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來都是個不敢對別人提要求，不懂得拒絕，甚至拼命討好別人來贏取友誼的“OK”姑娘。可這一次她突然豁出去了，有些事，錯過了，就是一輩子。
1
王馨抱着一大方便袋的零食從外面匆忙跑進教室的時候，剛好被班主任老鐵撞了個正着。她皮膚並不白，但還是明顯能夠看出來臉紅了。老鐵用一種十分玩味的眼神盯着她手裏的零食，沒有說話，但這無聲的審視比當場罵一頓要惡毒多了。王馨哆嗦着跑到自己的座位上，大概是太緊張，袋子又勾到了甚麼東西，一扯，呼啦一下袋子壞了，裏面的零食噼裏啪啦全部灑在了地上。
薯片、豬肉脯、漢堡、辣條、雞翅、粟米棒、巧克力、堅果……簡直就是一個零食鋪子。
老鐵再也忍不住了：“王馨，你屬老鼠的吧！”
全班同學都在笑。王馨一個人蹲下來手忙腳亂地撿，等她再站起來的時候，已經滿頭大汗。
老鐵站在教室門口，一直看完了整個過程，然後揹着手走掉了！
後排的同學從後門把腦袋伸出去，過了一會兒縮回來報告：“走啦，下樓梯了，安全！”
王馨一瞬間被團團圍住。
“我的漢堡呢？”
“我的薯片和巧克力？”
“我的茶谷家奶茶怎麼沒買？”
王馨用十分抱歉的語氣解釋道：“我去過了，他家今天抹茶用完了……”
“哎呀，你還真是個死腦筋，沒抹茶你可以買個其他口味嘛！”
“我，我怕你不喜歡……”
沒有奶茶的女生一臉失落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悶悶不樂。其他拿到“貨物”的人則開始享受美食，整個教室散發着一股快餐店的味道。
“喂，把窗戶開得大一點啦！”
“王馨，你明天再幫我買那家新開的銅鑼燒吧！”
王馨答應了一聲，低着頭整理書桌，臉上露出妥帖的微笑。
2
王馨是我們班七個走讀生中的一個，她當我們的“代購”已經當了大半個學期。
走讀生每天可以自由進出校園，而我們住校生平時是不允許走出校門的，所以王馨成了我們與外界聯繫的唯一紐帶。
可爲甚麼是王馨呢？明明還有另外六個走讀生啊！
那是因爲王馨最好說話，別人都會以“今天沒空要溫習功課”“那家漢堡店離我家好遠不順路”等理由拒絕，只有她，不管你要她幹甚麼，她都是笑嘻嘻地說好，並且非常及時地完成任務。
我們給她取了個外號，叫她“OK姑娘”。
這“OK姑娘”怎麼聽怎麼覺得有田螺姑娘的感覺，再往深處想一下，還有點“便利貼女孩兒”的意思，可王馨非但不討厭，還挺喜歡的，因爲自從她當上了“代購”，連班上成績最好最帥的男同學王以森都跟她說起話來—— “最新一期的漫畫雜誌，可以幫我買嗎？”
她突然覺得自己的心就要跳出來了，都忘了回答。
王以森盯着她：“不方便的話，就算了……”
“沒有沒有！方便，方便的！”她覺得自己的臉燙得都要自燃了。
王以森給了她一個大大的微笑，雖然沒有特別好的陽光、散發檸檬香皂味的白襯衫之類的少女思春必備元素，但王馨還是在那一瞬間像被電擊了一般，連小指頭都是麻麻的。
原來男神喜歡看漫畫，還以爲他那樣的學霸只會看黃岡試題集呢。但王馨去的那天，男神要的漫畫還沒到貨，她跟老闆說好，只要到了就幫她留一本，結果第三次去還是沒拿到，因爲被一個男生在她到之前一分鐘買走了。
老闆攤着手抱歉地訕笑：“他非要拿走，我都說有人定了。”
王馨顧不上聽他解釋，撒腿順着他指的方向跑過去。
那天下着很大的雨，天陰陰得冷，風又大，王馨的雨衣都穿不住。她顧不得被打溼的頭髮和衣服，一路狂奔去追那個男生，給了他雙倍的價錢，才把那本漫畫書要回來。
這下好了，晚飯錢都搭了進去，不過，反正也來不及吃了。
到了學校，王馨發現書角被一個雨點打溼了，不知道甚麼時候還沾上了泥漿。她用紙巾蘸了水小心地擦，還是沒能完全擦掉。最後她想了個辦法，從自己包上的小掛件上摳了一顆水鑽粘了上去。
嗯，這樣看上去很完美！
3
