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這輩子沒有在很多人面前大聲說過話,沒有演講過,甚至讀檢討都沒有。羅佳音到目前爲止,就是這種。
1
我們那個小鎮一向沒甚麼新聞,所以第一家化工廠開起來的時候特別隆重,鞭炮放得震耳欲聾,將路邊幾棵木棉樹上的花朵都震了下來。鎮上的人能去的都去了,因爲他們都可以在這個工廠得到一份工作。那些原本在隔壁鎮子上班的人也陸續回來,再不用每天早上趕一個小時的車,跑那麼遠上班。跑兩步就可以到單位,實在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原本死氣沉沉的小鎮突然開始熱鬧起來。
我發小羅佳音的爸爸也是去化工廠上班大軍中的一員,第一天換了工作,就多睡了一個小時。羅佳音去上學的時候,他還沒有起牀,他大概已經很多年沒有睡到七點鐘還沒起牀了吧。她在門口推自行車,聽見他喊了一聲,大概是問喫早飯了沒。羅佳音手裏舉着一根油條,將書包往車簍子裏面一扔,跑了。
羅佳音是騎到巷子口出“車禍”的。那條巷子轉彎的地方有盲點,一般到那兒大家都會減速。但是這天早晨羅佳音想着昨晚的作業還有好幾道數學題沒做,早上第一堂課就是數學,要是不早點拿同學的作業給補上,準得挨罰。數學老師是出了名的六親不認,鐵面無私,無論男女,一律體罰。
羅佳音撞上鄧等的車子,一下子還沒反應過來。那根油條還咬在嘴裏,人已經摔了下來,書包也飛出去好遠。鄧等理直氣壯地大喊:“你不長眼睛啊!拐彎還騎那麼快,不知道可能會有人走出來嗎?”
如果有那麼多早知道,哪裏會發生那麼多意外呢。羅佳音嘴裏叼着油條,人重重地倒在地上,車子也壓在身上,樣子超級狼狽。她大概是嚇着了,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鄧等站在路邊看着眼前這個女孩兒,灰頭土臉,還叼着一根油條,車子本來就鏽跡斑斑,這麼一撞,乾脆龍頭都反過來了。
這油條是有多好喫啊!鄧等一把拿走羅佳音叼着的油條,扔進旁邊的垃圾桶裏。羅佳音這纔想起來要說話,可是話一出口,說的卻是,“你幹嗎把我的早飯扔了?”
鄧等上前扶她起來。羅佳音的手掌蹭掉一塊皮,看上去血肉模糊的,也不知道疼不疼,因爲她從頭到尾都沒有甚麼反應,好像嚇呆了一般。鄧等從書包裏拿出一瓶礦泉水,幫她洗了傷口,嘴裏還嘀咕,幸好今天帶的不是可樂。他又把她攙到旁邊,幫她扶起車子,正了龍頭。羅佳音看着他做完這些,愣愣地看着鄧等說:“我遲到了!我完蛋了!這回無論如何也逃不過了!”
鄧等張大嘴巴,對羅佳音叫:“你以爲就你遲到啦?我今天第一天去報到,我還遲到了呢!”
羅佳音突然腦子夠用了,一把抓住鄧等的胳膊,“你跟我去醫院,必須去!你看我這手,看我腿,褲子都破了,有可能骨折,所以得去拍片子!”
鄧等看了看她的腿,毫不留情地揭穿她:“那個牛仔褲的破洞,不是本來的款式嗎?”
2
但鄧等還是跟羅佳音去醫院了,還打電話通知了羅佳音的爸爸,爸爸又打電話給老師。一堆檢查之後開了些藥,她就被打發回家了。鄧等走的時候還對羅佳音擠眉弄眼,小聲說:“太矯情了,太陰險狡詐了!”
