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們都會好好的

  陸嘉嘉知道,這一次他們真的再也不會和好了。那個在黑漆漆的教室裏陪她朗讀陪她說話不嫌棄她話嘮的人,在她整個青春裏如絢爛的煙花,照亮了她。

  1

  高中的時候,我們的班主任簡直患上了排位癖。半個學期還沒到,我已經被換了兩次座位,而記錄最多的是我的前同桌陸嘉嘉,她已經被換了四次了。

  班主任是個嘴巴呈“~”型、頂着雞窩頭的中年男子。他把陸嘉嘉叫到教室外面,歪着嘴對她說,“陸嘉嘉,我真是服了你了!我做了這麼多年班主任,從沒見過你這麼能講話的!你爸媽是說相聲的吧?”

  於是,陸嘉嘉被髮配到講臺下面正對黑板的位置,一個人坐,沒有同桌。

  我們學校以嚴格著稱,是考試特厲害、泯滅人性的高分製造工廠。

  當年,我是拼了老命才考進來的,陸嘉嘉更是。我們從初中開始就在一個班上,所以她的事,我最清楚。

  陸嘉嘉十六歲生日那天,拿着全年級第九名的成績單,不敢進家門。她老爸看到那張薄薄的表格時,一巴掌扇在她臉上,打得她眼冒金星。

  他說,你如果繼續這樣的成績,就永遠走不出去,永遠擺脫不了這個家!

  他說得對,他家情況特殊。

  陸嘉嘉曾經對他賭咒發誓,要離開這裏,離開他和黃淑珍,去一個新的地方生活。那裏有高樓大廈,有寬闊的馬路,出門就有公園,家門口就有咖啡店……她再也不會陪他們一起擠在二十多平米的小平房裏,過着這種被人指指點點的生活。

  那天晚上,陸嘉嘉狠狠地喫完了一大碗黃淑珍煮的番茄雞蛋麪。她坐在旁邊,咿咿呀呀地對陸嘉嘉比劃,問她疼不疼。她沒理,心想又不是第一次捱揍,有甚麼大不了的。

  黃淑珍轉身在縫紉機上不知道找甚麼,過了一會兒,遞來一顆紙疊的心,又咿咿呀呀地攛掇她打開。

  陸嘉嘉沒辦法,只好當着她的面打開了,那張紙上寫着:生日快樂。

  黃淑珍終於安靜了,在旁邊託着腮幫子,像個少女似的對着女兒傻笑。

  是的,黃淑珍是陸嘉嘉的老媽,一個啞巴。那也是陸嘉嘉年輕的人生中爲數不多的幾個生日,因爲她是閏年二月二十九日出生的,每四年才能過一次生日。陸嘉嘉說,自從她有記憶以來,黃淑珍每次都記得。

  自己孩子的生日,對正常人來說是天經地義的事。但黃淑珍不一樣,她不僅不會說話,腦子也不是特別好使。舉個例子,一塊肥皂三元,你跟她說十塊錢仨,甚至二十塊錢仨,她也反應不過來有甚麼不對。但她知道肥皂要用錢買,也知道肥皂可以用來洗衣服——傻得不厲害對不對?

  從那次之後,陸嘉嘉再也沒有考出過年級前三名,原因並不是被感動,而是老爸那巴掌提醒了她。她不想再聽人說這樣的話:“他家都那樣了,女兒還那麼爛!”

