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燭光掩映現真容

  鮫人是一種古老而又神祕的生物,常年生活在大海的最深處,極少與人類來往。傳說鮫人壽命可以長達數百年,人身魚尾,無論男女都極其纖秀俊美,更奇特的是,他們可以織水爲綃,泣淚成珠。

  傳說中鮫人常出現的地方,叫做寰珠海。

  前往寰珠海的路程是漫長的,楊淙淙幾人先是乘馬車到了最近的渡口,再乘船從湄泠河順流而下,目的地是沿海的凝光鎮。

  關於九幽窟主人,楊淙淙的心裏有着諸多疑問,他神祕莫測,卻似乎對幾人並無惡意,然而讓他們去千里迢迢地去尋找鮫人淚,又不知目的何在。說他身份成謎,她卻覺得他的身上有一種很獨特的氣息,像夜裏的大海,掠過涼而微鹹的風。

  那是一種她說不上的感覺,成了一個謎團糾結在她的心裏。她擔心沈儀心身體,於是暗中求太上老君給沈儀心解毒,可是給他診過脈後,太上老君甚麼藥都沒開就離開了,說沒有大礙,再加上沈儀心這些時日來身體並沒有甚麼不適,她才稍加安心。

  關於心裏的這些疑問,楊淙淙也曾去求助過錦瀾仙君。聽她一臉苦悶地說完近來所經歷的一切後,錦瀾仙君眨眨眼,一臉認真地說:“聽說凝光鎮有許多海鮮,尤其是有一種魚味道極其鮮美,你去一趟也沒甚麼壞處。”

  楊淙淙剛覺得開心了點兒,心情又立馬低落了下來,因爲她想到了江月明。許多年前,這個傢伙還在她身邊總和她鬥嘴打趣的時候,有一次她被他身上隱形的鱗甲割到了手指,他嚇騙她那鱗甲是有毒的,平常沒事,一旦吃了魚,臉就會腫得像豬頭,嚇得她好長一段時間看到魚都退避三舍。後來她知道他其實是嚇唬她的,因爲水族是他的同類,他只是不想她喫罷了,就如同她不想他喫洋蔥一樣。

  江月明,生而爲龍,是古老而強大、可以潛游海底,亦可以翱翔九天的龍族。

  想到他,楊淙淙心裏又隱隱難受了起來。

  “掐指一算,也快要到時間了……天意,不可違。”錦瀾仙君的聲音飄進耳裏,楊淙淙一抬頭,發現他的身影已經忽而遠去了。

  時間,甚麼時間?又有甚麼事快要發生了嗎?所謂“天意”,又是指甚麼?錦瀾仙君很少說這種話,他既出此言,必有所指。懷着這一肚子的疑惑,楊淙淙決定去探一探這所謂的“天意”。

  在出發之前,楊淙淙和蔣老九談過,說九幽窟主人下毒是在沈儀心身上,跟蔣老九並沒有甚麼關係,前路未卜,他可以選擇離開。然而蔣老九態度堅定,說自己絕不是忘恩負義之人,同甘共苦,定當一路同行。

  關於蔣老九自己的事情,他並不主動說起,然而一路上,楊淙淙和沈儀心從老百姓們口中聽到了許多關於他的故事。原來蔣老九是個義匪,專門劫富濟貧,貪官污吏紛紛聞之色變,對他是又恨又怕,便想盡辦法通緝他。爲了避開風頭,蔣老九於是掩藏起一身功夫,喬裝打扮行走江湖。他依然不放過那些惡人,只不過教訓他們的辦法不是去“明搶”,而是去“暗騙”,那些人擁有大量不義之財,往往心虛得很,特別希望神明庇佑,於是他便用所謂仙術哄得他們心甘情願地將錢財貢獻出來,而他則將之分給了老百姓們。上次那個洛員外,也是個到處搜刮民脂民膏的惡霸,只不過蔣老九的計劃卻被忽然出現的楊淙淙和沈儀心打亂了。