羅佳音做了個威脅的手勢。之前來醫院的路上兩個人都聊過了,相互說對方傷得很重,這樣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不去上學。反正鄧等的胳膊也磕了一下,也給拍了片子,當然沒問題。
羅佳音回家之後,一直睡到了晚上八點才爬起來喫晚飯,已經很久很久,她都沒有這麼好好地睡一覺了。最後還是外婆喊她起來的,要不然她還不知道要睡多久。
羅佳音家是我們那兒公認的奇怪組合,是由她、爸爸和外婆組成的三口之家。外婆快七十歲了,偶爾身體不好,但還算硬朗。羅佳音在很小的時候就沒有媽媽了,聽說是得病死掉的。家裏有一個神龕,常年供着一張媽媽的大幅黑白照片,有時候看見外婆去跟她說話,說着說着還哭。
我們小夥伴都很少願意去她家玩,覺得陰森詭異。
其實羅佳音對那個照片沒有太多的記憶,可能因爲從未擁有過,所以沒有那種失去的感覺。反而有更多的厭煩,有時候她做錯事,爸爸就會拎着她跪在那張照片前,將她的不好一點一點說給那個照片聽。
羅佳音有一次頂嘴,這麼多年了,爲甚麼沒有一次是對她說我很好呢?比如在學校沒有被批評,比如很乖,比如幫外婆洗衣服,比如學會了做飯,等等等等!爲甚麼媽媽一定要知道自己那些不好的表現,不應該讓她高興嗎?
外婆的回答是,“所以你不能讓媽媽不高興。”
聽聽,這是甚麼回答?
爸爸的回答還不如外婆。他說你哪裏有可以讓她高興的地方呢?你拿過第一名嗎?你參加過奧數比賽嗎?好吧,不說學習,文藝演出有你嗎?學校的長廊裏面有你的畫嗎?
羅佳音還真的啞口無言了。這些她都沒有,好像真的沒有甚麼值得高興的地方。每次想到這個,她都覺得生活太暗淡無光了。
3
羅佳音第二天去上學的時候才發現,昨天與她撞了的那個男孩竟然是自己班上的轉學生。他還有另一個身份,就是新開的化工廠老闆的兒子。這一天,大家都在議論他穿着在電視劇裏看到的那種衣服,書包上沒有灌籃高手,也沒有聖鬥士星矢,好像要跟大家的土氣劃清界限似的。第一天來,他竟然很快地跟後排的男生打成一片,中午喫飯,就已經跟體育委員勾肩搭背了。
有些人天生有讓別人想接近的氣場,有些人天生愣愣的,就像一盤菜,一看就沒食慾。
鄧等是前者,羅佳音是後者。羅佳音的默默無聞來源於她的普通。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這輩子都沒有在很多人面前大聲說過話,沒有演講過,甚至讀檢討都沒有。羅佳音到目前爲止,就是這種。
她成績中下,中的時候多一點,下的時候少一點,偶爾走狗屎運,能去上的一堆兒裏待一會兒,但次數絕對不超過三分之一;留着那種很醜的短頭髮,穿褲腿很肥的舊牛仔褲,顯得本來就不長的腿更短了。羅佳音從頭到尾,就是一個不起眼的小鎮姑娘,每一個小鎮的石子路上,隨手擼一個都一個模子,沒甚麼特別。
鄧等的特別之處則在於他有很多道具,比如各種遊戲機。那時候PSP在學生堆兒裏還是很高端的東西,他就有兩臺。還有簽名球衣,簽名CD,這些珍貴的道具和他的慷慨成爲他好人緣的重要加分項目。
羅佳音因爲跟他撞過了,所以顯得熟絡一點,他會找她借筆記,借試卷,幫一些無關痛癢的小忙。有時候體育課趕着跟男孩子們去踢球,他就把外套一脫扔給她,每次她還給他的時候,總是疊得整整齊齊的,也不做聲。
羅佳音最擅長的事情就是不做聲了。
就這麼安安靜靜地過了差不多一學期,全校都知道鄧等是鎮上那個化工廠的大老闆的兒子。他家只有他爸一個人能管得了他,所以他爸過來重點打造這個廠,也把他帶來了。
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長得沒有特別帥吧,也不難看,又活潑開朗,慷慨大方——這樣的男生,誰不喜歡呢?到第二學期一開學,就有隔壁班的女生給他寫了情書。
鄧等放學的時候坐在羅佳音那部快要散架的破舊自行車上,“你幫我回信好不好?”