  陸嘉嘉心心念唸的夢想就是,去一個沒人認識她的地方,她只是女兒陸嘉嘉,不是啞巴家姑娘。她要自己身上沒有任何標籤。

  後來那段日子,陸嘉嘉就很少再跟我一起瘋玩了。她自己像狗一樣地讀書,終於如願考進鎮上那所最好的中學,然後,住校,順利完成了“遠走高飛”的第一步。

  2

  陸嘉嘉有個人人皆知的“惡習”,就是喜歡講話,是個典型的“話癆”。以前因爲成績好,老師基本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換了新地方後,我們都不算是優等生了,也沒人再縱容陸嘉嘉話嘮的毛病。班主任生怕她影響別人,對她進行全面監控,恨不得用膠帶將她的嘴巴封起來纔好。

  盧憾是班上坐在最後一排的人之一。如果以距離來測算相交幾率的話,他們之間幾乎是微乎其微的。像我們這種學校,大家都是少學一分鐘就想掐死自己的人,連交際都恨不得掐着秒來,就近擇友,比如前後桌,左右排。離得太遠的就算了,互不搭理,以免浪費時間。

  但盧憾也不知怎的,就跟陸嘉嘉有了交流。他對她的評價是:你就好像全身上下都長滿了嘴!

  陸嘉嘉自然不屑理他。那時她最大的煩惱是不能說話,累積了滿滿一肚子的話無處發泄。所以,在同宿舍的女生當了生活委員,管教室鑰匙後,她開始養成了一個習慣。

  下了晚自習的教室,人都走光了,空蕩蕩黑漆漆的,安靜得跟墳場一樣。陸嘉嘉獨自潛回來,打上手電,在空蕩蕩的教室裏大聲朗讀,隨便讀點甚麼都好,文言文、英文課文……讀到瞌睡的時候纔回宿舍睡覺——剛好大家都睡了,她也不會那麼想說話。

  陸嘉嘉用這種方法控制自己的話嘮,一直持續到高二。有一天她朗讀完,收拾了準備撤的時候,教室後面突然有人鼓掌。她差點被嚇哭。那種驚嚇,就好像你一個人去上墳,卻突然有人在你後面拍你肩膀一樣。

  盧憾一邊拍着巴掌,一邊朝陸嘉嘉走過去,嬉皮笑臉地問:“你這是幹嗎?當代‘朗讀者’麼?”

  陸嘉嘉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心裏都是那種感覺——夢裏被人壓着雙腿,想跑跑不了,想叫叫不出聲!

  盧憾看着陸嘉嘉呆若木雞的樣子,笑得更愉快了。

  陸嘉嘉努力地讓自己平靜。他看她真的被嚇着了,不停地道歉,滔滔不絕,也不記得他到底說了些甚麼,只知道沒有停。她是聽着他的聲音才漸漸回到人間的。從小她就很害怕沒有聲音,如果沒有人,她就會自己說話,要不然開着收音機、電視機,反正,得有動靜。

  盧憾問:“你這到底是在幹嗎?我還以爲你玩命學習呢,讀課文算個甚麼事兒?這是甚麼新式學習法?還是緩解壓力甚麼的?”

  陸嘉嘉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心裏很難過,突然對他說:“我媽媽是個啞巴,我長這麼大,最擔心的事情就是哪天醒來突然不會說話。所以,我就強迫自己一直說一直說,就算沒人說話,讀讀課文,也覺得有人和自己說話了!”

  在她來到這所學校後,這些話她還從來沒有對別人說過,也不清楚爲甚麼那天會對盧憾說。總之,說完之後她心裏長長舒了一口氣,是從未有過的輕鬆。

  盧憾送她回宿舍的時候問:“這是個祕密嗎?”

  她點點頭:“應該算吧!”

  陸嘉嘉對盧憾的感覺,就是從那天開始變得有些不一樣了。之後每天晚上,他都會在她朗讀的時候來教室,打着手電在旁邊做題,做累了就說說話、聊聊天,有時候也會跟她一起朗讀。那學期快過去的時候,他們倆幾乎可以背下英語課本上的每篇課文。

  有人陪伴是另一種安詳,說不上來具體是甚麼感覺,就好像你從噩夢中醒來,發現所有不好的事情都沒有發生,心裏鬆了一口氣般安心。

  這是一種她從未有過的踏實感。

  3

  陸嘉嘉跟盧憾就這麼慢慢地走到了一起,一切都是那麼自然。當然,他們做得最多的事,也不過是在一起朗讀、做作業、喫飯、寫小紙條、玩個小眼神……在那種環境下,老師都跟保密局的特務似的,最自由的可能就是心理活動了。但這也不能摧毀甚麼,每天在校園裏各種地方不經意地有個眼神交匯,就已經是最最快樂的事。