  “原來如此……”得知真相的楊淙淙覺得臉乾乾的,本以爲自己是一身正氣,結果沒想到竟有着這樣的隱情。還好,蔣老九並沒有再提起這件事情。

  這天,幾人夜宿在沿岸的一家客棧中,一來是連天在船上太過勞累,二來也是去附近的城鎮中買些路上的食物用品。晚上,蔣老九在屋裏休息,楊淙淙和沈儀心則去街上買了東西回來,走到客棧附近,遠遠地看到有一隊官兵在沿岸搜查,他們隱約聽到甚麼“通緝”、“逃犯”,似乎還聽到了蔣老九的名字。

  兩一人心意相通,相視點頭。沈儀心在暗處放風盯着那些官兵,而楊淙淙則匆匆繞到客棧後門,去房裏通知蔣老九快些逃離。

  事發突然,她根本沒來得及敲門,直接推門而入。然而,眼前的一幕,卻讓她目瞪口呆。

  在本該屬於蔣老九的房間裏,坐着個眉清目秀的男子,他的面前是一架銅鏡,而他正望着鏡子,手輕撫着自己的容顏。燭光掩映下,他的身上帶着朦朧光圈,眼神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彷彿鏡中的人不是自己一般。

  男子見到忽然出現的楊淙淙,也是一愣。楊淙淙以爲自己走錯了房間,低低說了聲:“抱歉。”退了出去。過了一會兒,她才後知後覺地感覺有些不對勁兒,回頭一看門牌,沒錯啊,確實是蔣老九的那間房!

  猶豫了一下,楊淙淙再次走了進去。門依然沒鎖,男子還是在剛在的位置,彷彿知道她會回來,在等着她一樣。

  “我早知會有如今這麼一天,一路同行,有些事我也確實不該再隱瞞下去了。”

  聽到他的聲音,楊淙淙驚得簡直下巴都要掉下來了,這……分明就是蔣老九的聲音!

  男子起身,打開了一個藏在隱蔽之處的箱子,裏面有一個製作精巧的仿真面具,還有一些裝扮用的物品,以及一堆棉花。原來他身形很瘦,全靠那些棉花塞在衣服中,才扮成一副壯碩模樣。

  就在這時,外面遙遙地傳來了一聲唿哨,那是沈儀心傳來的訊號,表示官兵快要到來了。望着一臉驚訝的楊淙淙,男子將箱子鎖好,起身給她倒了杯茶,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開口說道:“我的真名,叫做顧之臻。”

  顧之臻說起了他曾經的那些往事。

  原來,顧之臻年少時曾經有一個玩伴,他喜歡了她很多年,一心想娶她爲妻,奈何他家境貧寒,不爲女子家人所喜。後來女子被當朝一個大官看上,強娶過去當了妾室。大官知道兩人青梅竹馬,容不得顧之臻,爲了除掉他便設計陷害他殺人,縱然他從沒有做過甚麼殺人之事,卻有口難辯,只能到處躲藏。

  有一天,顧之臻無意之中救了一個傷重的人,便是義匪蔣老九。蔣老九那時被仇敵所傷,已經到了彌留之際,爲了感念顧之臻的恩情,送給了他一個盒子說是謝禮。後來傷重的蔣老九沒過幾天便過世了,葬了他後,顧之臻打開了那個盒子,裏面是一把長刀,以及一個蔣老九面容的仿真面具,還有一份武功祕籍。

  長刀就是被沈儀心斬斷的那把,那是當年蔣老九的隨身寶物,在江湖上也是叫得出名號的,所以看到寶刀被毀時顧之臻纔會那麼氣憤。話說回來,也多虧了那把刀和武功祕籍,也因爲他的勤奮苦練,原本沒太多武功底子的他在一兩年間功夫精進了許多,藉着蔣老九的名號繼續走天下,替他做着他未完成的那些懲惡揚善的事。

