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許家文弛

明珠乘着一頂藍棚小轎,讓轎伕放慢速度,輕輕掀開轎簾一條縫,好奇地看着街市上的景緻人煙。

奉縣乃大魏五線小城,雖然比不上盛京的繁華,可也因其地處四方要塞,往來商賈衆多,漸漸地也繁榮富庶起來。而街市上除了本地特產核桃、漆器外,還有外縣名產,甚至明珠還在一個小攤點上看到了來自燕國、韓國、秦國等異國的商品,品相雖不是上乘,卻勝在稀罕。一路看過來可謂琳琅滿目,讓人眼花繚亂。

翠盞見明珠興致盎然,還以爲她相中甚麼小物。

“小姐可要下來逛逛?”

明珠一愣,本能地就要拒絕,可下一秒纔想起自己已然不是國公府嫡女季明珠。

大魏民風雖然不似前朝嚴謹,可貴族女眷卻也不輕易拋頭露面。想起前生自己但凡出街,都是前有兄長在前開道,後有奴僕在後清場,好不威風!可饒是如此,一般出入也僅僅限於名品店鋪之中,這種與庶民摩肩擦踵的街市卻是萬萬不敢肖想的。

不過前世的自己也習以爲常,身爲太傅之女,自幼受的規矩教育自比其他家嚴格,對周遭的一切也從未有過異議。說起來唯一的一次與長輩爭鋒,便是韋家頹敗,祖母有意悔婚,自己的力排衆議吧。現在想想,果真還是應了葉棠華的那句“引狼入室”。

這樣想着,明珠的心情不由又悶了幾分,心中方升起的新鮮感與民間野趣也在轉瞬間消散了個乾淨,她在一個賣文房四寶的攤子前駐足,飛快地選定了一方硯臺便又重新回到轎中,倒讓興致勃勃的翠盞有些摸不着頭腦。

“小姐?”

“別忘了正事!”

聽到轎中人冷冷輕道,翠盞忙收回視線,緊緊跟在轎邊徑自往城南去了。

城南一方小院,青瓦白牆,此刻大門緊閉,唯有內裏種着的那棵高大的柿子樹探出院牆。如今正是夏日,枝繁葉茂,葉片間蔥鬱一片,正好遮住了一方陰涼。轎伕在樹下歇了轎,翠盞提溜着裙子,繡鞋小心地避開門前的積水,上前敲門。

不過半刻,終於有一個年過半百的老婆子緩緩開了門,翠盞一喜,正要開口,不料對方只從手掌大的縫隙中瞧清了她的形貌,當下不由分說便砰地一聲砸上了門!

“小,小姐……”

翠盞臉一陣紅一陣白,有些委屈地看向轎子,道。

“果如姨娘猜中了,他們是不會來見我們的……”

轎中的明珠眉頭一蹙,臉上卻滿是嘲諷。

這裏便是與明珠自幼定親的城南許家。

未婚夫許文馳,乃一介書生,生平最大的願望就是光宗耀祖考取功名。其父從前爲私塾先生,因爲家貧,三十老幾才娶上媳婦。可夫人過門後多年不孕,直到許夫子四十有一才生下了一個兒子,便是那許文馳。因當年明珠的大哥明瑛在許夫子授習的學堂求學,一來二往兩家便熟絡起來,那時候明堂一心要讓家中沾點書香門第的雅意,做主就爲女兒明珠與許夫子獨子許文馳訂了親。

因有了這層關係,明珠也算與許文馳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彼此之間也生了愛慕。若是一切順理成章,便也成就一段佳話,可惜偏生明家商人逐利,弄出那等荒唐事。

不過這許家也是無情,明珠記得在地府小白花抹着淚和自己說過,在賈、範兩府前來搶親之前,許文馳已與明珠約好帶她私奔,可惜明珠在閨房中苦等了一夜也未見他來;心灰意冷還未回神卻被二府逼迫無門,這才尋了短見;而明家辦喪事的這兩天,這許家也未來半個人。