  何況他們還有每天晚上的朗讀會呢。

  學期越往後,學習也越緊,家長們來學校探望得越頻繁——帶點好喫的,把孩子們的髒衣服拿回去洗,說點關心的話。陸嘉嘉家一直很少有人來,她家裏走不開,老爸如果離開的時間長了,媽媽就不會好好喫飯,而且又怕她會亂跑迷路,找不到家。她老爸這些年其實有很多機會可以翻身掙到一些錢的,他木工手藝很好,好多次有人來找他出國做工,去幾年幾十萬的那種。他都回絕了,家裏離不開人。

  後來媽媽好些了,他可以出去的時間長一點,有時讓鄰居幫忙照看兩眼,要麼把門鎖得嚴嚴實實。我第一次去她家都嚇到了,她家那扇破爛的大門,鎖卻是特別特別結實的那種。陸嘉嘉苦笑着向我解釋,“不知道的還以爲我家有甚麼寶貝。熟識的人都知道,那是鎖我媽的。”

  所以那次陸嘉嘉看到她爸在宿舍樓下,第一反應就是驚呆了。她剛好跟盧憾一起從食堂走過來,正說着一個好笑的段子,笑得合不攏嘴。看到老爸的時候,陸嘉嘉連嘴巴都來不及合上,但還是機智地故意大喊了一聲,“爸!”好讓盧憾脫身。

  但老爸還是看到了,在盧憾走過去之後問她:“那是誰啊?”

  她敷衍:“同學唄,還能是誰?”

  她爸當然不是傻子,追問了幾句,陸嘉嘉一句話都不肯說。老爸一直是個話很少的人,幾個回合就生氣了:“我可告訴你,你可得把心思都用在學習上,要不然我可饒不了你!”

  陸嘉嘉心虛地大聲喊:“我學習甚麼時候讓你丟過臉了?咱家祖上估計把小學唸完的都不多吧?”

  老爸一時語塞,確實,這麼多年,陸嘉嘉一直是學霸來着。他沉默了一會兒,對她說:“我說不過你。那個,你媽老想你了,整天在家鬧騰,非讓我來看看你不可。這些東西,她非讓我拿來給你。你好好學習,注意身體!”

  他把一大包東西塞在她手裏,悶着頭說:“那我就先走了,你要甚麼東西,就往家打電話,我給你送來!”

  陸嘉嘉看着老爸佝僂的背影,心裏一陣難受,情不自禁地喊住他,從作業本上撕下幾張紙,幾下疊成個心形,遞過去,“回家帶給老媽!”

  他接過去,鄭重地把它放在了口袋裏。

  幾天之後,老爸又打電話來。陸嘉嘉這才知道,那天老爸之所以會來看她,是因爲她媽媽病了,發了四天高燒,每天燒得糊里糊塗的,吵鬧着讓他來學校。他雖然是來了,但怕影響她學習,也沒跟她說媽媽生病的事。

  “不過你那個心形帶回去給她,她沒幾天就好了呢!”

  聽到這句話,也不知道爲甚麼,她淚流滿面。

  4

  在高三下學期,陸嘉嘉和盧憾因爲走得太近,晚自習後被老師留在了教室。老師喊了倆人的家長談話。

  盧憾的爸媽是從新疆外派到我們這兒的,他們全家戶口都在新疆,本來再過些日子盧憾也得回新疆去高考。發生了這種事,他的父母主動要求提前把他帶回新疆去。

  陸嘉嘉進家門的時候,黃淑珍眼裏都是驚恐,她卻突然連準備好的解釋也懶得說了。

  在那種情況下,說甚麼大概都沒人相信吧,何況之前已經被她爸爸撞見過了。

  她爸爸本來就是個脾氣火爆的人,看見她火氣大得幾乎可以自燃,對她大吼:“老子拼了命供你上學,你要是不想上,就不要浪費錢!”