  雖然蔣老九也是被通緝的,可是顧之臻卻更加喜歡這個身份,無拘無束,無懼無畏,可是每每在夜裏,他都會感到悵然若失。這副面具他已經戴了很久,久到他已經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了。

  或者說,這兩個人都是他,卻都不是他。

  一個是記憶中怯懦的他,看着心上人被逼嫁人卻無可奈何的他;另一個是現在行走江湖,看似自由自在的他。很多次他在夜裏拿下面具,看着鏡子中那陌生的容顏,在想着這個人究竟是自己,還是一個只活在記憶中的人。

  “那你以後,想一直戴着面具生活嗎?”楊淙淙問。一直這樣生活着,以另一個人的面容,還有身份。

  “這……”顧之臻有些失神,望了望窗外的月色,“你覺得呢?”

  楊淙淙端詳了他一陣,忽然掩嘴笑了起來:“我覺得,還是你現在的模樣更帥一些。”

  顧之臻先是一愣,然後也笑了起來,他笑起來的時候眼神很柔和,跟先前那個扮出來的大漢形象截然不同。

  “我也這麼覺得。”他說。

  月色朗朗,之前一直橫亙在心裏的甚麼東西,彷彿一下子就散去了。

  “淙淙……我曾經立下過一個誓言。”

  “甚麼誓言?”

  顧之臻眼睛垂下,似是有些猶豫,燭光下又彷彿有些羞澀:“那就是……如果誰第一個看到了我的真面目,那證明是緣分所致,上天註定,我一定要娶她爲妻。這也是我今天向你坦白一切的原因,既然要攜手終老,就不能有所隱瞞。”

  楊淙淙的嘴巴大得簡直能塞得下一個雞蛋。這種話本小說裏的橋段,竟然也能被她碰上?顧之臻這個傢伙,立下甚麼誓言不好,非學別人立這種誓!誒?等等!“既然要攜手終老,就不能有所隱瞞”?這話說的,怎麼彷彿默認她一定會答應似的,她可從來都沒點過頭啊!

  楊淙淙深吸一口氣,硬是擠出一絲笑容:“這個……你有沒有想過,萬一第一個看到你面容的人是個男的呢?”

  話一說完,原本尷尬的氣氛頓時變得更加尷尬了。

  顧之臻自信滿滿地說:“那就結爲兄弟。”

  楊淙淙在心底哀嚎,爲甚麼男的就是結爲兄弟,而女的不是結爲兄妹卻是結爲夫妻啊!不公平啊不公平!

  “我不能答應你。”她故作平靜地說道。

  “爲甚麼?”

  “因爲你的心裏肯定還有別人,你的青梅竹馬,我不信你忘得了她。”在那九幽窟裏的“醉”那一關中,她有絕對的理由相信他在幻境中看到的是那個女子,所以那時他的表情纔會那般傷感。

  顧之臻的眼睛有一瞬間的暗淡,很快又有了神采,他說:“她已做人婦,有了自己的生活,我也是時候放下自己的執念了,人總不能一直活在記憶裏。況且,你這樣好,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

  “可是……”看樣子顧之臻真的是認真了,楊淙淙一方面不忍傷害他,另一方面又覺得必須要火速而果斷地拒絕,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啊!

  “有一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楊淙淙咳了兩聲,說道,“其實,我早已定了娃娃親了。”

  “娃娃親?”顧之臻一愣,“和誰?”

