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拼嘛,爛命一條

  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天,我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

  我走一步,身後有個姑娘就跟一步。

  她身材嬌小,穿黃背心,白色的牛仔熱褲,破舊的人字拖,臉蛋兒都被曬黑了,但她就是不離開我。

  她說,明明,你在幾塊木板搭起的牀上睡覺,我就陪你睡覺,你在外面搬貨,我就給你打包裝,你要是沒錢買菸了,我就去收集易拉罐給你換,就算你睡天橋,我也給你驅蚊子,總之只要你還需要我,我就不會離開你……

  她叫孟欣,我叫王明。

  我們來自同一個地方,到這座沿海城市奔命。

  私奔。

  一年半了。

  不僅一無所獲,而且身無分文。

  千禧年,這個時代充滿了希望,而我和她,卻充滿絕望,甚至想一了百了。

  特別是我,因爲我都不知道自己要去甚麼地方,甚至不知道自己來自何方,更加不知道,自己能給孟欣帶來甚麼。

  出來的時候,我被那個只會揮拳的父親吊打了一頓。

  就是那種把人吊在房樑上,用沾了水的鞭子打。

  大概從記事起,我就一直被打,做飯做晚了被打,上小學交不起學費被打,六歲搬不動潲水去喂牛把潲水灑了,還是被打……

  當時我就在想,自己到底是不是親生的。

  十歲那年,村裏有人問了我一句,“王明,你姐姐有百天照,爲甚麼你沒有?你長得這麼俊,你爸長得那麼醜,你是他的親兒子嗎?”

  我回到家翻找着一切與我出生有關的證據,卻一無所獲。

  隨着成長,這種非親痕跡就越發明顯。

  在家當牛做馬到十八歲,我纔有了身份證,然後我說自己要出門打工,我爸抬手就給了我一巴掌。

  那時的我已經懂得了甚麼是反抗。

  但營養不良的我還是被吊在房樑上。

  那是我被打的最兇的一次,被打的皮開肉綻……

  即便我大哭大叫,也無濟於事。

  逃出那裏的時候,我只有一身滿是補丁的破衣服,喫過別人剩下的饅頭,喝過別人剩下的湯。

  遇到孟欣,是在一個飯店。

  那時的我在後廚刷碗,她在前面當服務員。

  其實根本就沒有工資,因爲幹不滿頭一個月,就被黑心老闆轟走了。

  這一點,與我同齡的打工者們肯定深有體會。

  有一天,不知道我爸媽和孟欣的家人是怎麼找到我們的,但在他們找到我們的那一刻,我們像瘋了一樣的逃跑。

  當我們停下來的時候,就商量,該去哪裏。

  然後,我們揣着身上僅有的三十七塊錢,來到了北方,這座靠海的二線城市。

  當時的想法就很傻,很天真。

  想的是即便我們餓了,沒錢,也能去撈海鮮喫。

  到現在我還記得自己和孟欣初見大海的感覺。

  心潮澎湃,特別想哭。

  我真的哭了。

  孟欣問我,“明明,你怎麼哭了?”

  我望着一望無際的大海,難受地說,“我感覺自己就像是一頭沒有親人和友人的海怪。”

  她擦拭着我的淚水說,“傻瓜,你有我啊。”

  那一刻起,我發誓,我可以爲她去死。

  三天前,廠子裏有幾個人欺負孟欣,我和他們打了一架,結果我們都被攆出了廠子。

  基本已經餓了三天。

  當然試圖去找過工作,但我們的身份證都被扣在了廠子裏,沒人願意要我們。

  走着走着,身後的孟欣忽然很虛弱地說,“明明,我們去水果批發市場吧,去那邊碰碰看,能不能找份工,不給錢也可以,至少可以充飢啊。”

  其實我感覺不到飢餓,卻說,“好啊。”

  水果批發市場在北郊。

  很遠。

  走着走着,孟欣的腳步聲逐漸消失在我的身後。

  我回頭看去,她在我身後二十多米的位置蹲下了,捂着肚子,一副很痛苦的樣子。

  我連忙跑了過去,就看她臉色慘白,還透着那種土黃土黃的顏色,滿頭虛汗。

  我着急地問,“欣,你怎麼了?”