羅佳音張着嘴巴,半天不知道說甚麼好,“怎麼回?同意還是不同意?”
鄧等拿着信封在她頭上一敲,“當然不同意啦!我都打聽過啦,長那麼醜,要是美女就同意。”
羅佳音小聲反抗說,“不同意還回甚麼信啊?直接無視不就行了嗎?”
鄧等大概被槓得疼了,站起來拍拍屁股,“你懂個屁。”
4
羅佳音的爸爸在化工廠乾得很帶勁,因爲之前就在化工廠幹過,又賣力又老實,不久之後就被提升爲一個小幹部,每天樂呵呵的。
羅佳音跟鄧等的關係發生變化是在一堂作文課上。每個人都要寫自己對班上某個同學的印象,幾乎所有人都是男生寫男生,女生寫女生,只有鄧等寫了羅佳音,寫了他們第一次相遇,撞車撞得人仰馬翻,因爲遲到了害怕被罰,又一起去醫院檢查。當然,他沒有寫羅佳音是因爲沒完成作業,想逃學。
那篇作文被語文老師當成了範文在全班朗讀。老師爲了活躍氣氛,特地喊了羅佳音上去讀,讀到摔倒的女孩兒嘴裏叼着油條不肯鬆口的片段,大家鬨堂大笑。羅佳音臉紅到脖子根,這是她長這麼大第一次站在講臺上,面對這麼多人大聲講話——一隻手拿着作文紙,另一隻手都不知道該放在哪裏。
從那次之後,羅佳音看到鄧等就會莫名地臉紅,害怕跟他說話,見到他就不知道該做甚麼表情和動作,有時候很想若無其事地跟他打個招呼,話到嘴邊,又覺得這樣是不是太刻意了。
後來羅佳音明白了,鄧等對於她來說,已成了一個特殊的人,之所以特殊,是因爲喜歡。年輕時候的喜歡,也許沒有原因,就是時間剛剛好。你在巷子口撞倒了我,扶我起來,爲我清洗傷口;你將外套扔在我的手裏,像回到家一樣;你將我寫在作文裏,讓我覺得自己是個可愛的女生……又或者你根本甚麼都不用做,僅僅因爲某天的下午,班上每個人都在傳我們之間的緋聞,我覺得羞澀又甜蜜,就足夠了。
但那又怎樣呢?羅佳音知道,緋聞永遠不會變成真的,她永遠都記得有一個下午,鄧等對自己說,長得那麼醜,要是美女就同意。羅佳音見過那個女孩兒,根本不是很醜,她覺得自己長得還不如人家呢,又怎會去自取其辱,碰釘子!
5
高二的春天,學校開運動會,要求大家都戴白手套。鄧等讓她去買的時候幫他帶一雙,他懶得去。羅佳音其實知道那些手套都是均碼的,還是忍不住矯情地找茬,“萬一買回來戴不上怎麼辦?”
鄧等想了想說:“把手伸出來!”