  “就是……沈儀心。”楊淙淙實在沒辦法了,只能拉沈儀心出來當擋箭牌,硬着頭皮繼續扯謊,“明年就要正式成婚了。”

  “明年纔要成婚的意思,就是現在還沒成婚。沒關係的,我不在意。”

  楊淙淙簡直鬱悶極了,以前只知道沈儀心呆呆的,沒想到顧之臻也是如此,根本沒聽出她話中之意!難道讀書人都是這樣?真不知道是該說他木訥呢,還是說他執着。

  “篤篤篤”,敲門忽然聲響了起來,兩人立刻噤了聲。楊淙淙以爲是官兵來了,讓顧之臻藏好,然後小心翼翼地打開房門,卻發現沈儀心一臉不高興地站在門口。

  “官兵沒有查到這家客棧,已經走了。”他表情嚴肅地開口,眼睛一直盯着顧之臻,卻沒有驚訝的表情。

  看他這樣,楊淙淙就知道他顯然是已經聽到兩人之前的談話了,從顧之臻的身份,到後面說要娶她……遭了,他會不會也聽到了她瞎扯的娃娃親的事?

  “淙淙,你剛說的是真的嗎?”沈儀心一臉嚴肅地問她。

  “那個,其實,其實……”楊淙淙“其實”了半天也說不出後面的話了,此時顧之臻和沈儀心都在場,任她怎麼圓謊,都不可能天衣無縫啊!

  “我知道了。”反倒是沈儀心先下了結論,甚麼也沒說,只是抬頭望月。

  楊淙淙望着沈儀心的背影,居然有點蕭索的意味。其實她沒明白,沈儀心壓根沒聽到有關娃娃親的那些話,他方纔來是想告訴兩人官兵快到了,卻無意中聽到顧之臻說要娶楊淙淙,心裏難受得緊,就跑開了,後面的話也沒聽到,直到官兵走了他纔回來。他問她“是真的嗎”,其實是想問她對顧之臻是不是真的,而楊淙淙卻以爲他問娃娃親的事是不是真的,支支吾吾老半天,讓沈儀心更加認定她是喜歡顧之臻的了。

  那個顧之臻……哼!纔跟淙淙認識多久,就想拐走她了,他絕對不允許!

  第一次,沈儀心對一個人有了明顯的敵意。

  沈儀心覺得很惆悵,顧之臻的真容的確挺俊的,武功也不錯,樣樣都挺好……他的心裏好像堵了塊棉花,特別難受,卻又發泄不出來。

  他嘆了口氣,手指無意間觸到腰間的劍,彷彿有一股電流通遍全身,讓他精神爲之一振。不,光是悵然是沒有用的,他必須行動起來,只有讓自己更強,才能更好地保護淙淙,才能不讓她被人拐走。

  那把烏黑的長劍,他先前總是覺得它重,此刻也不知怎麼了,練起來竟然趁手無比。原來那些難練的招式,一朝一夕間也彷彿突然熟悉了許多,心念所往,劍鋒所至。月色下,也不知是看花眼還是怎麼了,他竟然發現劍鋒上好似散發出了隱約青色微光,再一眨眼,那微光便消失了,唯有月暈籠罩。

  那一夜,沈儀心吹了一夜的風,也練了一夜的劍。他感覺彷彿有甚麼在冥冥之中指引着他,又或者血液中的甚麼在逐漸復活。他看到一個人的影子,那人有着跟他一樣的面容,在月下吟着詩,舞着劍,飲着酒,指點着江山。

  他想,或許第二天,他就能和那人一樣了。

  然而事實上……

  第二天,他便染上了風寒。

  凝光鎮是寰珠海旁的一座城鎮,原先這裏只是個小漁村,後來逐漸因盛產珍珠而聞名,愈加繁華起來。傳說中,珍珠分兩種,一種來自貝類,是爲常品,而另一種來自鮫人,是爲珍品,而珍品中的珍品,就是以鮫人墜淚而凝成的,叫做鮫人淚。

  傳說鮫人淚圓如月盈,耀如月輝,散發着夢一般的光芒,持有它的人可以獲得極致的美麗和優雅,在皇宮貴胄的女眷中極受追捧,誰若是擁有一顆鮫人淚,便會成爲萬人矚目的中心。然而因爲鮫人稀少,又與人類鮮有往來,難見泣淚,所以鮫人淚往往千金難得,甚至流傳着這樣一句話:“黃金取來易,鮫淚得之難。”