王馨當然不會告訴王以森爲了那本雜誌她所做的一切，拿給他的時候，還裝得特別輕鬆自然：“你的雜誌買到了！”
接過他遞來的錢後轉身的一瞬間，她整顆心都融化了。
也許是有了男神的參與，也許是發現自己成了班上炙手可熱的人，王馨對於“代購”這件事絲毫沒有厭煩，反而更加熱心。她每天帶着一隻可以摺疊的大購物袋，早上折起來放在書包裏，中午或者傍晚裝得滿滿的拎到教室來。
班上幾乎每個人都麻煩過她了，我也不例外，甚麼零食啦，姨媽巾啦，明星貼紙啦……她從來不會拒絕，每天我們興奮“分贓”的那一刻，也是她最有成就感的時刻。
但意外無處不在。那次意外就發生在男生們讓王馨幫忙帶香菸和啤酒的那天晚上，王馨一開始不答應，學校明令不讓抽菸、喝酒，被發現是要被處分的。
但，最後王以森出現了。
“你買了先放在書包裏，晚自習之後，我們在紫藤長廊下面碰頭。很快的，不會有人知道。好不好？”
那一句好聽得不得了的“好不好”已經讓王馨的小心臟軟成了一顆棉花糖，加上紫藤長廊可是我們學校的風月勝地，很多戀愛的萌芽都是在那兒開始盛放的。可以跟王以森一起走過紫藤長廊，是不知道多少女生的夢想，即便不是紫藤花開的季節，也浪漫死了。
王馨立馬繳械投降，毫無抵抗力地答應了王以森的“好不好”。
可遺憾的是，那天晚上到紫藤長廊來拿東西的並不是王以森，是班上另一個男生“猴子”。王馨失望地把東西交給他，看着猴子飛快地消失在夜幕中，眼淚差點飆出來。
她也不知道爲甚麼，就是心裏難過。
4
王馨第二天早上進教室才知道昨天晚上發生的事：男生們在宿舍喝多了，菸頭扔進鞋子裏燒了起來，發現的時候已經燒到了蚊帳，幸好人多力量大，用鍋碗瓢盆裝水輪番上陣，火終於被撲滅，可被子、牀、衣服全被水澆得不能用了，就跟災區現場一樣。
隔壁宿舍有人摁了報警電話，消防員連夜趕來。這次玩大了。
王馨的檢討書和王以森他們的一起，貼在學校告示欄裏面。這是一向循規蹈矩的她長這麼大得到的第一次處分，羞恥感並沒有想象得那麼重，反而有一點小小的興奮：有着她名字的那張紙就在王以森旁邊，好像並肩作戰一樣——她從來沒有任何一個時刻可以跟男神捱得這麼近，他成績那麼好，從來沒掉出過前三，她當然沒機會與他一起佔據排行榜；她沒有運動天分，他在運動會上拿名次，她連喊加油都不好意思；她也沒有文藝細胞，會唱歌的女生還有機會跟他同臺演唱，她從來沒有登過臺……這是唯一的一次，他們成了“戰友”。
在晚自習之前很短的休息時間裏，她跑過去看過好幾回，那兩張紙在她眼裏曖昧極了，彷彿藏着一個天大的祕密。總之，她一點都不後悔幫他們買菸酒，不後悔得到這次處分。
這種意Y的欣喜情緒一直延續了好久。直到有一天，王馨在廁所偶然發現，我們隔壁班那個叫劉絨絨的漂亮女生手裏拿着一本漫畫書，那本書的封面上，有自己親手貼上去的那顆水鑽。
王鑫這樣形容那種感覺，就好像考試前老師劃過的重點，在考試的時候一條都沒出現在試卷上。
5
王馨的“代購”事業被迫暫停了，一是王以森和劉絨絨已經勾搭成奸對她的打擊；二是自從那次處分之後，老師明令禁止走讀生幫住校生從校外買任何東西——如果有需要，可以告訴老師，老師幫你去買。
這還不是等於直接切斷了渠道。誰敢去跟老師說：老師我想喝谷家奶茶，你幫我去買吧，我要抹茶味兒的！順便捎十串羊肉串，多放孜然…… 瘋了嗎？
不用代購的王馨突然輕鬆了很多，可隨之而來的卻是波濤洶湧的寂寞。她能明顯感覺到同學們對她的疏遠，之前大家對她的那股熱絡勁兒，已經隨着不能帶進學校的奶茶、漢堡、羊肉串飄然遠去了。之前每天王馨的名字至少被喊20次，女同學熱情地邀請她去宿舍玩，下雨的時候她中午不回去，有人主動幫她從食堂帶飯菜到教室，她不在的時候，老師發下的試卷有人幫忙拿……這些待遇，都已往事隨風。
王馨決定讓她的代購事業重新開張。這麼多年，從幼兒園到小學，從初中到高中，無論在哪個班，成績、長相、人際關係都不出衆的她一直是個默默無聞的女生，屬於那種“沒有故事的女同學”，以前那些同學大概記得她名字的人都不多吧。只有這一次，她的人生在高二逆襲，因爲“代購”成爲全班最受歡迎的女生。