  孟欣帶着哭腔說,“明明,我肚子好痛,好像要來那個了。”

  我慌了,因爲第一時間想到的竟是自己連給孟欣買衛生巾的錢都沒有。

  她強忍着痛說,“明明,我沒事,一會兒就好了。”

  可這話剛落,我卻看到了紅色。

  她的腿在發抖。

  路人在看我們,卻無人駐足。

  我背起她着急地在大街上尋找着公廁,但千禧年的公共設施並不完善。

  最後,揹着孟欣的我只能闖進一家海鮮大酒樓,跑進了洗手間。

  如此窘迫的生活,沒經歷過的人大概很難想象,卻實實在在的發生在了我和孟欣的身上。

  不知過了多久,我和孟欣像乞丐一樣被轟了出來。

  日頭很毒。

  我們已難有勇氣繼續走在大街上,因爲我們的衣服上都沾有紅色。

  刺眼。

  孟欣還在痛。

  而衆所周知,像沿海這樣的城市,天空總是陰晴不定,隔一陣就會下雨,特別是夏天。

  天空中飄灑着小雨,我和孟欣只能縮在一個角落裏。

  我們等待着夜幕的降臨!

  好像只有黑夜,才能掩飾我們現在所經歷的狼狽與困苦。

  特別是午夜的街,無人再會用審視的眼光看待我們,無人再會用嫌棄的眼光刺向我們黑黑的臉和瘦弱的身體。

  孟欣呆呆地靠在我的大腿上,不發一言。

  而我,心如刀絞,終於忍不住問,“欣,你回家嗎?”

  孟欣猶豫了一下,說,“不回。”

  我說,“你奶奶會想你的,他們待你不好,可你奶奶待你好啊。”

  孟欣說,“就是奶奶不讓我回去的,奶奶說就算讓我死在外面,也不要再回那個家。”

  我沉默了好久,問,“只有我了嗎?”

  她笑中帶淚,“是啊,只有你了。”

  我沒說話。

  她又說,“明明,我覺得我們一定會過去的,大不了再回到以前啊,剛來的時候,住在舊船裏……”

  “噯,你還記不記得我們跟着漁船首次出海的時候?你像個傻瓜一樣,還被海蟹夾到手了,當時笑死我了。”

  我也笑了。

  孟欣又給我講了幾個笑話,好像不是很痛了,便提議道,“明明,我們走吧,去水果市場。”

  我說,“我揹你啊。”

  孟欣就靦腆地笑,“不丟人啊?”

  我說,“不丟。”

  我和她雖然很艱辛地才走到水果批發市場,可天無絕人之路,我們正好遇見了一輛正在凌晨卸貨的大車。

  我用盡全力爭取到了一次留在水果批發市場的機會。

  過了幾天。

  我們已經能喫上一頓美味的早餐了。

  油條,豆漿。

  我們夢寐以求的食物。

  中午甚至能喫到肉。

  我和她都很天真的認爲,我們能慢慢的好起來,走下去。

  我還對她說,

  “欣,我已經想好了,活下去!”

  “以後,我要給你買大房子,買好車,買新衣服,把你養得白白胖胖的,還要帶你去好多好多地方!”

  “反正就是拼嘛,爛命一條,就不信拼到底拼不出明天!”

  孟欣就傻傻的笑,

  “好啊,我等!”

  我真的從心底認爲,我和孟欣的生活再次有了盼頭。

  工作給了我足夠的安全感,而孟欣,也讓我不再像一個孤兒一樣活在這個世界上。

  可有一天早晨,她卻激動地對我說,“明明,昨晚我想我奶奶了,我給她打了一個電話,你猜她對我說甚麼了?”

  我問,“說甚麼了?”

  孟欣說,“我奶奶說你親媽去找你了,還說對方是一個很體面的女人,她找了你十七年,終於找到你了!”

  “明明,你有家了,你不再是孤兒了!”

  那一刻,孟欣欣喜若狂,抓着我的手臂,爲我高興到喜極而泣。

  而我,腦子一片空白。

  親媽?

  家?

  對我來說,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因爲別人都有親媽,都有家。

  他們每天都能走在大街上,平凡而幸福的活着。

  而我……

  從沒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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