羅佳音伸出手,鄧等把自己的巴掌跟她的巴掌拍在一起,足足長出一節來。他笑着說:“記住沒?到時候你用手比劃一下就行。”
鄧等的手掌心暖暖的,貼上來“無縫對接”的時候,羅佳音心跳得都不能說話了。第一次遇見他,他也是用這雙手幫她清洗傷口,但是那時的她心理單純,也沒有仔細去瞧過。她不知道是因爲細長的手指喜歡他,還是因爲她喜歡細長的手指。
羅佳音覺得自己一定臉紅了,低着頭不說話。鄧等卻被同學喊跑了,她愣愣地站在原地,心裏暖得就好像擁有了整個春天。
但在那個春天快要結束的時候,羅佳音覺得自己的青春也像是要結束了,因爲鄧等身邊時常伴着另外一個人,就是和那個他曾經說人家長得醜的女生,而她只能在鄧等看不見的地方,獨自失落。
6
畢業後,鄧等和那個女生正式確立了戀愛關係。羅佳音幾乎也整天跟鄧等在一起,忙着各種聚會、聚餐、KTV。小鎮沒有甚麼像樣的娛樂場所,有時候約幾個人,成羣結隊地一起跑到市裏去玩。那次一起去市裏的有十二個人,包了一個包廂唱歌,唱着唱着,鄧等跟女朋友就不見了。羅佳音發現了,問他們去哪兒了的時候,旁人都在笑,一副意味深長的樣子。
後來羅佳音才明白大家的笑容裏是甚麼意味。鄧等搭着女孩兒的肩膀再次出現,羅佳音覺得到處都不一樣了,比如天空是灰色的,不如早上來時那麼藍;比如鄧等的煙色T恤有些皺巴巴,不如早上見到的那樣清爽;比如女孩的髮型有點歪,沒有早上那麼隨意。總之,一切都不好。
羅佳音從那天之後,就沒再怎麼理鄧等。不知道爲甚麼,她覺得自己失去了,即便原本就從未得到過。
那年羅佳音上的是大專,鄧等在另一個城市讀本二,聯繫不多,偶爾會發發短信,有時候上網,會在QQ上閒扯幾句。高中的羣很活躍,羅佳音很少在羣裏說話,但是喜歡看,一字不落地看,看看大家都在說甚麼。尤其是鄧等,他是羣裏的活躍分子,經常他出來吼一嗓子,那些常年潛水的人也出來了。那時候羅佳音也會插進去附和幾句。
鄧等始終是個有號召力的人。
大一很無聊,羅佳音被宿舍裏的姑娘拖去,一同報了個教禮儀的社團,教化妝、坐姿、站姿、說話、穿衣搭配等等。大家本來是打發時間,但那個請來的老師教得很用心,有一次喊同學上去當模特兒,喊了羅佳音。大概是覺得她太普通了吧,折騰了快半個小時,竟然把她這個扔在人堆兒裏絕對找不出來的土妞兒,整得別人願意看她第二眼了。
羅佳音就是這麼被喚醒自信的,沒有醜女人,只有懶女人,看來是有這個說法。她開始慢慢學會折騰,有時候對自己的化妝技巧還挺滿意,常常站在鏡子前發愣。她多想知道,如果哪天鄧等看到現在的自己,會是怎樣的表情呢?她的要求很小很小,只要不是“太醜了”,“還行”就很好。
大二的時候,鄧等跟原來那個女朋友分手了。這也不是甚麼稀奇事,羅佳音的宿舍裏面四個人,兩個都跟原來的男朋友分手了。不在同一個學校,甚至不是同一個城市,異地戀哪裏有那麼多好結果,都被近水樓臺的插足了。
鄧等每晚十一點以後都會給羅佳音發短信。羅佳音陪他聊天,有時候聊着聊着,特別特別困,她就掐自己的大腿,不讓自己睡着。大腿被掐得青一塊紫一塊,洗澡的時候看着滑稽,又有說不出的心酸。
這樣的陪伴大概持續了有一個多月吧。人都是忘性很大的動物,鄧等終於從失戀的陰霾中走出來了,羅佳音的幸福短信生涯告終。
7
上大學之後羅佳音很少回家了。一是來來回回在路上跑費錢;二是爸爸在化工廠上班,有時候白班有時候晚班,請假要扣錢,一般沒時間照顧她。外婆的年紀漸漸大了,每次一回家,勢必喫的喝的恨不得滿漢全席。她不願外婆那麼勞累,就多打些電話,基本每天都會打一個,哪怕就說兩句話——你在幹嗎?你今天喫的是甚麼?
