鐘的默哀裏,他忽然轉頭朝我眨巴了一眼,緊接着是第二眼、第三眼,我被他盯得莫名其妙,疑心臉上有穢物,伸手撓了撓,哪知他仍是頻頻回頭看我,最後竟衝我做了一個豬臉!那樣莊嚴的時刻,他居然撅嘴拱鼻地扮演豬頭,我不由笑了一聲,很輕,但已然覺得冒犯了,罪無可赦,心裏也是恨極了他。這樣的惡作劇是他一貫的作風:上課、聽報告會、看電影,但凡嚴肅公開的場合,他都不免要搞怪一番,一個人嬉皮笑臉的還不夠,非要拉大夥下水,最好是鬧得場面不可收拾,獨樂樂不如衆樂樂。

如今久已失去聯繫,再想到,也懂得並原宥了他。這些年,沒少遇見這樣的“危險分子”——沒錯,笑,其實是一種很“危險”的舉動,意味着失控,對抗整齊劃一的秩序。他們的笑,與樂觀開朗無關,不涉及天性,只是笑。往往待到笑意褪去,冷卻下來,他們才敞露那一顆深藏的老靈魂——在我們渴盼長大的關口,他們反其道而行,以故作的明朗,掩蓋毫無做作的滄桑。小學畢業前夕,他退學走人,全班都鬆了一口氣,後來班主任和我們講述他的家境,父母離異,母親遠走高飛,留下他和毫無責任心的父親渾渾度日,大部分時間他都和奶奶一起住,課餘幫助奶奶糊紙盒掙錢,他的作業從沒有一次是完整完成的。零零散散的敘述,向我們展覽了他在我們視野之外的生活碎片,並非如預想的是甚麼暴發戶的兒子,紈絝子弟,只不過他比我們先行一步,乃至兩步,提早領略到了生之艱辛與酸楚,纔會以笑掩淚,你看,他連哭和笑都這麼曖昧模糊——截然區別於我們彼時的清明,非黑即白,哭得一覽無餘,笑得沒心沒肺。

生而爲人,近似鑽石,擁有多個棱面,傾其一生,有些人只能打磨出一兩個面,而那些早慧之人,洞曉世事絕非簡單平面,因此比常人多出一兩面的盈餘,綻放光彩——眼淚的豐富,他比我們早嚐了。回到那個夢境,我仍舊是低着頭,臉上是做作的悲傷與沉痛,不敢抬頭,不敢張望,不敢竊竊私語,不敢回應他朝我傳遞的那一剎異樣的明亮……周身鬱鬱蔥蔥,側柏是陵園裏最常見的植株,驀地有側柏葉掉落肩頭,吸附在毛線衣上,青青如蒼耳。

寒假在家整理壁櫥,無意翻出小學時候的日記本,有六七本之多,憑藉匱乏的詞彙量竟也寫了四五年。其中一篇就是記四年級春遊掃墓的,末尾居然還附了一首類似詩歌的東西,許是有意想要顛覆一下從一年級就開始寫一直寫到三年級,還是以“我們立志繼承革命先輩的傳統,好好學習,不辜負爸爸媽媽老師祖國的期望”作結的“掃墓”題材吧:另起一行取了個小標題:掃墓的快樂——“四海歸帆/玄青色的石碑上寫着:永垂不朽 /碑沿上的松柏,盡有蒼綠/驀地掉下柏葉/一片、兩片/碧綠,微青/不是每一片落葉都在深秋跌墜……”

【秋天味道】

齧咬的小煩惱——

面對期末考成績揭曉時,好朋友的成績一躍而上,超過了自己,面上是誠摯的祝福,內心多多少少還是有些失落的吧,爲甚麼偏偏是你?這般狹隘,偏執,又割捨不掉的情誼……

多年後,同一幫人的聚餐上,說些體面的笑話和舊聞舊事,佯裝不再記得彼時的諸般非難與怨懟,一團和氣,推杯換盞,不時低頭照顧一下手機,其實手機裏不過是一些無聊的笑話短信,剛纔飯桌上已經講過一輪,旁人看來像是公務繁忙的樣子,反正佯裝自己是一個“有用”的人。手機屏的冷光和頂燈的柔光打成一片,這般冷暖並置的處境,漸漸地不再覺得尷尬,開始如魚得水……

