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這所宅院很大,碧瓦朱檐雕樑畫棟,極盡奢靡之風,宅院的主人與嫡妻一脈並不住在此處,留在這裏的只有家主六十多歲的母親,以及被從盛安先後遣送回來的八位妾室與她們所孕育的子女。

家主是盛安城裏頂頂厲害的官員,這裏的人都說,奉公老爺輕輕跺一跺腳,便會惹得天子側目不安。

奉公二字並非他的官位,而是先皇在世時賜予他的美稱,因了曲池舊宅上一直掛着這兩個字,故鄉的人習慣喚他奉公老爺。

奉公叱吒政壇名動大煜,是個響噹噹的人物,奉公夫人自然也不是泥巴糊的麪人兒,做當家主母的這些年裏,她先是以各種理由將八房妾室從京都遣回了老家,後又以老夫人缺伴兒爲藉口將八房子女也送了回來。

如今盛安城奉公老爺常住的府邸裏,只餘嫡系一脈,曲池的奉公府邸雖然修建的宏偉壯麗,可說白了,這裏住着的都是礙了當家主母眼的人。

“孩子......”

一道蒼老的聲音徒然響在耳邊,江江應聲抬頭,跌入眼中的是一名兩鬢斑白的老者,老人裹着石青革絲灰鼠披風,由兩名老媽子攙扶着站在門後長長的甬道上。

見到江江,老人顯得異常激動,她推開老媽子的手快速走過來,看着江江的臉淚眼婆娑。

“像,真的很像......”

母女之間如出一轍的面容將老者的思緒一下子拉回到了二十多年以前,她仔仔細細端詳着面前姑娘的五官,那張佈滿皺紋的眼溼漉漉的,就像是剛下過雨的湖面,還有繚繞霧氣氤氳。

江江怔了怔,片刻後,她將環抱在懷中的牌位輕輕放置於身側,雙手貼額叩拜於地,鄭重其事的喚了句,“祖母。”

日夜盼望的稱呼真真切切的響起,老者最後一絲理智徹底奔潰,她張臂一把將江江摟進懷裏嚎啕大哭。

“是了,你一定是鬱鰈的女兒,你和你的母親好似一個模子裏印刻出來的......”

老者張開臂膀摟住江江的時候,江江鼻尖驀地酸了,被一個十九年來從未見過的人擁入懷中,她竟莫名覺得溫暖。

阿孃做了聖上十九年乳母,旁人見了她皆以乳孃相稱,多年未被人喚過真名,江江都快要忘了母親原本的名字。

她的母親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做江鬱鰈,在入宮做九皇子乳孃之前,是一個書生三書六聘明媒正娶的妻。

書生家道中落,維持生計日益艱難,幸而阿孃有一雙好手藝,她憑着出色的繡品一力擔起了養家的重任。

阿孃與書生成親後的第三年有了身孕,這一年,書生赴京趕考,阿孃留守家中待產,她身子懷的重,行事處處不方便,好在有婆母悉心照顧。

次年春,盛安城裏傳來消息,說書生中了狀元,甚得尊上喜愛,挺着大肚子的阿孃喜極而泣,以爲好日子從現在就要開始了。

過往對着油燈日復一日的穿針引線,已使阿孃的雙目有了早衰的跡象,現如今書生中了狀元,日子無需像以前一樣緊緊巴巴,婆母便不再讓她刺繡了。

手頭沒了事,阿孃成日就坐在院子裏等書生回來,聽聞狀元回鄉鑼鼓開道鞭炮齊響,想象着那樣的場景,她撫摸着肚裏胎兒情不自禁的笑出聲來。

她等啊等,一次次從晨光熹微等到日薄西山,卻始終沒能等到那個人回來,直到臨盆那日,有人敲響院門,送來一封休書......