宿舍的姑娘常常嘲笑羅佳音,這麼大了,還這麼膩歪。其實她們不知道,羅佳音的外婆本來就身體不好,羅佳音老是覺得,也許突然有一天外婆就死了。她也不知道爲甚麼,總是覺得外婆會突然死掉,就跟媽媽一樣。
羅佳音大三的那年,決定專升本,開始全力看書。她跟鄧等說了,鄧等說那你後面再考研好了,考我們學校,我們一起讀研。羅佳音知道他只是隨口說說,但還是很開心。
知道外婆得了白血病的那天天氣很好,羅佳音正在圖書館,手機開着靜音,一開始沒有聽見,後來回過去被爸爸一頓罵。她聽完他說話,蹲在圖書館門口哭,來來往往的同學都看着她,有的人笑她,以爲她是跟男朋友吵架了。
羅佳音第二天就請了假趕回去,這才知道,在我們那個小鎮,得白血病已經不是甚麼稀奇事了。這幾年鎮上前後一共有五個人得了白血病,大家都懷疑是化工廠的污水污染了水源。但誰也不去管這件事,怕得罪人,又怕事情搞大最後不是,鬧得無法收場。
羅佳音回去的日子,距離外婆整七十歲的生日很近,她早就給外婆買了件紅色的棉襖,很鮮豔的那種紅,準備在她生日的前兩天快遞回去的。
外婆躺在醫院,市裏最好的醫院,用外婆的話說,每一秒都是錢。外婆看到紅棉襖,笑嘻嘻地說;“真好,像壽衣!”羅佳音馬上生氣了,讓她呸呸呸。
外婆聽話地呸呸呸了。她看見羅佳音拿着手機,又開始提要求,要羅佳音幫她拍照,說現在人死了之後都會衝一張照片放在棺材裏,所以得照一張,照得漂亮一點。她又指使羅佳音買了花和雜誌,送海報的那種,鋪在枕頭和後面的牆上當背景——她不喜歡那樣白茫茫的。
羅佳音拍完給她看,她高興得不得了,說這樣很好,看不出來在醫院啦!是的,照片中的老太慈眉善目,精神很好。羅佳音幫她抹了有顏色的脣膏,塗了點腮紅,看起來真心不錯。
拍完之後,羅佳音跑到外面的走廊上哭了。外婆對於她來說,並不只是外婆,她在羅佳音的成長中扮演的角色——是媽媽。羅佳音對於失去外婆的恐懼,具體到一點,就是從此以後的每一個正月初一,再無人在她的牀頭拿小碗放上她最愛的費列羅。
從羅佳音記事開始,每年除夕的夜裏,外婆都會在她睡着的時候,拿一個漂亮的小碗,放上她最愛的糖果。小時候條件差,就是水果糖,後來知道羅佳音喜歡喫費列羅,就會毫不心疼地買。每年正月初一的早晨醒來,她就能看到那幾顆金色的圓球在衝自己笑呢。她顧不得刷牙,就會剝一顆整個兒吞進嘴裏,也不嚼,用舌頭和上顎將它壓碎,感受那些顆粒在嘴裏的細微變化。
你知道甚麼叫做幸福嗎?這就是幸福。但這種幸福將終結在外婆死掉的那一刻,再無人願意去爲羅佳音鋪墊這樣的小溫暖。
8
鎮上的傳言越來越多,大家都說是因爲化工廠根本沒有處理污水的裝置,都是直接排污,導致小鎮的水被污染了,大家喝着有毒的水,所以才得了白血病。要不然這種只存在於電視劇裏的病,怎麼會一下子光顧小鎮?還一下子就是五個呢?
