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梅,黴也!發黴,倒黴!走黴運!”

小梅再一次從疼痛中甦醒,耳朵裏轟鳴的竟然不是小診所裏亂糟糟的各種聲響,而是小時候聽到過的算命先生一連串的詛咒。

是的,小梅總在走黴運,無論她已經多麼努力掙扎,此刻,躺在小診所的產牀上,還是被折騰的剩最後一口氣了。

她想要這個孩子,屬於她的孩子,只會由她來疼愛的孩子。

可是現在,她不知道自己已經疼痛了多久,肚子裏的孩子又到底怎麼樣了,她想對孩子說一聲“對不起”,因爲自己是個蠢笨的懦弱的母親......

疼痛,劇烈的疼痛,小梅渾身發冷,彷彿身體內儲存的所有熱量都要流失殆盡了。

她驟然瞪大了眼睛,憤怒的,嘶啞的,對空中吼出兩句話:“送我去醫院!不然我死了做鬼也要找你們......”

這兩句話好像要了她的命,除了繼續下滲的血液流淌着之外,小梅再無動靜。

簡陋的小診所裏,負責接生的女大夫抖着血淋淋的雙手,一屁股坐在了產房角落裏的高壓鍋蓋上,腳後跟兒還趟到了泡到水裏尚未清洗的飯碗,顯見的這逼仄的診所診室,沒有病人的時候還兼職做着餐廳和廚房。

女大夫的嗓音也嘶啞了,還很尖細,尖細的像吉他最末一根弦,被扯拽出一道亢奮的音節,然後轟然繃斷。

“送醫院去,送大醫院去,快啊!”

千萬不要死在自己的診所啊!這女人說死了做鬼也要找自己算賬的......

整個世界都是亂糟糟的,小梅彷彿看到自己的身體被抬起來,放到一輛三輪車上,第二任丈夫嘴裏嘟嘟囔囔着甚麼,大小夥子一樣的繼子先是坐上了三輪車的一角,後來又嫌棄的跳了下去,在車後跟着小跑,小診所的玻璃門關閉了。

她爲甚麼不疼了呢?肚子裏的孩子呢?

她知道,這是在去大醫院的路上,小梅不想死,她幻想大醫院的大夫醫術高超,可以把孩子救下來,不不,還得把自己也救活了纔行,只活下來孩子的話......

這個遲來的孩子曾帶給小梅莫大的歡欣,丈夫......也算是有可能歡喜的吧?直接咬牙切齒的,只有那個身條兒發育的大小夥子一樣的繼子而已。

說起來,那個繼子也不算多麼狠毒不靠譜兒,沒做出來推搡她故意傷害她腹中孩子的事兒,她知足。

家裏窮困,繼子又長大了,丈夫需要爲他攢錢蓋房娶媳婦,捨不得亂花,她懂。

懷胎十月一朝生產,捨不得去大醫院,非要等發動了以後再送去小診所,然後難產,苦捱了大半夜才血淋淋轉去正規醫院......

“送來的太晚了......孩子沒有心跳了......大人......”

一顆心炸裂開來的那種痛楚瀰漫,小梅再聽不到任何聲音,她的世界已經徹底崩塌......

都說人死前是會想到生命裏最重要的幾個人的,小梅果然看到了第一任丈夫英俊瀟灑的身影面容。

初見時那是一個各方面條件都優秀的追求者,跟小梅同在一個紡織廠工作,只不過小梅在車間幹活兒,他坐辦公室。

小夥子英俊瀟灑家世好,有房有宅,率先騎了一輛在當時無比拉風的“豪爵”摩托車,亮藍色,能閃瞎紡織廠成千上萬女紅的鈦合金單身狗眼......