  她也氣得對他喊:“不上就不上,我去打工,自己掙錢養活自己。我成年了,你可以不管我,我也不要你管!”

  大吵一場之後,陸嘉嘉把自己關在巴掌大的房間裏,幾天都沒有出來。

  盧憾被父母帶回了新疆,陸嘉嘉更是讓人大跌眼鏡——她離家出走,到鄰鎮上的工廠當起了工人。她偷偷給我打過一次電話,在電話裏咬牙切齒地說:“有了錢,我自己養活自己,去遠方,再也不要被任何人管。”

  陸嘉嘉在工廠裏當了兩個月的流水線女工,沒人知道她是個逃學的高三學生,拿了兩個月工資,一共2400塊。她把這些錢扔在找過來的老爸手裏,站在工廠門口對他大喊:“你看,這是還給你的錢!”

  她老爸拿着那些錢,氣得鼻孔直抽抽。他一路把陸嘉嘉拖回家,拖着上公交車,拖着走路,她後來跟我說,覺得自己像一隻逃掉又被抓回去的狗。

  那是陸嘉嘉最叛逆的時期,即便被抓回家,也不肯再去學校。她被老爸關在房間裏,每天有飯從窗子裏塞進來,就是不讓出門。後來有一天,連飯一起塞進來的還有一個“心”,是用紙疊的,拆開來,是黃淑珍歪歪扭扭的字:上學,不上我死!

  陸嘉嘉拿着那顆心趴在牀上哭——她那傻里傻氣的媽媽,還學會了威脅別人!其實她心裏早就動搖了,這幾個月的折騰,讓她曾經的夢想越來越清晰,完全打敗了賭氣——上大學,離開這裏!

  可是,那一年的高考已經過去了!

  陸嘉嘉報了復讀補習班。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她改掉了話嘮的毛病,好像在某個時刻,突然對說話的需求沒那麼大了。但她一直記得那天老爸陪她辦完手續後對她說的那句話,也是那一整天他說的唯一一句話。

  “今年好好讀,考個好大學,離開這兒。我知道你一直想的。”

  她在他的背影裏嗓子發緊,跟在他後面,腦子裏是他簡陋的一生。

  他是個有很多白頭髮的老頭兒,看上去跟陸嘉嘉的年齡很不搭配。那是因爲他年輕時家裏窮,一直娶不上媳婦兒,快四十歲的時候才娶了不會說話的黃淑珍。那時黃淑珍才二十出頭,但因爲啞,又有點傻,也嫁不出去。

  他撿便宜娶進門,卻對她特別好:他把家裏收拾得乾乾淨淨,不讓她幹一點點粗活兒;她每天就跟少女一樣,享受着他的寵愛。

  外面有很多關於他家的閒話,我們學校的同學幾乎都聽到過,說把甚麼一個傻的啞巴還當仙女似的供着。

  說得更難聽的也有。

  我記得陸嘉嘉跟我說過,要做一個快樂開朗的人,絕不能讓別人在背後說自己,那種家庭的小孩子就是性格有缺陷。所以她拼命讓自己顯得合羣,顯得大大咧咧,顯得沒心沒肺,顯得心理特健康。她也不知道本來的自己是甚麼樣子的,只知道,只能是這個樣子!

  還有就是,她要離開他們,必須離開。

  5.

  陸嘉嘉的補習生涯跟別人不太一樣,因爲底子好,所以一點也不喫力。而補習班的同學似乎因爲有着落榜的相同命運,很容易就熟絡了,大家相處得很融洽。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大半年嗖的一下過去。新的一年對於陸嘉嘉來說充滿了期待,一是高考越來越近,二是今年她又可以過生日了。

  生日之前老爸打電話給她,問要不要去看她。她拒絕了,說不放假,下午還要上課,不要來了。他在那頭孩子似的一陣委屈,問:“媽媽惦記着,天天鬧,咋辦?”

