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陽光從兩扇大開的木窗間照射進來,斜斜的,一直照到她身上搭着的薄被單上。

房頂有木樑,椽子,蘆葦蓆,窄小的房間,簡陋的各種佈置。牆壁上張貼着張曼玉、林青霞等當紅影星的掛曆照。

木門上貼着的是日本影星山口百惠的全身照,穿的大紅色紗裙,豐厚的嘴脣,深幽哀怨的眼神。

木門旁砸着無數密密麻麻的鐵釘,交橫排列成方塊狀,小梅記得,那是姐姐學習纏繞編織毛線所用的,可以纏繞成方條或者長方形的鏤空效果的圍巾。

曾經有一年冬季,這種款式正流行。大街小巷,大姑娘小媳婦們,個個脖子上,都要纏繞這樣一條花紅柳綠的圍巾,方顯得時髦時尚!

姐姐的牀鋪,跟小梅的正對着,小梅這邊的佈置就簡單的多。一個母親的陪嫁,木頭黑色櫃子,上面依然擺列着蒙了塵的初中用書。現在用塑料繩打着捆兒,小梅本來是打算着不再讀書,把這些書啊本子等,當廢品賣掉的......

熟悉又陌生......等等!小梅驟然坐起,額頭上一跳一跳的疼痛,可是她顧不上這點疼痛了,她把雙手伸到陽光中......

這不是那雙看慣了的粗糙皸裂的婦人的手了,這是一雙細膩的柔滑的不帶一絲勞作痕跡的,少女的手。

身處的也不是第二任丈夫那間昏暗低矮的筒子屋,而是她出嫁前的孃家,父親單位的家屬院。

是做夢嗎?小梅撩開被單下地,躋拉着一雙塑料涼鞋坐到了對面牀上,那是姐姐李小紅未嫁前的領地,姐姐有一面小鏡子,習慣放在牀頭。

鏡子裏,是一張青澀的面容,十幾歲的小姑娘的面容。

小梅的眼睛發熱,淚水沁出來,她用手背抹了,手指小心的去碰觸明顯帶着青淤腫脹的額頭。

如果這不是夢,她就是回到了十六歲的那年暑假,因爲高中落榜,在家無所事事,跟着鄰居幾個姑娘們去公園的滑冰場滑旱冰,一頭栽到了路邊石上,磕出一個大包來,腦子也被摔的七葷八素,然後臥牀在家好幾天。

此刻的面容身材跟季節環境,都跟那時候對的上,只是換了一個內芯兒。

小梅閉眼,再睜眼,再閉眼,再掐一下自己的手背,確認,不是夢。

院子裏,看家犬晃動鐵鏈子的聲音清晰真切,小梅走到了窗子後,看到對面低矮的廚房內母親的身影。

是真的。

小梅的眼淚撲簌簌的往下滾,她走回自己的牀鋪,躺倒,淚水迅速洇溼了枕頭。

她需要把自己那段似真似幻的人生,從頭捋一捋......

小時候日子艱難,有上門來看相算卦的“算命先生”來到小梅家裏,被小梅的父母拒絕了,並謹慎的叫回了小閨女:“小梅,回屋去。”

結果,臨走,算命先生留下一句:“梅,黴也!發黴在家,倒黴......”。

小梅爹當即扒下腳上的一隻布鞋,照着算命先生的後腦勺砸了出去......

小梅可是真心不會發黴不會倒黴的,即便在困難年代,上面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也都最寵愛她,家裏有甚麼好喫的好玩的,第一個要留給的也都是她。

詛咒一個小姑娘發黴在家,那意思不過要說她嫁不出去,那怎麼可能?小梅十幾歲起身邊就沒斷過追求者,她長得漂亮,身材高挑,性子又綿軟,總是羞怯怯的無聲無息的勾着脣角微笑,從不與人爭執,簡直就是無數男孩兒心中的“蒙娜麗莎”。

唯一遺憾的是,小梅姑娘的書讀的不怎麼好,別說考大學了,高中都沒考上,然後順理成章在家待業,等着工廠招工的機會。

那時候都不怎麼看中讀書,初中畢業證就算可以拿得出門的文憑,小梅的心氣兒也不算多高,做個紡織工人,每月領工資就算完美。

果然,完美,小梅成爲一名光榮的紡織廠女工,白班、中班、夜班,三班倒,很疲累,總睡不夠覺兒,心裏還是美滋滋的......

可是,此後小梅的婚姻確實不順,極度不順,最後竟然落得個母子皆亡。她需要好好想想,究竟是不是那個惡毒的詛咒在起作用,還是天下間叫“梅”的女子都如此薄倖。

如果不是,那到底是因爲甚麼,她的人生,過成了這番模樣?

現在,上天垂憐,給了她一個重生的機會,她還要把手中一副新牌,打成跟前世一模一樣嗎?