這是她的人生巔峯，不能輕易就被推下神壇。
代購很快就悄悄地死灰復燃了，王馨這次從明轉到暗。
我們學校有一個廢棄不用的後門，一直是鎖着的，但可以把東西從欄杆外面遞進來，只要找一個同學在裏面接應，就能把代購物品成功轉移，然後她再大搖大擺地揹着書包從正門走。每次老鐵遇見她，死死盯着她的書包看時，她都可以迎上他的目光，昂首挺胸地走到座位上，故意在他的目光下打開書包，掏出課本來。
這種勝利的喜悅，也點綴着王馨枯燥的高中生活，特別是在對王以森幻想破滅的日子裏。
6
時間就像流水。升入高三之後，大家壓力大了，需求似乎也更大了。王馨有時要從外面塞進來兩個大袋子，有一次甚至還有一個榴蓮，她費了好大勁，才把那個渾身是釘子的怪東西從鐵門的縫隙裏塞進去。那個晚上她都覺得自己身上一股怪味兒，聽說男生在宿舍吃了那個東西之後，噴完了王以森的一瓶香水纔敢來教室上課。
王馨看到老鐵走進教室總覺得哪裏怪怪的表情，偷偷笑得開心，嗯，她可是這些叛逆行爲的直接參與者呢！
那個學期王馨的代購事業都非常順利，幾乎每天都有固定的“訂單”。只有一個星期例外，那是因爲她得了急性腸胃炎，在醫院住了三天才回家。
那段時間我們都斷了糧，卻是王馨最快樂的日子。我們輪流打電話到她家，慰問她身體怎樣了，雖然結果都是“等你好了來學校上課的時候，能不能幫我帶一個……”，但她已經超級滿足。連王馨媽媽都奇怪，“你怎麼現在人緣這麼好了？你們班同學都很關心你啊！你上了十幾年學，還是第一次有這麼多同學打電話給你呢！”
王馨得意地說：“那當然，我們班同學，都很喜歡我呢！”
這份得意在王馨接到王以森的電話之後，終於升級到可以叫做“****”的地步。王以森的聲音從話筒裏傳來，是那麼好聽啊，像明星一樣，帶着一點點鼻音，軟糯卻一點都不娘。他說：“王馨你好點沒有呀？大家都很惦記呢！這次考試你也沒參加，到時候你有甚麼不懂的題，可以來問我！”
王馨抓着聽筒，感覺已經快要把聽筒捏碎了，所以他最後那句——“聽說你明天就來上課了，到時候可不可以幫我到十字街最邊上的那家飾品店拿一下東西，我都跟老闆說過了，報我名字就行”——都沒能讓她立即反應過來，直到拿到東西的時候才感覺到難過。
那是一條hello kitty的項鍊，可愛死了，沒有哪個女生不喜歡的。她拿到之後偷偷在廁所裏面打開試戴了一下，鏡子裏的自己跟這條項鍊怎麼都不般配，脖子一點都不性感，沒有鎖骨，皮膚黑，脖子短……她帶着怒氣，小心翼翼地把項鍊裝好，心裏又是嫉妒又是難過。
但所有的這些壞情緒，在王以森笑着對她說謝謝的時候，都煙消雲散了。
那根項鍊第二天毫無疑問地出現在了劉絨絨天鵝一般漂亮的脖頸上。王馨看見她從教室門口走過，假裝無意地朝王以森的位置瞟了一眼，同時右手摸了摸項鍊吊墜，然後低下頭優雅地走掉了。
這一連串假動作，都被角落裏的王馨盡收眼底，心裏又不全是嫉妒，好像覺得自己跟王以森擁有了更大的祕密一般。她這樣一想，倒是快樂了很多。
7
高考近在咫尺。王馨竟然晚節不保，再次被逮個正着。
其實那天大家要的東西並不多，她本來想塞在書包裏直接進學校的，但想想還是算了。後來王馨才知道那是遲早的事，本來老鐵就是去逮自己的。
那是五月的傍晚，微風暖暖的，鐵門旁的薔薇花從欄杆裏探出腦袋來。王馨正在往裏面遞東西的時候，突然覺得後面涼颼颼的，那個門裏面的同學嚇得連東西都沒拿全，撒腿就跑。王馨一扭頭，發現老鐵正站在她身後，饒有興味地看着她。
她竟然沒有驚慌失措，低着頭一句話也沒有說，等候處置。
老鐵並沒有罵她，只是語氣和藹地問：“前幾天家長會上，聽你媽媽說你們早就搬家了。她說你從高三開始，就每天早上四點半鐘起牀，騎一個小時車到學校，才能趕上六點鐘的早讀。這麼辛苦，爲甚麼不住校呢？”
王馨咬着嘴脣，小聲說：“不習慣住宿舍，我沒住過校。”