  走在凝光鎮中,只見處處都是賣珠寶的鋪子,鱗次櫛比。鴿子蛋大小的夜明珠,無數顆珍珠串起來的珠簾,熠熠生輝的珊瑚樹……各種寶貝應有盡有,但卻沒有一家店有鮫人淚的,每當幾人問起,掌櫃總是搖搖頭。其中一家店的掌櫃告訴楊淙淙他們:“這鮫人淚啊,現在幾乎已經尋不到了,你們可以去城中心的璨星樓看看,那是凝光鎮最大的珠寶鋪子,或許能有一些收穫。”

  幾人來到璨星樓前,只見那是一幢三層的建築,裝修得富麗堂皇,連門口的招牌都是以拇指大的珍珠鑲邊的,看得沈儀心不由咋舌,這麼大的珍珠,在前面那些店裏都是當鎮店之寶賣的,璨星樓竟用它來裝飾牌匾。門口的牌匾上,以金粉書着“璨若星辰”幾個大字,落款是良苑櫟。

  “良苑櫟是誰?”沈儀心小聲問。

  顧之臻定定地望着那名字,說道:“是當朝皇后的哥哥,也就是國舅。當朝皇后孃家炙手可熱,氣焰連天子都要讓之三分。”在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楊淙淙注意到他的眼神有些複雜。

  見幾人進來,立刻就有個小廝來招呼,穿着也是華麗無比,襯得幾人倒顯得寒酸了。當聽幾人說明來意以後,小廝讓幾人稍等,便請來了管事的。

  管事的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留一撮山羊鬍,說話也倒算是和氣:“聽說幾位是想購買一顆鮫人淚?”

  沈儀心說:“我們不是想買一顆,是想買一袋。”

  管事的一愣,還以爲自己聽錯了,再一看沈儀心一點兒也沒有開玩笑的樣子,不禁失笑道:“你可知道這鮫人淚一顆價值幾何?”

  見幾人搖頭,管事的伸出一根手指。

  沈儀心拿捏了一下,說:“十兩?”

  管事的搖頭。

  “一百兩?”

  管事的還是搖頭。

  “一……一千兩?”

  “一千兩黃金!”管事的說道。

  聽到這個數字,三個人都倒吸了口冷氣。先前只知道這鮫人淚珍貴,卻沒想到價格竟然已經高到如此地步。

  見三人的表情,管事的心知自己之前的判斷是對的,看他們衣着打扮,臉上分明寫着“買不起”三個字,還要不死心地來問價格,一開口就說想買一袋,真是異想天開。

  管事的收起了那副和善的樣子,頭一昂,鼻孔沖天,正想離開,被楊淙淙叫住了。

  “敢問這鮫人淚,爲何如此之貴?”

  管事的看了看這個長得雖然清秀,卻打扮得普普通通的小姑娘,翻了個白眼:“這哪裏算貴了,我們這裏還有能治百病的仙藥,那才叫價值連城。不過縱使告訴了你們,你們買得起麼?”說罷揚長而去,留下楊淙淙幾人面面相覷。

  出了璨星樓,天已經黑了,顧之臻說有些累,先行回客棧了,剩下楊淙淙和沈儀心在街上溜達。忙活了一天,肚子都餓得咕咕叫了,兩人決定先去喫點兒東西。

  “那個管事的,真是個勢利眼,哼!”飯店裏,沈儀心憤憤地說道,狠狠地咬了一口手上的雞腿,彷彿要泄憤似的。

  看他這幅樣子,楊淙淙有些好笑,他雖然長得比她高出了許多,輪廓也明顯了,可心裏有時候仍像個孩子,讓人覺得有些傻,又有些可愛。

  “那個九幽窟主人是爲甚麼要鮫人淚呢?這鮫人淚如此貴重,我們連一顆都買不起,更何況說一袋……”楊淙淙托腮,有些惆悵。

  “買不到,我們可以用別的方法得來啊。”

  “甚麼方法?”