化工廠後面的那條河,確實已經叫不出顏色來了。很久之前,那條河的兩岸是一大片蘆葦,不知道從甚麼時候開始,再也沒見過。附近的郊區種水稻的都來鬧過,說稻秧種了三遍,依然是死了。
化工廠的工人基本上都是鎮上的居民,誰也沒有聽說過污水處理裝置,更沒有見到過。有膽大的人悄悄在廠裏找,只看見黑乎乎的污水嘩啦啦地流進那條河。要知道,那條河跟長江都是連着的,附近的幾條主要的河流,跟它都是通的。
但是化工廠仍然在工作,因爲沒有了它的話,很多人會失業。失業和喝毒水的後果其實沒甚麼本質上的區別,都是活不成了。
羅佳音去化工廠周圍看了。她記得廠門口以前有很多木棉,現在都沒了。蓋了房子,小鎮跟幾年前不一樣,跟自己記憶中也不一樣了,變得那麼陌生,好像是別人的家鄉。
羅佳音拍了照片,發了微博,那些綠得發黑的水,真的跟鎮上五例白血病以及若干例癌症沒有關係嗎?什邡的事,那些大V的微博,不都在說水污染嗎?
羅佳音每天不停地轉發,@很多人。我們也被她喊着加入了這場保衛戰,勁頭十足地動員身邊所有的人幫忙轉發。終於有一天,某大V轉發了那條微博,這件事被很多很多人知道了。
那之後沒幾天,鎮上就真的來了輛商務車,下來幾個戴眼鏡的人,圍着化工廠轉了幾圈,神祕兮兮地拿走了一些東西,又神祕兮兮地開走了。
還沒有任何官方結果出來,羅佳音突然接到了鄧等的電話,氣急敗壞的,她從未聽到過鄧等這麼兇惡地跟任何人說話。他在電話裏大吼:“羅佳音,你覺得自己很了不起是不是?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幹甚麼?你想把我爸逼死嗎?”
羅佳音這纔想起來,化工廠的老闆是鄧等的爸爸。她也不知道是因爲外婆的事情太過傷心,還是太過氣憤,或者是長期以來都一直從內心深處忽略了鄧等的身份,不想把他當成一個富二代,希望他只是個普通人,這樣他們之間的距離又會近一些。
被鄧等一頓吼,羅佳音都沒有反應過來。鄧等掛了電話,她坐在馬路邊的臺階上喘氣,想想覺得很難過,又打過去,一字一句地跟鄧等說:“你自己得知道,是你爸先把我外婆害死的。”
是的,外婆在過完自己七十歲生日的第三天就死了。過完生日她就拒絕治療,完全不配合,加上本身就年紀大,身體弱,很快就撐不下去了。羅佳音知道外婆放棄治療是不想再花錢,她覺得自己老了,即便治也不一定能治好。況且對很多人來說,錢比命更重要,她想把錢留給羅佳音,留給她上學,留給她置辦嫁妝。
她就這樣放棄了自己。
9
化工廠被封了,但那些被污染的河流還是老樣子,黑乎乎的,散發着難聞的味道,沒有人管。大家都知道羅家的姑娘很厲害,不曉得用了甚麼法子,竟然把那麼大的一個廠給搞掉了。這大概是一直普普通通默默無聞的羅佳音這輩子幹的最轟動的一件事。
但沒有人感激羅佳音,因爲很多人失業了,包括羅佳音的爸爸。
羅佳音回了學校,不想再專升本。現在她只想一畢業就去找份工作,幫爸爸養家餬口。他也老了,不該再爲自己操那麼多心。
鄧等從那件事之後再也沒有找過羅佳音,也從未在QQ羣裏出現過。她很想知道他現在過得怎麼樣,是不是還在恨她。可是,羅佳音始終不覺得這件事她做錯了,誰也沒有權利爲一己之私置別人的生命於不顧。如果這輩子鄧等都不能原諒她,她同樣有恨他的理由。
羅佳音畢業之後在離家不遠的縣城找了一份工作,爸爸退休了,在菜場擺個小攤子,賣些雜貨補貼家用。有一天羅佳音在鎮上見到一個女人,竟然長得跟家裏那張照片上的媽媽那麼像,她一直追了好幾站路,越看越像,卻始終不敢認。