笑中有淚。

毛姆在《月亮和六便士》裏寫過一個關於小丑的細節:“一羣興高采烈的人在聽一個小丑打諢,正在捧腹大笑時,會在小丑的眼睛裏看到淒涼的眼神,小丑的嘴脣在微笑,他的笑話越來越滑稽,因爲在他逗人發笑的時候他更加感到自己無法忍受的孤獨。”

現實中,憨豆先生、金凱瑞先後爆出抑鬱,周星馳亦備受各種負面新聞纏身,港人電影圈一度對他發起討伐,“人格分裂”、“極端自我”、“毫不管其他人死活”……與喜劇之王形象相去甚遠,坊間一時也是揣測不斷。

喜劇,作爲類型片的一種,嚴格意義上說,對立於悲劇,區分於劇情片、戰爭片、政治片、功夫片、傳記片(當然不排除幾種類型有交疊雜糅)。喜劇電影永遠是一衆類型片裏的明媚色調,讓人開懷——起碼觀影預期,概莫如是。而作爲觀影者的我們,極易忽視生產“明媚”的一整套運作機制,其實常常與“明媚”無關,甚至比其他類型片更加晦暗。在最近一次的訪談中,周星馳坦言很多年以前就藉助劇中角色之口,坦白了江郎才盡的憂心焦慮,相應地,訪談切到了那個角色所在的電影畫面,誇張的面部表情和肢體動作,若非他自己招供,誰解這張狂底下的柔軟用心?——既然喜劇片的生產、運作機制與其他片子別無二致,那這部分額外的“明媚”自然就成了不能承受之輕。

最早見識黎耀祥,還不是蟬聯視帝,在古天樂版的《神鵰俠侶》中扮演老頑童,頂着兩邊腮紅,活像一隻精壯的狒狒,圍在楊過小龍女身邊,上躥下跳的,沒一刻消停。誰曾想,這樣一個“老頑童”,深藏不露,細膩心緒化成文字,才讓外人,起碼對於我,得以對他改觀一二。摘錄幾段他的文字、語錄——

“我的世界某種程度上是瘋的,沒有娛樂。”

“演員大部分時間都是苦的,不然會看不懂人生是甚麼東西。要去演戲,就必須記住生命裏最不開心的時刻,記住苦難的感覺。”

“演員演出的狀態有時真的很奇妙,外在的東西愈多,內在的東西就愈少;演員把創作的注意力集中在外面的東西時,內在的東西往往就會不自覺地被淹沒,甚至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藉助表演說到秋天的味道:“你是否是一個有情的人,是否一個對生活環境有觸覺的人,都很重要。我很有趣,我是能‘嗅’到秋天的人。以前在西貢居住,一起牀就知道秋天到了,當中有樹香,帶點涼。”——聽來也覺得涼意滿身。

不轉行的喜劇演員,終其一生在喜劇這個單一的格局裏蛻變、求新,突破再突破,直到再無可破。生之有涯,照出你我的侷限,而歡笑如他們,更是清楚地洞察出邊界,並早早地體味到惘惘的威脅,迫得他們千錘百煉,有情有義,笑意厚重——而那時,正是秋天味道襲來的時刻。

