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02,賣菜

  林昊冒着小雨趕到了學校,找到班主任孫裕坤。

  “你的通知按說該來了,本科、專科的基本都來了,今天又來了幾個中專的,不過沉住氣,你的分數高,不用擔心的。也許是路途遠的緣故吧。高雪的通知今天上午纔到呢,農業大學,專業不理想,還哭鼻子呢。”

  “是嗎,她根本沒報農業大學啊,甚麼專業啊?”高雪是他們班裏,也是學校的女才子,女生中拔尖,那時候還沒有發明校花、班花、學霸那些新鮮詞彙,絕對是當之無愧。一直是他崇拜的偶像,是心底最佩服、最仰慕的女孩,談不上暗戀,也沒有那心思,也不敢有那心思,農村的孩子,讀高中唯一的目的就是要考學,考上大學,一切功成名就,考不上,一切都是零。當時他們都在讀路遙先生的《人生》,如果能考上大學,就能進入城市,發揮自己的才能,施展自己的抱負,以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就會得到像黃亞萍那樣城市女孩的愛情。可是如果考不上大學,就要回到貧窮的鄉村,想得到巧珍那樣的女孩的癡情,也是夢想。

  只有那些考學無望和幾個非農業戶口的同學纔看武打小說、翻牆看電影,或者偷偷摸摸的談戀愛。

  “如果第一志願落空,一般只能服從調劑,報不報的差不多,是畜牧獸醫專業,一個女孩學這專業是差點,對高雪來說,是有點可惜。”

  高雪一直是孫老師的得意門生,掌上明珠。也是高三一班的驕傲。不但聰明,好學,品質好,而且長的也漂亮,高高的個子,身材苗條,當然應該農村的孩子,十七八歲,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營養跟不上,都偏瘦。她的抽屜裏,有她的日記,裏面都是些鼓勵、督促自己的名句,話語,她與自己的心思基本上一致,就是立志要通過考學,走出農村,幫助貧困的父母,不能有胡思亂想。甚麼是胡思亂想,大家心裏都清楚。

  林昊的心也收緊,如果自己的第一志願落空,那會落到甚麼學校呢——柳泉師專。大家都不願意去的學校。還不如財政學校、民政、經濟學校那些中專呢。那些學校畢業後一般都會留在縣城那些機關單位,最次將來也是機關幹部。而師專畢業,只能是鄉鎮中學,還是在農村,只是是公辦老師,比民辦老師強不了多少,沒人看得起,那些非農業戶口喫公家糧的姑娘是不肯下嫁給他們的,還是要在老家蓋房子,從農村找對象,還是農村人。他感到後背發涼,自己寒窗十年,難道還是脫離不了鄉村嗎。

  林昊訕訕的離開學校,在流淌着涓涓細流的石板路上漫無目的的推着自行車。也只有這古老的縣城,古老的街道還有這古老的石板路。這條街自然是古城鎮最繁華最有文化底蘊的一條街。古城中學是解放前縣政府衙門的舊址.

  去哪裏呢,回去,毫無希望的回家,繼續看父親那焦灼疼愛的目光,父母,只是知道兒子考上了大學,去甚麼學校他們甚麼也不懂。只知道兒子考上大學,要去城裏讀書了,媽媽和姐姐已經給他縫製被褥了。還不如在這淅瀝的小雨中散步。

  高雪的家就在古城街上,也許還能碰到她,他隱隱的感覺的。他不知道她的家,但他曾留意過她回家、上學的路線,大體位置還是知道的。在學校沒有特殊事情,男女同學是不能在一起說話,聊天的。

  高家家族在解放前還是當地的名望大家,清末民國達到鼎盛時期,主要家族成員去了天津和外國。

  林昊和同學還去過高家大院玩過。三進三出的院落,書房、廂房迴廊連接,有戲臺、大廳,還有後花園,雖然破敗不堪了,有的已經坍塌,廂房和正方之間都能互通,有迴廊連接,在農村算是見大世面了,可見主人當年已經領風氣之先.整個羣樓雖然已經殘破,但從許多建築的細節上仍然能夠看出當年的奢華。

  上天有眼,林昊嘆道,他剛推車走過一條衚衕,見高雪推着一個手推車,還有半車的大頭菜.幾天不見,高雪長得越發標緻,眼睛依然大而明亮,薄薄的嘴脣配上有點圓的臉,顯得可愛而甜美,一頭齊耳的短髮看上去又帶有點成熟。

  “林昊,”她驚訝的喊他。其實他也已經看到了她。

  “你的通知來了嗎?”