既不退婚,又避而不見,既無破釜沉舟的勇氣,也沒圓滑處世的本事,虧許家還是幾輩讀書人,行事這般瞻前顧後,猶疑不定,只會鴕鳥逃避,枉讀那麼多聖賢書,也難怪被別人看將不起。

明珠掀開轎簾,從轎子中悠悠踱步過去。素手輕輕釦響了木門上的鐵環,可等了半天卻還是未有人應答。

“既然文馳哥哥不願開門,那我們就在這兒等吧。”

說完,展帕鋪在門前石階上,便要坐下,驚得翠盞擔憂不已,卻又想不出甚麼措辭來勸。

“小姐,你的身子纔好,姨娘交代往往不能着涼,還是去轎中等吧……”

“如果見不到文馳哥哥,我活着還有甚麼意思?”

聽明珠說得這般黯然,翠盞也是難過不已。身爲小姐的貼身丫鬟,她自然知道許文馳在明珠心中的地位,如今她好不容易死而復生,卻還是心心念念這懦弱無能的許公子,不由也是神傷。可是作爲一個沒有主見的丫鬟,她囁嚅了半天也想不出甚麼更好的辦法,乾脆站在她主子旁邊爲她打扇。

明珠生得那般顏色,施施然在許家門前一坐,不用說歷時吸引了諸人的目光;加之明家一女五嫁這件事本就太過驚世駭俗,不多時便有好事之徒圍在許家院門外,議論開來。

有說許家膽小不是男人的,既然定親在前,居然也不敢去找個說法;也有說明珠不知廉恥的,現在還有臉出現在許家門口云云;然而話音剛落立馬遭遇駁斥,只道那是明家無恥,她一個未出閣的女子能有甚麼辦法,終究是個可憐人……

就在衆人七嘴八舌說得正歡時,那道緊閉的木門終於吱呀一聲開了。

明珠回頭,便見一個穿着青藍色衣袍的年輕男子逆光一臉複雜地看着自己,他五官生得極其溫潤,脣角未啓卻似已帶了一抹笑意,給人溫暖無害的感覺。明珠一時呆住,第一眼竟讓她想起了少時的韋澤。

一抹鄙夷飛快地閃過明珠的眼眸。同爲青梅竹馬,韋澤狠辣地送自己一個家破人亡;而眼前人的逃避卻斷了小白花的全部希冀!如此無情,總歸都是同一路貨色!

而明珠的這番作態落在許文馳眼裏又是另一番情景,那日和明珠私奔的事不知怎麼被家中父母知道了,雙親把他關在家中,嚴防死守寸步不離;可憐他一個文弱書生,雖能勉強翻過明家圍牆,卻不忍父母悲苦,待第二日正午,卻得到明珠投水自盡的消息!他一下子方寸大亂,越發沒臉去見明珠,渾渾噩噩了幾日,聽得明珠竟死而復生,那賈、範兩家又去逼婚,卻又愣在了當場;如今她親自找上門來,母親慌慌張張過來相告,許文馳愧疚之至,竟躲在屋中不敢相見。若非屋外越發吵嚷得不像話,擔憂爹孃不適,他也不知道自己會藏到甚麼時候……

“許,許公子……”

翠盞見門終於打開,激動不已。

“我家小姐一直在掛念您……”

聽人說話,許文馳終於回了神,他忙側身讓出一條道,也不知怎的,開口間才發現雙脣抖動。

“珠兒,裏邊請……”

見明珠不動,他像以前一樣很自然地就要伸手過去牽她,可手到了半路這才發現,面前人目中盡是冷然,不由僵住。

“珠,珠兒……”

他一時慌張,想起之前的爽約,想解釋,可週遭慌亂的場面硬是讓他說不出半個字;更主要的還是女子的目光實在太過陌生,讓他不禁沒有勇氣自圓其說。

“文馳哥哥,我在地府走了一遭,很可怕!”