母親的腳步聲傳來,小梅趕緊用枕巾把臉上的淚水擦乾淨,裝作尚未睡醒的樣子。

真好啊!她重生了!一切悲劇還沒有開始,她還是那一個,受到父母寵愛,兄姐關愛謙讓的,天之驕女!

門還沒全開,母親的嘟念聲就傳了進來:“梅呀,以後可不能再跟小杏她們在一塊兒玩兒,十七八的大閨女了,像甚麼樣子,天天連個工作也不找,跟着男人們混來混去的。你可不能跟着學壞了。”

“小梅,你聽見媽媽說話沒有?每次說你都不愛聽,你好歹在家裏再看幾頁書,就算是想去紡織廠做工人,那不也得考試嗎?你別看你姐考的容易,換了你們現在,聽說出題都出得難多了。”

“這次幸虧只摔了一腦袋包兒,沒把胳膊腿兒的傷着。你也不小了,十六啦,也是大姑娘了,你媽我那時候,都已經嫁給你爸爸了。閨女家,要注重名聲,哪有大白天去學甚麼溜旱冰的好姑娘啊?”

小梅的母親沒甚麼高深的文化,說起話來總是嘮嘮叨叨,顛三倒四,貌似也不是太有邏輯!曾經的小梅,是非常不喜歡聽母親的嘮叨的,遇到這種情況,總是想辦法逃開避開,或者直接裝作聽不見。

這一次,強自按捺下心中的波動,小梅任由母親爲自己抻平被單,睜開了眼睛,喉嚨裏“嗯”了兩聲。

好在,她現在木呆呆的表現,在母親的眼裏看起來還算正常。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已經從芯兒裏改變了,徹底的改變了。

母親的嘮叨聲遠了,院子裏拴着鏈子的小狗的吠叫聲三不五時的響起,大概是院門外又有了路過的行人。

小梅的眼睛又閉上了,依然不願意直接面對現實似的。習慣性的,她的手指甲掐入手心,攥得死緊,記憶中的疼痛並沒有傳來,她這個年齡,尚且不喜歡留長指甲,對手心造成不了大傷害。

直到院門被拍響,母親的聲音傳進屋裏來:“大林來了,你等着,小梅的那些爛書,都在屋裏堆好了,等我掂出來給你。”

小梅豁然坐起,她忽然就想明白了。她不想再經歷前世的苦難,第一步,最起碼,先從讀書開始,不能再放棄讀書,不能再沿着前世的爛泥路,一步一步走下去。

第一任丈夫撒手人寰之後,她那樣艱難的,不情不願的委委屈屈的又嫁給了第二個男人,受到了各種屈辱,才知道,女人,擁有一份可以拿得出手的職業,能夠掙到一筆最起碼贍養自己的財富是多麼重要。

那個時候,她努力的學習裁剪製衣,有多少次懊悔,不如在學校的時候好好用功讀書,能多一些選擇的機會。可惜,那個時候,回頭沒有機會。

“媽,這些書......我不賣,我還想接着念。”小梅隔着窗子揚聲說道,聲音有些顫抖,但是,語氣聽起來非常堅定。

“還要念書?你不是說,高中沒考上就沒地兒唸了嗎?”瘦小的母親走到了屋裏,腰上扎着一個圍裙,袖子挽到了胳膊肘以上,手指上還沾着麪粉,很疑惑的問小梅道。

“我想念,總會有辦法的。”也許是身體變小了,心境也幼稚了許多,說着說着,小梅的眼淚,刷刷的往外噴湧,雙手扯住了母親腰間的圍裙。

母親被小梅的哭聲整得心酸不已,這是她最小的女兒,疼到了骨子裏,自然是捨不得她這樣悲傷的,於是,想要用手指放在閨女的後腦勺兒上,撫一撫,但是又看到了手上沾的麪粉,手指停到了半空,嘴裏安慰道:“好好,你要念,那就叫你爸爸想法子去唸好了,咱不賣書,都給你留着。”

小梅有些羞澀,雙手忍不住去捂臉,都多大年紀了,還要靠哭泣達成自己的目的......

母親匆匆的又走去了院子裏,對那個上門收破爛的大林解釋:“小孩子一會兒一個主意,這會兒又不賣了,麻煩你跑了一趟呢。家裏新摘的幾根絲瓜,你拿回去叫你娘給你加個菜......”。

院子裏終於又回歸了安靜,小狗的吠聲也停了。小梅沒好意思繼續躺下去,彎下腰,把鞋子的盤帶繫好。回到姐姐的梳妝鏡前照了照,一咬牙撤掉了那圈兒白紗布,除了額頭上一隻又青又腫的大包影響效果,其它地方,依然故我的,精緻,漂亮,青春。

小梅的眼淚,又流了出來。這次絕對不是因爲痛苦,或者是絕望,而是,發自內心的喜悅,與感激。

對着鏡子中清晰的,那張青春漂亮精緻的臉龐,小梅發誓:“這一輩子,一定要好好活,活得漂亮,富有,避開病男!避開屈辱!避開窮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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