  “還沒有,聽老師說你被農業大學入取了。祝賀你啊。”

  “是啊,還祝賀呢,都把我氣死了,畜牧獸醫專業,女孩子怎麼能學這樣的專業呢。我的命怎麼這樣苦呢。”高雪一臉的愁容,眼淚就要流出來了。

  林昊不知如何去安慰她,“孬好是本科啊。”

  “我不想念,我想復讀,你支持我嗎?”高雪眼裏露出堅毅的目光。

  復讀?農村孩子考上本科還要復讀,天方夜譚啊。你怎麼能有這樣的念頭呢?我支持你?林昊心底一動,我算甚麼啊,我們只是同學,我支持你有甚麼意義啊。

  “你家裏人同意嗎?你問過孫老師了嗎?”

  “就是啊,他們都不同意,都要求我入學,說農村孩子能考上大學就是登天了,怎麼能不念的,如果下一年考砸了,不就要在農村待一輩子啊。”

  “是啊,他們也是爲我們好,現在你要去幹甚麼啊?”林昊說不出安慰她的話,與女生說話。超過三句就不知再說甚麼好了。

  “媽媽要我去賣菜,去市場把這些菜賣掉,可是我又沒有賣一回,看到熟人多難爲情啊。”

  “我和你去吧,反正下午我也沒事,回家只能鬱悶在家裏。”林昊試探着說。他賣東西不怵頭,能掙錢的事情都是好事情,你給人家東西,人家給你錢,平等交易,又不是偷摸,有甚麼難爲情的。

  他記得自己還在讀初中的時候,家裏種了些蔥,秋後地裏要種麥子,就起了蔥,是自己和姐姐用小車推着沿街叫賣呢,自己的吆喝聲還像模像樣呢。

  “好啊,我正愁的慌呢,我還不識秤呢,就讓我去賣菜。”高雪驚喜的說。

  “那我幫你推車吧。”

  “不要,讓鄰居看見就要多嘴多舌的瞎叨叨了。你先到市場上佔空,等我就行了,這點菜,我還推得動。”

  林昊騎自行車先去了造紙廠附加的小市場,站了個有利的位置。

  鄉鎮比不得縣城,可是又比鄉村繁華,居民多,還有喫國庫糧的職工,特別是附近的造紙廠有好多職工,還有家屬院,天天下午就有一個小市場。不似農村五天才有一個集。有消費,附近的村民就種菜,比林昊他們鄉村只種小麥玉米的收入多。

  林昊支好自行車,到其他幾個賣大頭菜攤上問問價格,都要一角二,三,拉拉價,一角也能賣,反正都是自己菜地產的,賣了才能賺到錢,隨行貼市,不論考慮賠本不賠本。

  “人家都賣一角二。三,我們賣多少錢?”林昊問高雪。

  “我那知道,以前我來也是陪着媽媽來。價格的事我從沒注意。”

  “都成書呆子了,人家諷刺我們這些只讀書的高中生是書呆子,一點也不冤枉啊。”林昊也沒有經驗。

  “那是說那些沒考上回家務農的,一旦考上就是天之驕子,大學生了。一個天堂一個地獄。”

  “所以啊,我也不支持你復讀,考上就唸吧,反正能喫皇糧,發工資了。”

  “可這輩子我就要和牛馬的在一起了。一個女孩子。”高雪又臉色暗淡了。

  “不一定的,路都是人走出來的,誰知道我們的命運在哪裏。不管路途多麼艱險,我願意永遠陪着你。”林昊鼓起勇氣,突然冒出一句。臉紅了,感覺心跳的利害。

  “真的?”高雪猛的抬起頭,臉色也紅了。

  “可是,我只是專科,還不知道去甚麼學校呢。如果第一志願落空就可能落到柳泉師專。”