冷不丁的,面前嬌軟的姑娘緩緩開口,儘管聲音依舊如往常一般綿軟動聽,可這凜人的氣勢卻實在讓許文馳感到意外!這種不帶感情的控訴,越發刺激着許文馳的自尊心,他抿緊了嘴脣,卻實在說不出半句歉疚的言語。

看他面上掙扎,明珠噗嗤一笑,再開口間已然恢復了往常的天真嬌憨。

“我醒來後,就一直在等你,以爲你會來看我……”

“可是……不過既然你不來,我就來找你了。”

“文馳哥哥,你高不高興?”

人羣中唏噓聲再起,隱隱聲音傳來,有感嘆明珠沒臉沒皮,還有嘲笑許文馳的躲避龜縮。被旁人言語影響,許文馳臉色越發複雜。

明珠卻似恍然不覺,一臉憧憬地看向許文馳,含羞帶怯道。

“文馳哥哥,昨天那兩個惡霸又來了,你,你……甚麼時候來提親?孃親說只要我們成親了,就不用怕他們了!”

這一句恍若一道驚雷,霎時讓許文馳素臉雪白!

之前的躲避、不外乎就是因爲“權勢”二字,就算不甘,他這等升斗小民如何能鬥過手握權勢的一方豪強?

他怔怔地看着明珠一臉期望,只覺得實在無顏面對自己的心上人!袖下的拳頭鬆了又緊,緊了又松,似在煎熬,終於道。

“……恕許某不能耽誤你……”

明珠的笑僵在臉上,語氣中滿是不可思議。

“……甚麼意思?”

許文馳躲開明珠的視線,硬着聲道。

“珠兒,民不與官鬥,無論是賈知縣,還是範總兵,哪一家我們都得得罪不起!更何況……也是你爹違約在先,許家不來討要說法已是給足了兩家顏面!況且——”況且他馬上就要去參加三年一次的鄉試。

許文馳忍住最後一句話。

他喜歡明珠是沒錯,可是在這個節骨眼上若爲她出頭,得罪了賈、範兩家,接下來的鄉試定會名落孫山。說他無情也好,沒用也罷!寒窗苦讀十來載,他實在不敢拿自己的前途冒險!

再者,大丈夫何患無妻,如果他考取了功名,不說一個明珠,便是其他好女也是任其挑選!這些話許父和他說過無數遍,以前嗤之以鼻,可是這些天他閉門不出卻是想通了。

明珠聽得呆住,忽然仰天大笑。

“我只恨自己竟然還活着!如果我死了,也能成全你的名聲,待你揚名那日還能斥明家無德無恥,加以整治,既能一報當年之辱,還能成就你癡情的美名!可是偏生閻王不收我,我卻活過來了!!!”

許文馳被明珠說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他不料她的反應竟是這般大,而且竟然洞悉了他全部的隱祕。

是啊,如果明珠死了,他還能打着一個明家背叛在先,他勢單力微苦求無門的受害者形象;可是現在她好端端地活着,自己卻沒有半點動作,只遲疑不定,真是那小人作態!

“既是如此,那隻當明珠沒有來過!”

明珠泫然欲泣,掩目奔上轎子。翠盞看得膛目結舌,狠一跺腳。

“是我們看錯你了!”

起轎轉身,卻見一塊硯臺從轎簾中砸出,好巧不巧便落在了許文馳的腳下。

許文馳定睛一看,身心俱震。

那是一方青硯,正是大魏文壇泰斗,以品行高潔著稱的趙平滄老先生生前摯愛。許文馳對趙先生尊崇不已,因讀了幾本他的著作,也和天下部分讀書人一樣,以趙老先生門生自詡。他一直以“行端坐直”淡泊名利爲榮,不想在遭遇現實挑戰時卻成爲自己最不恥的奴顏媚骨的小人!

實在諷刺,真真乃葉公好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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