  陸嘉嘉信口開河地說:“你隨便編個謊,騙騙她不就得了!”

  其實陸嘉嘉是有私心的,因爲長那麼大,她從來沒有自己給自己過一回生日。那次她從幾個月前就開始攢錢了,從爲數不多的一點零花錢裏省了又省,就爲了生日那天可以裝回大款,請幾個好朋友下趟館子。

  別人過生日都請過她的,她也不能破例。

  那天陸嘉嘉如願以償地喊了幾個同學,出去下館子慶祝,喫完飯沒來得及回宿舍,直接S到教室去上課。等下晚自習她纔回來,卻在門口被宿管阿姨叫住。

  宿管阿姨說:“你媽給你送了東西來,你等下我拿給你。”

  她還以爲自己聽錯了,直到她看到那個裝東西的包,確實是她家的。可是,怎麼可能是黃淑珍?她一個人,怎麼可能來得了?

  陸嘉嘉補習的學校離家並不算太遠,但沒有直達的公交車,要中途下來再換一個站臺,才能搭上到學校門口的車。不知道從未單獨出過門的黃淑珍是怎麼找到的,找到學校又是怎麼找到宿舍的,又是怎麼給宿管阿姨說明白的!

  黃淑珍認的字不多,能夠寫出來的就更少了。

  宿管阿姨還遞給陸嘉嘉一沓紙和一個飯盒,囑咐她:“趕緊回去!面我幫你用微波爐熱過了,你媽特地吩咐,生日一定要喫雞蛋麪!”

  陸嘉嘉抓着那沓紙,拎着包裹,拿着飯盒,一口氣爬上五樓宿舍,一開門,衝進廁所,將廁所門從裏面閂上。那沓紙不經意間已經被握得太緊,像稻草繩一樣裹在一起。她坐在地上,慢慢展開,是黃淑珍熟悉的歪歪扭扭的字,裏面是她跟宿管阿姨的對話。她寫陸嘉嘉的名字永遠寫不對,“嘉”永遠不寫中間的兩點;還有,雞蛋的“蛋”也不會寫,畫了一個橢圓;還有,包裹的“裹”字也不會寫,用了拼音字母代替……  陸嘉嘉看着那幾張畫得亂七八糟像鬼畫符一樣的紙,腦子裏不知怎的,就不斷閃現黃淑珍趴在樓下宿管阿姨的窗臺上,喫力地寫這些紙片的畫面。她費了多少力,才把自己表達清楚,才能把那碗番茄雞蛋麪翻山越嶺地送給自己唯一的寶貝女兒。

  包裹裏,還有一個用紙疊的心形,裏面寫着四個大字:生日快樂!

  陸嘉嘉趴在水池上,失聲痛哭。

  6

  那年高考,陸嘉嘉考了補習班第一,全市第五,可以上很好的學校。但填志願的時候,出乎所有人意料,她竟然填了一所沒預想中那麼遠的大學。老爸納悶地問:“這好像有點近啊,你不是一直想走得更遠嗎?”

  陸嘉嘉笑了笑沒有說話。

  陸嘉嘉跟盧憾,在一年多之後終於又相遇了。她成了他的小學妹,兩個人戀愛了,在校園裏手牽手地散步,在人工湖邊一起大聲朗讀……  兩個人的大學生活甜蜜而充實,雖然偶爾也吵架。他是家裏的獨子,從小嬌生慣養,人生的每一步都安排得好好的。他就像一顆棋子,可問題是,他很享受棋子的生活。

