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公元五八七年的隆冬,大隋開皇六年。大雪紛紛揚揚的下了很多天,大興城內銀裝素裹,玉樹瓊花。

冬至那天,一小步輦把素心自側門抬進了南家。

一進門,兩個婢女便迎上前,爲素心拉開門簾,扶着她走進廳堂。素心雖然一直低着頭,但也知道自她走進大廳的一刻,很多目光就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謹慎地走近正中坐着的人面前,素心看着自己衣裙上的繡花,緩緩的調節呼吸。

恍惚過了很長的時間,才聽到一個男人低沉的聲音:“抬起頭來。”

素心慢慢的抬起頭,看到一雙黑黑的眼眸和淺淺的笑容,她彎彎嘴角,算是回應。

南昭明看着眼前這女子泛紅面頰,和沉靜中帶點羞怯的眼睛,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他轉過頭問坐在右邊的髮妻:“夫人,你看如何?”

因懷孕而富態的南夫人李麗君笑道:“嗯,很秀氣,很好”。邊說邊無意識的用手摸着高高隆起的腰腹。

南昭明把目光投向一旁的妾杜盈:“盈兒,怎樣?”

杜盈半嗟帶笑的說:“相公看中的人兒那裏會差了去?大哥大嫂,你們說是不是?”

南昭明的長兄昭儀和他的幾房妻妾一起笑了起來。昭儀笑着說:“讓新人上茶吧,別嚇着她了。”

素心小心翼翼的逐一給堂上的南氏兄弟和他們的妻妾敬茶後,幾個管事的僕婦對素心馬上改口稱三夫人,一番客氣後自有人把她帶到後面的一間廂房裏。

廂房裏牀幃低垂,紅燭閃閃,一隻相當大的銅獸嘴裏徐徐吐着暖暖的香氣。素心坐在牀邊,面對着牆上喜氣洋洋的紅色雙喜字,不由得垂下了眼,似乎被刺痛了雙眼。

外面南家上下歡宴的聲音隱隱約約的傳來,素心越發覺得雙手變得冰涼,時間好像凝住了一般。

夜深人散。

冷風雨雪隨着門的打開呼嘯着湧進來,素心一哆嗦,回過神來已經看到南昭明在揮手屏退婢女,然後自桌上倒了杯茶,坐下來,溫和的看着素心。

過了很久,他問:“冷嗎?”

素心努力微笑,“啊,不冷。謝謝。”

“辛苦了一整天,餓了吧?過來,喫點東西,喝杯熱茶。”他的神情越來越溫柔。

素心想想,便走到他對面坐下,拿起一個點心慢慢咬着。

“嗯……”,有一個問題在昭明心裏盤踞了很久了,雖然情知現在就開口問是很唐突冒昧的,以他平素的修養也不齒於這樣做。但是,從幾個月前第一眼看到她,他就忍不住想知道,那好奇心讓他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十五歲的時候。

“素心,如果你不想說,可以不說,”他斟字酌句的問道:“嗯……聽說你曾以死相逼,求,嗯……求他給你一紙休書?”不知道是不是酒喝多了,覺得臉上有點發燙。很久沒這樣了……

素心放下手裏的點心,索性看着他,說:“妾身十五歲嫁給那人爲妻,十七歲下堂求去,回到家中侍奉老父,直到相公向老父提親。”

她的眼神清涼如水:“外間的傳言很多,妾身的聲名自然不是太好,爲何相公決意要娶這樣一個女子爲妾?相公就不怕清譽受損?”

很靜,靜到連外面雪花落地都幾乎可聞。

“到底……坊間傳言那句是真?”他實在非常的恨自己,一把年紀了,爲何在這女人面前偏偏就千年道行一朝喪?

素心眼波流轉,輕輕笑道:“相公說呢?”

他實在不能把眼前這笑起來神光離合,舉止大方的人兒和那些傳說連接起來。於是也笑了起來:“外面的那些混賬話自然是一句也不能信的,所以我才向令尊大人求親呀。”

他說的是真心話,素心的父親餘慶在城北有一間頗大的醫館,昭明幾個月前經朋友輾轉結識了餘慶後,兩人居然成了忘年交。

他身爲朝廷中書省的起居舍人,專門負責記錄朝政,由於文筆言簡意賅,爲人不偏不倚,所以不到二十五歲就是從六品的朝中要員。他平時是嚴守一切從簡,低調爲官。

在餘家,他老是碰到一個恬靜的女子,明亮的眼睛,總是在淺笑。

後來他再有機會到餘家很多次,都沒有再見到她。不經意的在餘慶面前提起,才知道她竟然帶了兩個店中的學徒到南方購藥去了!再後來,他從衆人口中聽說了她的種種,翻來覆去的思量,無論如何不能置信。