老鐵看着她，目光像要穿透她似的，一向不擅長撒謊的她，頭埋得更低。
他指着王馨手裏揉得要碎的那隻購物袋，柔聲問道：“就是爲了這個吧？你幫大家的忙，是希望得到大家的喜歡，對不對？”
王馨像個偷東西當場被抓的小偷，抬起頭，眼淚汪汪：“老師，我真的不想失去這個可以跟同學們好好相處的機會，我不是故意要違反規定的。”
老鐵拍拍她的肩膀，意味深長地笑了：“你呀！快去喫飯吧，今天準你遲到十分鐘！”
8
距離高考只有最後一個月，老鐵在班上特別頒佈了一條規定，特准王馨和生活委員爲大家服務，如果有甚麼生活上的需要，可以在下午課結束之後和晚自習開始之前的這段時間，委託這兩個同學去校外購買。
可奇怪的是，這條“特赦令”頒佈之後，同學們的需要卻大大減少了，幾乎沒人再提要求，空氣裏的緊張分子把所有東西都壓到最低，所有生理需要都自覺讓步了。
很快，全班同學安然度過了高考，一個值得紀念的階段就這麼結束了。當學校大門可以隨時進出的時候，我們卻突然發現沒甚麼想買的，那些奶茶、漢堡、羊肉串，本以爲要好好地喫上一天，結果反而沒有一個人去。
連我自己最喜歡喫的那家蛋糕，似乎也不如從前那般美味。
有些東西，不能擁有的時候最美。
就好像高考結束之後，王馨看見王以森和劉絨絨並肩走過紫藤長廊，他們的背影在夕陽裏像是調過了柔光，讓人看得都醉了。從來不曾擁有過的王以森，以後也不會擁有的王以森，關於他的每一點記憶，也都會是最美的吧！
高中的最後一次班會，班主任總結完了，突然當着全班同學的面說：“這麼久以來，我們班的王馨同學默默幫大家做了很多事情，卻從來沒有要求過任何回報。咱們馬上就要畢業了，讓王馨幫過忙的同學們，要不要也爲王馨做一件事呢？”
我們異口同聲地回答：“要！”
王馨坐在位置上呆呆地張着嘴巴，不知是驚訝還是激動，眼淚在眼眶裏打轉，拼命咬着嘴脣。此時的她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覺得那個總是黑着臉，感覺隨時都有壞主意冒出來的班主任是那麼得可愛。他自始至終也沒有對別人提起過她的“祕密”，甚至總是用正大光明的方法暗中幫助她。
突然猴子站起來大聲說：“老師，讓王馨寫一個願望清單，我們來幫她實現！”
我們又是異口同聲：“好！”
王馨的臉紅紅的，用期盼的眼神看着班主任：“真的可以嗎？甚麼都可以嗎？”
班主任點着頭說：“違反校規校紀的不可以。”
9
王馨長這麼大，從來沒有這麼大膽過，她從來都是個不敢對別人提要求，不懂得拒絕，甚至拼命討好別人來贏取友誼的“OK”姑娘。可這一次，她突然想豁出去了，有些事，錯過了，就是一輩子。
我們看到王馨的願望清單上有一條赫然寫着：跟王以森走過紫藤長廊！
讀到這一條時，全班同學竟然都爲她鼓起掌來，有幾個女生，甚至向她投來豔羨敬佩的目光。王以森在座位上傻傻地笑，有點驚訝，有點羞赧，還有點傲嬌——總之，一點都沒有不高興，更沒有想拒絕。
本來王馨想的是，就算被嘲笑了，也沒關係，至少，她認真地表達過了。
我們是多麼嫉妒、羨慕她呀！
於是，普通又平凡的“OK姑娘”王馨，真的和全校女生的男神王以森在一個夏日的午後，一起肩並肩走過學校最浪漫的紫藤長廊了，王以森對王馨說的話，她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他說：“王馨，我一定會記得你，給我這麼特別的畢業禮物！”
王馨的小心臟又要融化啦！她想着的那些話一句都沒有能夠說出口，只在心裏默默地對自己說：即便我仍然甚麼都沒有，可又好像甚麼都有了呢。
我們誰也沒有想到過，整個高中三年，跟男神王以森一起走過紫藤長廊的人，只有劉絨絨和王馨。大概，連她自己都沒有想到過吧？
那個善良、委屈又倔強的OK姑娘，終於用她自己的方式，爲原本平淡無奇的青春留下了一段美好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