  他們常常爲了這個問題,誰也說服不了對方,好在大學期間也沒有真正涉及甚麼的重大決定,享受懵懂青春的日子倒也簡單快樂。

  大學時光比高中還快,盧憾比陸嘉嘉大一屆,他要先畢業。當然,他的就業也是安排好的,畢業之後直接回新疆,有一份不錯的工作在等着他。

  盧憾走的時候叮囑陸嘉嘉,讓她一畢業就過去。可她心裏一直在猶豫,雖然從小就想離開那個家,去很遠的地方,可真的意識到要走那麼遠後,心裏卻又打起了退堂鼓。

  最重要的是,陸嘉嘉不喜歡盧憾甚麼都靠家人,那要自己的人生幹甚麼呢?他們有一次吵架的時候,盧憾衝口而出:“你不喜歡我被家人安排,是因爲你的家人根本沒有能力爲你安排吧?”

  雖然後來他道了歉,可這句話卻像一把尖刀,狠狠地紮在她的心上。

  盧憾回去工作的第一年裏,陸嘉嘉的大四生活也煩惱重重。異地,加上人生觀不合和各種矛盾,他們隔三岔五地冷戰。

  過完年,二月底的那天,陸嘉嘉學校有個專場招聘會,是周邊城市的一些大企業來招人,她過去看。剛好盧憾打她手機,人太多了沒有接到。他打到宿舍去,室友跟他說,陸嘉嘉去參加招聘會了。

  從招聘會出來,陸嘉嘉纔看到盧憾的短信,很長很長。但重點在最後一句,他說:如果你不肯過來,我們就分手吧!

  春寒料峭。陸嘉嘉站在小禮堂外面的走廊裏,天空白花花的,微風吹過,臉上生生地疼,用手一摸都是眼淚。

  那天中午她沒有喫飯,一直在宿舍睡覺,睡死過去,甚麼都不知道最好!

  最後她被室友從牀上拖起來,穿着睡衣跑到樓下,看到黃淑珍站在那兒,拎着碩大的包裹對着她笑。她整個人像看見了鬼。

  黃淑珍從包裹裏掏出來一個紙疊的心形,她這纔想起,這天是自己的生日啊!

  黃淑珍帶來的還有一飯盒的雞蛋麪,雖然已經泡成了麪疙瘩,還一股餿味兒。可是她仍然笑眯眯地看着她,示意她趕緊喫。

  母女倆坐在學校食堂的小桌子上。陸嘉嘉問她怎麼過來的,她只是笑,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折得整整齊齊的紙,竟然是她當年錄取通知書裏面的宣傳單頁。她就是從那個單頁上知道了學校地址,然後一路拿着這張紙去車站買票,一直找到了這裏。

  從她家到陸嘉嘉的學校四百多公里,對於普通人來說也許沒甚麼,可是她不是普通人,她是一個智商有問題的啞巴。

  陸嘉嘉趕快打電話回家,老爸已經急得快瘋了。他發現黃淑珍從家裏拿走了五百塊錢,整整找了她三天,根本不敢打電話告訴陸嘉嘉她失蹤了。他怎麼也沒想到,她竟然是找女兒去了。

  一個不會說話、頭腦也不好、從未出過這麼遠門的女人,帶着五百塊錢和一碗生日面,隻身踏上了給女兒過生日的旅途。她花了三天時間,一路怎麼輾轉已經無從知曉,對於她來說,這是多艱難的一段旅程啊!

  陸嘉嘉狠狠地忍住,纔沒有當着黃淑珍的面哭出來。

  陸嘉嘉給她在學校附近找了一家招待所。她大概是累壞了,倒頭就打起了呼嚕。她給她蓋好被子,鑽進被窩裏,從背後抱住她——這麼多年,她們從未如此親近過。

  你說,要有怎樣的狠心才能丟下一切,跟盧憾去新疆呢?那個一心想要逃離的人,這輩子還會有第二個如她一般的人,願意爲自己這樣不顧一切嗎?