  “老師也比獸醫強啊。”高雪喃喃的小聲說。

  “學畜牧不一定當獸醫啊,現在大學生這樣少,都是分到城市裏,鄉鎮獸醫站都是本地的土郎中,就是中專畢業也不會分到鄉鎮上啊,可是老師一般都要回農村。”林昊知道學校的許多年輕教師都是柳泉師專的,找對象都難,再找農村戶口,在農村種地的,於心不甘,可是喫國庫糧的在供銷社、糧所、工廠上班的女孩又看不上這些當老師的。

  “你的分數高,第一志願一定會入取的,孫老師說了,大概是路途遙遠的原因吧,興南航專,在四川呢。等幾天就來了,到時候坐飛機就方便了,我還沒見過真飛機呢。”

  “我也沒見過啊,等我入了學,我先找張相寄給你。”林昊心情也晴朗起來。

  “小姑娘,大頭菜咋賣啊,兩人怎麼知道說話,不擺攤啊,是談戀愛吧。”一箇中年婦女提着籃子問。

  兩人都臉紅了,互相對視了一眼,沒說話。

  “多錢一斤啊。不說價格,只看不賣啊,”中年婦女看出兩人沒有賣菜經驗。

  “一角一斤。”林昊見高雪不說話,就替她做了主張。

  “這樣貴啊,九分吧。看你的幫葉子也多。”

  “那邊都一角二、三呢,不信你問問。”林昊已經問了價格。“一角一斤,不能再便宜了。大姨,你看多鮮嫩啊,上午剛從地裏砍的,不信你看看。”李昊拿起一個大頭菜,拿菜根讓中年婦女看。

  “小孩還挺會做買賣。”中年婦女便劈幫葉邊挑大頭菜。

  “大姨,不能再拔了,您看多綠多嫩啊,也沒有蟲洞。”林昊邊叫大姨邊幫她挑菜。中年婦女似乎撿到大便宜,要了十來個。那邊都賣一角二、三呢,還不讓劈幫葉。

  “大姨,您看看秤,九斤三兩呢,你給九角錢吧。”林昊高高的抬起秤,讓中年婦女看。怎樣玩秤,缺斤少兩的門道他也不會啊。

  “你還挺會幹買賣啊,”等那婦女走了,高雪高興的說。

  “我還會幹買賣,不賣賠了就不錯了。”林昊扭捏起來。

  “自家種的,沒有賠,我們就賣一角一斤。不能扛着價格賣不動。”

  又過來一個年輕男人,推着自行車,“大頭菜多錢一斤?”

  “一角一斤,那邊都一角二、三呢,不信你問問去,我們趕緊賣了還有事。”

  “年輕輕的這樣多話,我早問了,給我挑五個,我還有事呢。”

  林昊趕緊麻利的給他挑了五個,“大哥四斤一兩,你給四角吧。”林昊把秤桿一挑,就把大頭菜倒進他的菜籃裏。年輕人丟下錢匆匆騎車走了。

  “我看還不到四斤呢,你怎麼說四斤一兩呢,”高雪問他。

  “三斤八兩,我要說實話,要他三角八分錢,他都覺得喫虧,不如說四斤一兩,他還覺得賺了呢,男人又不好意思看秤。”

  “你還是買賣精呢,如果做生意,說不定你能萬元戶呢。”

  “謝謝誇獎,等我有了錢,我就娶個像你這樣漂亮的女孩做老婆。”林昊看着天,大膽的說。畢業回家,和他一樣的同齡人,初中畢業早都找了媳婦定了婚,就像媽媽說的那樣,如果考不上大學,回家找媳婦都難,好姑娘早被人家號下了。回到家,心思不再撲在讀書上,心思也跟着花花起來。

  高雪沒有說話,臉又紅了起來,眼也不敢看他了。

  很快半車菜就要快淨了,“高雪,不行你再回家推些來,現在天還早,還能賣一些。”

  “好啊,家裏還有一大堆呢,我擔心賣不掉,才推了半車。你看着攤子,我去推。”

  一下午,兩人賣了兩車的菜,高雪高興數着滿書包的毛票,“十二元五角,昨天媽媽才賣了五元多呢。”她點出兩元錢,不好意思的往林昊的口袋裏塞。林昊捂住口袋,騎車就要走。

  “你等一等。”高雪有點着急。跑到附近的燒餅鋪,一元錢要了三個熱燒餅。“你路上喫,總行了吧。”