最後乾脆親自向餘慶求親,娶素心爲第三房妾。

如今讓他費煞思量的人就在眼前,可是他依然覺得如看水中月,霧中花,非常的不真實,不可捉摸。

素心知道,正如父親所說,想要取信於這個男人,就要先擺出自己的誠意。她沉吟着說:“吳浩田,他既娶我爲妻,便不該屢屢辱罵家父。”

昭明有點心痛:“你在阿吳家可是受了不少委屈?”他伸出手,把她的手握住,她的手是冰涼的,修長的,沒有一般女子的滑膩柔軟豐碩。

素心道:“吳……參將是個熱衷功名的人,爲討上司歡心,每逢上司們或者他們的家眷貴體欠恙,他就大力推薦家父,說將來是要提攜家父進宮做御醫的。家父的性子你是知道的,連吳參將親自上門求他出診他都用遍各種藉口不去。一來二去的,吳參將的惱羞成怒可想而知。一得空便在家裏辱罵家父。”

“而且,我沒有以死相逼……他早看我不順眼了,哪裏用得着大動干戈?”

昭明大奇:“被妻子逼着寫休書,這樣跌面子的事阿吳居然肯幹?”

“我沒有逼他啊?我也不知道外面如何會傳成這樣的。”一臉的無辜。

“素心,我,一定不會讓你受委屈。”昭明握緊了她的手。

“你當真不想我在這裏受委屈?”素心伸手拿起茶杯,自自然然的把手抽了出來。

父親說的對,不要露鋒芒,不要做衆人的眼中釘,這樣才能在南府長久平安無事。想得到他的信賴,就不單單要走進他的心裏,還要讓他看到你的能力,這樣才能讓他對你既信任又依賴。然後才能自他那裏得到我們想要得東西……

“那你能否答應我幾件事?”她笑眯眯的看着昭明。

一個剛進門的侍妾居然和丈夫說條件!他笑了:“你先說來聽聽。”心情居然很好!

“嗯,第一,無論如何,每次到我這裏來過夜不得超過一天,而且不能來得太密,你可做得到?”她的臉在燭光下亮晶晶的。

“哈哈……你就不怕我從此冷落你,你真的如此不在乎我嗎?”他逗她,其實他一轉念間已經明白了她的用意,同時很欣賞!從小到大,他所經歷的嬌妻美妾,通房丫頭,風塵女子也不算少,那個不是恨不得把男人拴在身邊的!只有她……

素心扁扁嘴,然後雲淡風清的道:“如果你這樣就冷落了我,那就是我自己錯引你爲知己了,也不用勞煩你來攆我,我會自己走得遠遠的。”。

聽到她言語間的早已把自己當作知己,他登時覺得熱血上湧,心跳都停頓了:這幾個月的苦苦思量不是他的一廂情願!

“父親只有我一個女兒,他身子一直不太好,你曾許諾家父讓我常常回家看望他的,所以,第二,我希望你能給我出入南家的自由。”她豎起兩個指頭,認真的說。“當然了,我一定來回都小心,不會讓其他人知道的,你放心好了。”

昭明深深的看着她的眼睛,看到的是一片坦然。

的確,照規矩府內每個女眷的出入,都必須得到家中主母南夫人李麗君的許可,而且女眷每年回孃家的次數是有限制的,如果素心每次都要請示麗君,肯定會引起很多風波的……他沉吟着:她要的不只是出入的自由,還要他的信任和默契!

“第三,你的書房是不是閒人免進的?我可不可以向你討個人情,讓我在你不用的時候進去翻翻書?”她眼珠子一轉:“如果這也破壞規矩的話,我們也不讓別人知道,這算是我和你之間的祕密?”

越來越有趣了。他笑笑:“還有嗎?”

“這三點是最重要的,你要是不答應,其他的也不用說了。”

“甚麼?還有?”

“是啊,比如,人前我固然會循規蹈矩,但是私底下我們還可以這樣隨意和氣?我不擅女紅針指,你能不能多多包涵?呃,最好找個手工好的女孩兒跟我?還有……”她扳着指頭,越說越起勁。

“真是人不可貌相,那樣文文靜靜的人兒,誰想到長了張利嘴?”昭明忍不住了,一把將她拉進懷裏。用手指划着她的臉。

“我只在你和父親面前才這樣的……原形畢露?”素心垂下眼,紅暈飛起。“你不反對,那就是全都答應了?”

“我敢不答應麼?”他哼哼着:“哼,不過,我也有一個條件。”總算還沒有完全輸個盤清碟光:“你必須把你的心放在我這裏,要不然,全部作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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