  沈儀心說:“璨星樓通過甚麼渠道得來的,我們可以追根溯源。再珍貴的東西,最初時都未必高價,我們可以去源頭試試看。”

  他的話說得楊淙淙恍然大悟,對啊,璨星樓自己肯定是不產鮫人淚的,那麼他們就去尋鮫人淚的源頭,到海邊,島上,或者沿海的漁民那裏去一探究竟,或許有意想不到的收穫呢!

  楊淙淙忽然覺得,沈儀心一點兒也不傻,他聰明着呢,這纔是大智若愚。

  “又是你這小子,上次被你溜了,這次偷東西被我抓了個現行,看你往哪兒跑!”

  客棧裏忽然吵吵鬧鬧的,兩人的注意力被吸引了過去。只見店老闆正拎着一個十來歲的男孩的衣領,那男孩穿得破破爛爛的,腳上的草鞋連腳趾都露出來了。他懷裏抱着幾個包子,正奮力地想從老闆手裏掙開,卻怎麼樣也掙不脫。

  “我沒有偷!我妹妹想喫包子,我是買的,我給了你錢!”

  “給錢?”老闆冷笑,“就憑扔在我這兒的一塊破布,能值幾個錢?”說到這裏他攤出手來,手中有一塊白色的織物,看起來鬆垮垮的,有些粗糙。

  “那不是破布,那是鮫綃!”

  鮫綃。聽到這個詞,楊淙淙的注意力一下子被提了起來。

  “哈哈,鮫綃,大家夥兒看看,有這樣的鮫綃嗎?傳說中鮫綃輕薄如紗,柔軟如絲,堅韌如鋼,你若說你給我的是塊抹布,我還相信些。”

  聽到這裏,衆人又是一陣鬨笑。

  少年緊咬着牙,堅稱自己沒有偷東西,在衆人的鬨笑聲中,他依然一臉桀驁不馴。

  “老闆,放他走吧,這幾個包子我給錢。”楊淙淙說道。

  “這位客官,您可別心軟,這小子叫做阿中,不是頭一次偷東西了,被抓到了毫無悔意,還滿口謊言,今天我非得教訓教訓他不可!”

  “如果不是被逼到無路可走,沒有人會願意這樣的,希望他以後能學好吧。”

  沈儀心也在一邊幫腔:“是呀,是呀。”

  老闆猶豫了一下,把阿中放了下來,說道:“算你小子運氣好,遇上了貴人相助,快些滾遠,以後要敢再犯,我一定打斷你的腿!”

  阿中甩開他,在地上站定,望着楊淙淙和沈儀心。說也奇怪,分明是他們兩個剛纔幫了他,他的眼神裏卻沒有絲毫感激,目光冷冷的。

  “這些你拿走吧。”楊淙淙從自己這桌拿了好幾個包子,還有其他的一些喫的,塞到少年懷裏。這一刻時光彷彿倒流,她想到許多年前的某天,她和沈儀心也是這樣幫過一個少年,少年的名字叫玉生。最後,玉生成了沈儀心最重要的夥伴和助手之一。

  時光彷彿走了,又彷彿一直都停在那裏。

  “記得,諸惡莫作,衆善奉行。”望着阿中的眼睛,他說。

  阿中看着楊淙淙,忽然狠狠地踹了她一腳,飛一般地跑開了。

  “您看看,您看看,我就說這小子忘恩負義吧!”飯店老闆氣不過,不住唸叨着。

  楊淙淙卻並不生氣,望着阿中離開的方向有些失神。從少年的眼睛裏,她看到了許多東西,憎恨,憤怒,還有一種悲哀。

  小小的年紀,何以承受了那麼多呢?