  7

  後來,陸嘉嘉給盧憾回了一條短信,只有三個字——對不起。而他再也沒有回覆。

  陸嘉嘉知道,這次他們真的再也不會和好了。那個在黑漆漆的教室陪她朗讀陪她說話不嫌棄她話嘮的人,在她整個青春裏如絢爛的煙花,照亮了她。雖然以後的日子不能與他同行,可她永遠都會記得,他們共同擁有祕密的日子,一起當朗讀者的日子。

  黃淑珍來的第二天,陸嘉嘉買好了車票,把她送上了回家的大巴,叮囑司機一定要幫忙看着她,然後打電話給爸爸,讓他提前半小時就去車站等着。

  看着黃淑珍坐的大巴車漸漸駛離視線,陸嘉嘉再也忍不住,蹲在一邊號啕大哭。旁邊很多人在看,都以爲她是個瘋子。有人對她拍照,大概要發微博,說在車站遇見個傻子吧。但這麼多年,那麼在乎面子、生怕別人嘲笑、說三道四的陸嘉嘉,那一刻甚麼都不在乎,只想好好地大哭一場。那個不會說話、會寫的字不超過三百個、腦子還有點不好使的女人,帶着一碗雞蛋麪,千山萬水,只是爲了給她唯一的一心想要離開她的女兒過個生日。

  這大概也是陸嘉嘉這一生中最胸悶難當的一個生日了。她曾經很恨很恨她,讓她生下來就被人嘲笑,從未有一天感受到來自父母的驕傲。可是人真的是很奇怪的動物,在不同的時間,對於同一件事,心裏的想法是完全不同的。當黃淑珍拎着那個黑色的大書包傻笑着出現在她面前時,她突然明白,這麼多年自己有多混蛋,纔會讓一個母親用這麼滑稽的方式,去給自己的女兒過生日。

  她記得黃淑珍從來都不是個以認路見長的人,連去同一個鎮上的外婆家,有時都會迷路。可是這些年她來給自己過生日走過的路,從來沒有走錯。這算不算是奇蹟?

  黃淑珍到家之後爸爸打來電話,他說:“嘉嘉,這次是我不好,沒有看好她,萬一走丟了,我怎麼對得起你!”

  她安慰他,“沒事,她心裏有我們,不會走丟的!”

  黃淑珍回去之後的幾天,學校的官博發了一條視頻,被大家瘋轉。陸嘉嘉被室友@後點開看了一眼,一看嚇壞了,那個看不太清楚的人影,她一眼就認出來,是黃淑珍!

  她也是被黃淑珍嚇到了,纔會忘記學校是要刷卡才能進來的。黃淑珍從大門沒進得來,在門口咿咿呀呀半天,門衛看不懂手語,也沒有耐心看她寫字,把她趕走了——她是從後面的圍牆翻進來的。

  視頻裏的黃淑珍,身手十分敏捷。陸嘉嘉淚眼矇矓,卻忍不住笑出來。這麼多年,她爲了逃避女兒和老爸對她的“控制”,還真練了不少技能。他們怕她偷跑出去,怕她在路上被車子碰到,怕她迷路,她爲了溜出去玩,爬過窗子,住樓房的時候爬過陽臺,想偷鄰居家黃瓜喫,爬過柵欄……那堵並不高大的圍牆,哪裏能夠擋得住她。

  那個可愛的超人一樣的黃淑珍,讓人笑着落淚。

  8

  那年夏天,陸嘉嘉簽了老家的一家單位,安心上起了班。老爸一臉匪夷所思:“你是不是遇到甚麼事兒了?這麼多年,你這麼拼命,不就是爲了走遠點嗎?”

  她小心地爲黃淑珍擦去嘴角的飯粒,頭也不抬:“走去哪裏啊?我的家在這裏,我能去哪兒?”

  那個好多白頭髮的老頭兒,突然靦腆起來,嘿嘿地笑,又突然變臉:“別以爲你大了我就管不了你了,你闖禍我還是會揍你的!”

  陸嘉嘉纔不怕。這麼多年,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內心安定過,她知道,一家人只要永遠在一起,以後,都會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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