一切都順利的令人髮指,小夥子熱烈的追求大方的饋贈,迅速俘獲小梅的芳心,一對俊男靚女每日同進同出,藍色豪爵摩托車風馳電掣,尾煙裏瀰漫的都是幸福的味道。

父母那裏自然是沒得挑剔,欣然同意這樁婚事,小夥子的父母更是態度誠懇,對未過門的兒媳婦噓寒問暖無微不至,從未有一絲一毫的刁難。

紡織廠女工們碎裂了多少玻璃心啊!跟小梅比,自家的男朋友簡直有礙觀瞻,有辱視聽。尤其是聽說了小梅結婚的喜訊,喫到了散發的喜糖,不知道多少妙齡少女當夜哭溼了枕頭。

其實這時候小梅的年齡還不夠法定結婚的界限,小夥子家跑腿出力,想方設法給小梅改了戶口本,終於如願以償把兒媳婦迎進家門。

那一年,小梅十九歲。

十九歲的新娘,美豔不可方物,滿懷着對未來的嚮往與憧憬,一頭扎進了婚姻的殿堂,未料想,一紮下去,就是滿頭包兒......

丈夫有病,絕症,連正常的夫妻生活都不能過。

英俊瀟灑的外貌迅速枯瘦下去,到得彌留之際,他們的婚姻只停留了半年光陰。

想象中的夫妻二人共同努力打造一個溫馨的小家的願望,始終沒有實現。

小梅的婚姻生活裏,只有病牀,點滴,各色藥片,和男人忽而抱歉忽而懺悔忽而捶胸頓足,還有臨別之際絕望的叮嚀。

沒錯兒,男人說自己愛慘了小梅,叮嚀小梅以後不要再嫁了,等到了陰間,再續前緣,他一定會在閻羅地府等待着她......

憔悴的小梅答應了他,送走了他,送走了自己花樣年華里第一段婚姻。

“梅,黴也!”

身心俱疲的小梅回到了孃家,父親一夕之間蒼老更甚,嘴裏嘟念出許久以前算命先生惡毒的那句詛咒。

那個時期,喪夫的女人實在沒甚麼好出路,又因爲丈夫的絕症需要衣不解帶的侍候,小梅丟掉了工作......父母與兄姐全部發動起來,希望儘快再給小梅尋覓到一門好親事,然而,頂着個寡婦的帽子,說來說去只能尋找鰥夫與之相配。

沒有工作的小梅不得不再嫁時,也才二十歲而已。

新夫三十三歲,已有一子,十二歲,正是叛逆的年齡。

家庭條件麼,有房,雖然窄小,有院,能容納好幾輛自行車並排存放。

有沒有存款?小梅始終不知道,應該是有的吧,不會交到她的手裏。

男人大她十三歲,蒼老,且矮醜,這些,她能接受。

女人守了寡,再年輕也牛氣不起來,她懂。

終於不拖累父母和兄嫂了,她鬆口氣,決定改掉自己渾渾噩噩嬌嬌氣氣的壞習慣,跟新婚丈夫好好過日子。

於是她重新找工作,紡織廠回不去了,她拜了個女裁縫爲師,跟她學習裁剪製衣,每個月也能領回些工資。

繼子不肯叫她“媽媽”,處處刁難她欺負她,她能忍。

丈夫不善言辭,不會哄女人,但也絕對不會打罵女人,挺好的。

丈夫不想要她很快再生一個孩子,生怕影響到兒子的地位,挺好理解。

小梅不是個蠢笨的,之前學習不努力生活工作不孜孜以求,那是沒被逼到份兒上。又三年後,她已經可以獨立支撐起一個小小的裁縫鋪,師傅出門採購布料的時候,她守着鋪子與顧客各種打交道都遊刃有餘,手藝也有了“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意思,甚至,能夠根據自己的想法爲顧客勾畫設計新款式的衣服。

應該算是苦盡甘來了吧?小梅暗搓搓的幻想着自己也去獨立開一間裁縫鋪,再不用苦哈哈的一分錢掰成兩半花。

她懷孕了......

“孩子,我的孩子......”,回想到這裏的小梅竟然再次感受到了心臟被炸開的那種痛楚,而且,眼睛也能睜開了,她看到了一束陽光,和陽光中跳舞的灰塵。

她的第一個反應,是雙手放到肚皮上,平平的,甚麼都沒有,甚至,還有些塌陷。

可是那觸感是非常清晰地,她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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