  出了飯店,天已經黑透了,街上的人也稀少了下來,楊淙淙和沈儀心往客棧走去。

  沈儀心說:“淙淙,你說,那孩子爲甚麼這麼仇視我們?”

  楊淙淙也不明所以,說:“或許是經歷了甚麼事情吧,從他的眼神中,我感覺他經歷的東西比我們想象得多的多。”

  “我覺得他不像是會偷東西的人。”沈儀心忽然說道。

  “爲甚麼?”

  “眼神啊。”沈儀心說,“一個人的眼神是騙不了人的,就算處於劣勢,他眼神依然堅定,我由此就知道他內心是純粹的。”

  楊淙淙沒想到沈儀心會說出這麼有內涵的話來,贊同道:“相由心生,的確如此。”

  沈儀心點點頭,自言自語道:“怪不得我總覺得淙淙是世間最漂亮的人,原來是相由心生。”

  這句話讓楊淙淙該的雞皮疙瘩掉了一地,她正想教訓他何時竟變得如此油嘴滑舌了,然而轉頭一看,沈儀心面上竟然絲毫開玩笑的意味也沒有。這話語落在她耳中,配上他一臉認真的表情,竟讓她覺得耳根軟軟的,心裏有些甜絲絲的,好像吃了上好的桂花糕,那軟糯,是從來沒有過的。

  晚風吹來,道路兩旁的夜來香散發着幽香。

  兩人繼續走着,途徑一條偏僻的小巷子時,忽然有一個人影躥了出來,兩人嚇了一跳,卻聽那人問道:“兩位可是想買鮫人淚?”

  藉着月色,楊淙淙看清這是一個有點駝背的瘦子,遲疑着問:“你怎麼知道?”

  “方纔兩位在飯店喫飯時,我也在,只不過那時不好搭話罷了。”

  沈儀心問:“你有鮫人淚?”

  “正是,我祖上傳下來鮫人淚一斛,一直保存着。但到了我這一輩,只恨我無用好賭,家道中落,無奈之下只能變賣祖產度日了。”

  “我們怎麼知道你所說的是真是假?”

  “兩位若是不信,隨我一看便知。”

  楊淙淙和沈儀心對視了一眼,決定還是先一探究竟。

  瘦子帶着他們七拐八繞地穿過許多小巷,最後來到了一個海邊漁村。在一個破舊的小茅屋裏,瘦子從地下挖出了一個帶鎖的箱子,裏面用金色帕子裹着一包東西,一打開,滿是渾圓的珠子,有的雪白,有的淺紫,熠熠發光。

  “這是祖先留下的最後一斛鮫人淚了,只要一千兩,就可以賣給你們。要不是我實在走投無路,也萬不會變賣祖先留下的寶物啊!”

  楊淙淙並沒有見過鮫人淚,這人的話她也有些懷疑。璨星樓賣一千兩黃金一顆,而這裏一千兩銀子就能得一斛,這價格差距也太大了吧?

  天上沒有掉餡餅的事。

  “你祖先留下的鮫人淚還真是不少,這幾日看你都賣了好多‘最後一斛’了。”

  忽然,一個聲音冷冷地從一旁傳來,瘦子嚇了一跳,待看清來人之後,不禁面露兇光,從懷裏抽出一把匕首來:“又是你小子,真是陰魂不散!三番五次壞我好事,看我不要了你的小命!”

  那個忽然出現的人,正是不久前兩人在飯店裏遇上的少年,阿中。

  “你敢?”沈儀心話一出口,手中黑色長劍已經搭在了瘦子的脖子上。

  瘦子哪裏見過這等陣勢,頓時嚇得抖如篩糠,連聲說:“好漢饒命,好漢饒命!我我我承認這鮫人淚是用貝母和一種發光的染料僞冒的,但小的只是謀財,從來不敢有害命的想法……”

  原來是隻紙老虎,外強中乾。楊淙淙心裏好笑,表面故作冷酷,哼了一聲:“若是再被我們發現你爲非作歹,決不輕饒!”