戲夢人生。我喜歡喜劇,更喜歡看喜劇演員私下的生存狀態,雖然這有些殘忍了。

【還有夏和冬】

從小生長在一個四季分明的小城裏,面對酷暑的夏天和酷寒的冬季,於情於理總不及春秋二季來得友好。涼熱兩極,就像過分殷勤,抑或太過嚴苛,總不免讓人起疑反感。凡事皆有其位,明白這一點的時候,我已經離開南方,在北方住到了第七個年頭。春秋短暫,幾乎可以不用添置春秋裝,夏天過完就直接跳到了冬天,霧霾、沙塵、寒風、雪片。在這樣兩極的氣候裏待久了,人沒有想象中的那麼脆弱,反而日益鈍化。風裏來雨裏去的,再也不會大驚小怪。

她是我大一初入學校編輯部時認識的學姐,高我兩級,蟬聯了兩屆“校園十佳歌手”,是當之無愧的衛冕王,考慮到比賽懸念,第三次再報名參加,主辦方直接讓她退賽充當評委,勸導她,這是比贏得比賽更了不起的榮譽,那一次她不無遺憾地以表演嘉賓的身份出現在舞臺上,也是她的絕唱。老實說,從小到大我對於“雖敗猶榮”這類自欺的說法總不那麼信服,輸了就是輸了,哪有那麼多借口的?不問是非曲直,直取目標。她告訴我,從前她也是這樣一個人,從不妥協,視傾訴爲懦弱,獨來獨往,看不到別人。她說,唱歌本來就不需要太多人的,自己唱給自己聽,有甚麼不可以?

“別讓我在街頭/漫無目的遊走/以爲你會找尋我……”十三歲,代表初中組參加全市青年歌手比賽,固執地非要唱張惠妹的《認真》,不同意更換曲目——那種更貼合十三歲這個年紀的校園歌曲。她一個人站在舞臺一角唱完,沒有謝幕,卻迎來安可。已經回到後臺,卸妝一半的她只好返場再唱一曲,王菲的《執迷不悔》。公佈結果,她三甲不入,主持人也向她解釋,所謂的“安可”和“返場演出”實際上是安慰獎的鼓勵——只有她自己堅信,事實並非如此,她給自己買了一支口紅,進口的,當是獎勵。

十六歲,選擇做一名藝考生,通俗唱法輔修鋼琴。常常逃課到操場上,聽着耳塞裏的Skinny Puppy,肆意“舞蹈”,她笑着說,她的肢體協調性很差,不能同時唱跳,但是在那段壓抑的日子裏,她喜歡戴上耳塞在操場上不按理出牌地扭動,是身體在極度緊張之後的隨意伸展。我說,這不就是舞蹈的本意嗎?她笑笑。

十九歲,和其他藝考生一樣,揹着琴譜、演出服滿中國跑地去考試。順利錄取,又滿中國地跑,旅行、支教。她說,拋開觀念、報道、命名、思維定勢,真正坐在土房的教室裏的時候,她只想和那些髒兮兮的小孩說話、聊天,沒有功利性的預設目標,無需禮節方面的揣度,只是傾訴、傾聽,迴環往復,互換生命經驗。她說,在弱者面前表現出來的禮貌,包藏着擔心傷害對方自尊的包容心,其實是另一種歧視和自恃。她給他們朗讀《追憶似水年華》,她說這是她自己平時不會看的書,卻想要和他們一起分享其中的精妙,以及她的困惑。平起平坐、百無禁忌的支教生活,這是她的總結,不要誤人子弟就已經很好了。

二十三歲,編輯部的畢業歡送會上,她全程笑嘻嘻地和我們鬧,那時她已被一家化工企業聘用。我問她,沒有簽到和自己專業相關的工作,難過嗎?她藉着酒勁,一把摟過我,小子,有誰敢說自己對本專業就是十二分精通,非此不可了的?一句反問把我問倒,然後就看着她搖搖晃晃地各處敬酒,灑脫極了。通宵唱K,個個都是麥霸,唯獨她蜷在角落裏,一杯接一杯地喝茶醒酒,終於她被大夥推到點唱機前,點了一首小虎隊的《新年快樂》,相當地不應景,很簡單的旋律還被她唱走了調。我只聽清了最後一句,“祝我們快樂。”

四年過去了,她在工作上小有所成,而我也升到了研二,過年收到她的祝福短信,我回復她說,我在電視上看到你當年唱的那首歌了。片刻以後,她回我,我也看到了——

“好喜歡看你坦白的眼眸/一片蔚藍晴空/四季還有夏和冬/誰說只能作朋友……”

誰說不應景?