  “謝謝你,”林昊再拒絕就不好了。

  “明天你沒事再來和我賣菜行嗎?”高雪羞澀的小聲說。,聲音柔和,目光裏充滿依戀。看着高高的個頭,就像一棵亭亭玉立的白楊樹。青春帥氣,充滿了陽光的男孩。

  “行,反正我在家也沒事,還憋悶的慌。”這是他巴不得的事情,他這些天來最高興、最舒心的一下午了。如果說高中三年他們都一門心思撲在學業上,沒有那樣的念頭,那麼現在高中畢業了,二十歲的青春,開始有點春心萌動了,特別是在他在心底仰慕、崇拜了三年的女孩跟前。他渴望和她在一起,哪怕不說話,何況能幫她賣菜呢。

  父親見兒子高高興興的回來,書包裏還有熱乎乎的三燒餅。

  “有信了?”高興的問。

  “沒有,老師說也許是路途遙遠,還沒到呢。”林昊安慰他父親,心裏雖然忐忑不安,可是今天的心情好多了。

  “爸爸,今天我想出去找同學玩玩的。”吃了中午飯。林昊和爸爸說。

  “去吧,去吧,在家也沒事。路上注意安全啊。”看着兒子心情愉快了,當父親的心裏也高高興。

  林昊騎着自行車飛快的趕到那小市場。高雪已經推了滿滿一車菜開張了。

  “我還以爲你不來了呢。”高雪從口袋裏掏出一塊花手帕遞給他擦汗。

  “不用,髒了你的手帕。”林昊撩起襯衣衣襟擦了把汗,熟練的拿起秤桿,大聲招呼着路過的買菜人,沒有了昨天的膽怯和心虛,儼然成了老手。在喜歡的女孩面前,就要有男子漢的氣概。

  “林昊,你怎麼在這裏賣菜?”一個穿着大褲衩,拖着拖鞋的站在了攤前。

  “啊,老唐啊。”林昊見是經常在一起打藍球的唐吉祿,“啊,賣菜呢,畢了業不能在家閒玩啊,也憋的慌。”林昊支吾道。

  “還挺有經濟意識呢,你不是考上大學了嗎,有通知了嗎?”

  “還沒有呢,你呢,要復學嗎?”林昊知道他不夠中專分數線。

  “不讀了,老爸給了找了人,去銀行幫忙去,大學是無緣了。”林昊知道他爸爸在鎮上銀行營業所裏,人家是非農業戶口,畢業後能安排工作,如果關係硬,還能去好單位。他們這些農村孩子比不得。

  “哎,你不是駝鎮嗎,幹嘛跑到古城鎮來賣菜啊。”林昊回頭看不知高雪躲到哪裏去了。

  “啊,啊,這邊賣的貴嘛。”幸虧林昊機靈。看來讀書沒有讀傻了,成了書呆子。反應還算靈敏。隨手抓起兩個大頭菜扔進他菜籃裏。

  “可不行,看着本錢來的,做點生意別賠了。”唐吉祿往外拿,

  “快走吧,沒看我正忙吧,以後有空打球去。”唐吉祿也不好意思往外拿了,扔下兩角錢,走了。比賣的還貴,林昊心想。

  一會兒,高雪回來了,

  “你幹嘛去了,”林昊明知故問道。

  “剛纔我看唐吉祿來了,怕他看到我們”。高雪羞澀的說。

  “看到我們甚麼啊?我們又沒幹別的,還怕看嘛?”林昊試探着說。

  “你真壞,明知故問。”高雪拿起小拳頭輕輕的捶他的後背。林昊裝作告饒的樣子躲閃着,感到癢癢的,特別的舒服。

  “明天還來嗎,媽媽說我賣的比她都賺錢多,還說我讀書沒白念呢。”

  “來,和你在一起,我覺得特別高興,特別愉快。”

  “去,不准你有那樣的想法,我們還小,前途未卜呢。

  “甚麼想法啊,我初中的同學有的找對象都好幾年了,不行我們不去讀大學了,我們在一起賣菜。”林昊耍起男孩的無賴。

  “行,我也願意和你在一起,可是人家會怎麼樣看啊,我們的爸爸媽媽也不會同意啊。”高雪還當真了。

  “我說着玩呢,考上大學不讀去賣菜也不現實啊。”林昊見她認真,也不再逗她。她太天真,太信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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