她知道問爸爸肯定不會有甚麼收穫。她翻了家裏很多老照片,還有老病歷,甚至去了當年的醫院,又找了老家的媽媽的親戚。羅佳音有時候覺得自己就像個偵探,悶悶的,心裏陰暗,有被迫害妄想症,又愛耍心眼兒。
她用一副全都知道了的姿態去問爸爸關於媽媽的事,果然,媽媽根本就沒有死,而且前幾天見到的那個人就是她。她回來看外婆,知道外婆死了,就走了。當年她執意要跟別人去廣州做生意,被人騙了,花光了家裏所有的錢,沒有臉再回來。爸爸去找了她半年,求她,她都不肯——當時羅佳音才兩歲。
後來她跟了別人,再也沒有回來過。
媽媽的神龕是外婆弄的。她本來希望這樣可以讓爸爸重新找一個伴兒,人家也不會有顧慮,更容易些。但是這麼多年爸爸始終沒有找。
羅佳音聽了這些並不難過,因爲從小她對那個照片裏的人就沒甚麼印象,沒有愛恨情仇。而且爸爸和外婆都很疼她,她從沒有覺得自己缺愛。只是她不懂,對於一個拋家棄女的女人,爸爸怎麼還能奉養她的母親這麼多年。那是外婆啊,在媽媽離開的那一天,爸爸就可以跟這個丈母孃沒有一毛錢關係的。
爸爸靠在窗子上,手裏補着她的裙子,前幾天不小心被車子鉤了一下,破了一個小洞。他戴着老花眼鏡,一針一線,補得認真。他抬起頭來看着羅佳音說,誰犯的錯就是誰的,何必連累其他人,再說她就你媽這麼一個姑娘,她可以不是我丈母孃,但她是你的外婆呀!
羅佳音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誰犯的錯就是誰的,何必連累其他人?也就是說,鄧等他爸的錯跟鄧等沒有關係?但就算羅佳音肯這麼想,鄧等怎麼可能相信不是羅佳音害得他爸的廠子被封?他又怎麼會讚揚她的英雄之舉?
誰犯的錯,不一定就是誰的!
10
羅佳音再次遇到鄧等,她已經變成了一個大齡剩女。她相親相了不下一百個了吧,卻始終沒有嫁出去,不是她要求高,而是再也沒有一個人,能夠讓她在那個下午的作文課上,心動得如同懷揣一隻小鹿。
可是在她這個年紀,懷着這樣的要求,實在是太奢侈、太荒唐了。
鄧等回到鎮上是一個夏天的早上,就好像他們第一次遇見一樣。化工廠封了這麼久無人問津,水質也沒有改善,就變成了一個爛攤子,沒人管。鎮上的人說,鄧等要在這裏建一個研究所,專門研究本市的污染源。
羅佳音這才知道,他後來真的去讀研了,還讀了博,去了國外。他在國外待了一段時間又回來,做公益,做慈善,當義工,他這麼多年的生活,已經將她遠遠地拋在了後面。但是她很高興,心裏覺得自己喜歡的人就應該是這樣——乾淨、理性、有文化、有愛心、有事業……這樣就很好。至於他喜不喜歡自己,不是不重要,只是好像一件奢侈品,如果能夠握在手裏,很高興,如果不能,遠遠地從櫥窗裏看一眼,也快樂。
是羅佳音去找鄧等的。他的辦公室還沒有打掃,亂七八糟。見她進來,他慌忙起身,笑着解釋不是沒去找她,是想安頓得差不多了再去。“你看我這兒多亂。”他笑着說,還像以前一樣,對誰都那麼親切。
鄧等拉着她一頓打量,嘖嘖感嘆,“哎呀羅佳音,你沒有以前那麼難看了嘛!”
羅佳音也笑,她想過很多次他們重逢的情景,沒有一次是跟實際一樣的。也許這就是人生,她也從未想過,當年的某一個清晨騎車撞到的男孩子,會在十多年後再次站在她面前。
哪怕與愛情無關,都值得感謝這際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