沒錯,書生休了江江的阿孃,在江江誕生這一日。

窮書生進京奪得狀元,騎在高頭大馬上接受百姓祝賀時入了將軍女兒的眼,陛下知曉此事,金口一張替這兩人做了媒。

將軍的女兒下嫁,自然是要做正妻的,遠在曲池正值生產之際的糟糠妻毫無意外的被拋棄。

拿到休書的那一刻,阿孃一下子蔫了,所有的氣力從她身體裏頃刻抽離。

產婆見狀連呼不好,怕是有難產的跡象,緊要關頭是婆母衝至榻旁抱住阿孃,給了她生母般的關懷和愛意。

孩子艱難生下後,未等養好身體,阿孃便抱着襁褓中的女兒趕赴盛安城,氣勢洶洶的離開時,想的是一定要找到那個人,同他討要一個公道,可真的遠遠看見那個人攜新婚妻子從馬車上走下來的樣子時,阿孃竟連上前去的勇氣都沒有。

親眼見着做了狀元意氣風發的書生和將軍府貌美端莊的千金,阿孃才恍然明白過來,原來夫妻並非是一體的,一個人若是跟不上另外一個人的腳步,那麼自然就會有其他的人出現。

“鬱鰈她......”老者瞥見江江身旁放着的牌位,整個人一瞬僵住。

“她死了。”江江從祖母懷中抽出,躬身將阿孃的牌位重新抱進臂彎裏。

“死了?怎麼可能死了呢,不......不可能的......”老者彷彿受了極大的刺激,整個人忍不住踉蹌了一下,“她抱着孩子離開曲池的時候,分明說了會回來的,怎麼就......死了呢?”

重逢的驚喜和永訣的悲痛同時出現,兩種相悖的情緒於一副年邁的身體裏碰撞在一起,老者一口氣順不過來,捂着胸口晃晃悠悠的倒了下去。

在倒下去的那一瞬間,老者伸手握住了江江的腕部,許是怕再一次失去,她握的很緊很緊,即便是陷入沉沉昏睡中也不肯鬆動分毫。

老太太被抬進屋裏放在軟榻上,府裏常駐的大夫第一時間趕了過來,緊接着從外間湧入了好多女人孩子,江江想避一避,可祖母的指尖抓的極用力,她掙不開,只能附在榻旁靜靜等着。

有眼尖的人瞧見她,忍不住同旁邊的人打聽,“那姑娘是甚麼人?”

被詢問的人搖了搖頭,“趙姨娘都不知道的事,我又怎麼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另外一個敷着厚厚脂粉的女人輕甩香帕,插進二人的對話裏,“守門的小童說,那丫頭自稱是老太太的孫女兒,來的時候還抱着她孃的牌位,嘖嘖,也不知是咱們爺甚麼時候在外邊留的情,孩子竟都這般大了。”

“夠了。”有人低吼了一聲,“老太太如今昏睡不醒,你們還有閒心在這裏嚼舌根,要是爺知道了,非得打爛你們的嘴。”

清冷的聲音一響起,諾大的房間內突然靜了下來,江江抬眼望去,一名三十歲出頭的女人正板着臉站在人羣最前方。

她的話與她的人一般,都極具威懾力。

老太太氣火攻心鬱結不開,大夫施針理氣之後,又以艾灸燻穴,不消二刻鐘時間,老太太便醒了過來。

恢復意識後,她緩緩坐起身子,拉着江江的手掃視了一圈屋內衆人,沉聲道,“今兒大家都在這裏,有件事老身想趁着現在說了。”

“妾等留住曲池,爲的就是侍奉老太太,您有甚麼事但說無妨。”方纔出言制止非議聲的女人福了福身子,恭恭敬敬的道。

“十九年前,我走失了一位孫女兒,而今上蒼垂憐,又將她送了回來,”老太太轉頭看了一眼江江,滿目慈愛與溫柔,“就是我身邊這位姑娘,遺珠重拾,老身無比珍惜,從今往後,她就跟咱們一塊兒住在這院子裏了。”

此話一出,屋子裏的氣氛變得有些怪異,所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無聲的交流着各自的驚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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