【如歌的行板】

有一陣子騎車去上課,耳塞裏放着黃耀明,那首《如歌的行板》循環聽了一學期。上午九點鐘的陽光從槐樹間隙裏滲下來,絲絲縷縷,塵屑在一束束漏光裏打轉飛揚,有點霧凇的美感。攝影課上說,這個城市早上八九點和下午四五點的光是最適宜拍片的,有層次。這個灰撲撲的城市,也只有等八九點的陽光降臨後,纔是真正有了亮色,活過來。

《如歌的行板》,仙氣飄飄的前奏每次響起來還是能激我一下,沒錯,仙氣飄飄,從《藉藉你的愛》到《若水》,斷斷續續收着他的專輯,黃耀明的唱腔總給我一種黏稠的畫面感,一字一段皆能幻化成形。關錦鵬就讓黃耀明在《愈快樂愈墮落》的片尾翻唱《暗湧》,低沉、綿密,畫面上是兩位主人公開車跨過了青馬大橋,天色清冷,黃耀明一段接一段地唱,車已過了一路……

很可惜,《如歌的行板》沒有拍MV,但無礙跟隨詞曲,遙想內裏風光:起初是一大面遼闊的雲海,雲霧撩撥,充滿人工操作的痕跡,打個比方類似上世紀九十年代神話劇裏的大神出場的情形,一股乾冰就能給人一種騰雲駕霧的想象,並且還篤信不疑;之後蓮葉嫋嫋,長亭向晚,紅色的地燈亮起來,給雲海渲染上一抹豔紅,說是晚霞有些勉強,但又實在不影響其幻其美,屬於上世紀末的舞池風情……就是這樣的感覺,自然造物從外拉到內,他能把一切都唱回室內:夕陽是頂燈,飛鳥是吊扇,蓮葉是溼紙巾,涼亭則是席夢思了……那種旁人避之不及的虛假的“塑料感”,他不躲不偏,反而大肆渲染,又不招致反感——不屬於戶外,他是想要唱出一間斗室來的歌手,房間裏有金沙金粉深埋的寧靜,室外風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再聽《如歌的行板》,總是不由回想那陣子,穿梭在漏光樹下,快馬平劍。旋律裏包容了彼時彼地的光線、氣味、溫度、顏色……比記憶更牢靠。

看看他的單曲名:“禁色”“石頭記”“春光乍泄”“這麼遠,那麼近”“風月寶鑑”“絕色”“豔陽天”“花非花”“每日一禁果”“光天化日”“Y紅塵”“不夜情”……首首關情,似一位清高孤絕,歷經又看破紅塵的世外高人,偏世人給他的評價多集中在“妖冶”“頹靡”“魅惑”。聽聽林夕給他寫的《四季歌》吧,聽他如何清澈脫俗——

紅日微風吹幼苗

雲內歸鳥知春曉

哪個愛做夢 一覺醒來

牀畔蝴蝶飛走了

船在橋底輕快搖

橋上風雨知多少

半唱半和 一首歌謠

湖上荷花初開了

四季似歌有冷暖

來又復去爭分秒

又似風車轉到停不了

令你的心在跳

四季似歌有冷暖

來又復去爭分秒

又似風車轉到停不了

令你的心在跳

橋下流水趕退潮

黃葉風裏輕輕跳

快快抱月睡 星星閃耀

凝望誰家偷偷笑

何地柛仙把扇搖

留下霜雪知多少

螞蟻有洞穴 家有一個門

門外狂風呼呼叫

四季似歌有冷暖

來又復去爭分秒

又似風車轉到停不了

令你的心在跳

令你的心在跳

令你的心在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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