  “是,是……不輕饒,不輕饒!小的再也不敢了!”

  沈儀心收回了劍,瘦子連滾帶爬地跑走了。

  “阿中,你怎麼會在這裏?”沈儀心問少年。

  少年不說話,冷冷轉頭就走。

  “忘恩負義的小孩子。”楊淙淙說。

  阿中忽然站住,轉身說:“如果我忘恩負義,就根本不會揭穿他,讓你們被騙了最好!想獲得鮫人淚的人,都是壞人!”

  楊淙淙暗笑,她是故意使激將法的,這樣阿中才會跟他們說話,畢竟是個孩子,很容易就說出了內心所想。而他最後的那句話,也引起了她的注意。

  “爲甚麼想獲得鮫人淚的人都是壞人?”

  “你們以爲鮫人淚是怎麼得來的?那是鮫人的眼淚!那些人獲得鮫人淚的方法,也分外無恥!”阿中的情緒噴薄而出,終於說出了真相。

  鮫人是一種奇妙的生物,很早的時候,人們便知道了鮫人淚的珍貴。以前。有漁民爲了取得鮫人淚,假意把自家的小孩投入海中。鮫人生性單純善良,不疑有假,見小孩蒙難,便傷心落淚。而事實上這只是一場騙局,漁民的小孩都極善水性,潛游水底,在鮫人落淚之後便打撈那些凝成的珍貴寶珠,之後帶上岸來交給漁民,漁民出售給商賈,以此牟利。

  這種事情出現得多了,鮫人們也漸漸知道了是騙局,不再上當。人們一看軟的不行,在利益的驅使下,決定來硬的,那就是——捕鮫!

  捕鮫船,往往船身巨大,裝備精良,可以在深海巡遊許久。鮫人並不好抓,但是一旦抓到了一個,就等於擁有了無價之寶。被抓住的鮫人極慘,人們會以種種殘酷的手段去折磨,以使其落淚。長此以往,鮫人死傷不在少數,倖存的也潛居大海深處,不曾露面了,鮫人淚的市價也故而越來越高,乃至價值連城。

  聽阿中說完這些,楊淙淙和沈儀心都不禁倒抽了口冷氣。原來傳說中純潔如雪、剔透似玉,被鑲嵌在鳳釵、金步搖上的鮫人淚,它的得來竟然如此殘酷,如此血腥!

  “建立在鮮血之上的美麗是骯髒的,所有想要得到鮫人淚的人,都是壞人。”阿中沙啞着嗓音,沉沉說道。

  楊淙淙沉默了,她從不知道鮫人淚竟然是這樣得來的,而其中真相又如此駭人聽聞。怪不得在飯店那時候,她雖然幫了他,他還狠狠踹了她一腳,原來是將她當做同流合污的惡人了。

  “你是怎麼知道這些的?”沈儀心問。

  阿中沉默了片刻,說:“我曾在海灘上救過一個鮫人,那時她被捕鮫船所傷,我將她藏在了家裏,這些都是她告訴我的。”

  想到今天白天在飯店裏的事,楊淙淙問:“你拿的那些鮫綃,是真的?你又爲甚麼要去拿它來換幾個包子?”

  “我父母早逝,我自己一個人照顧妹妹。如果不是妹妹年紀小,肚子餓,吵着要喫那家的包子,我是絕不會去用鮫綃來換的。”阿中說,“當初我救了那個鮫人,我們成爲了朋友,那也是我唯一的朋友。她說要報答我,於是織了鮫綃送我。可是她的手受傷了,拉不緊線,也凝不成絲,只能織出那般成品。她很難過,可是卻沒有哭。我說不要緊,只要她平平安安就好。後來她傷好了,她說她要回到大海,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少年的聲音很平靜,然而楊淙淙從那平靜之下,卻彷彿看到了整片大海下的波瀾。

  一個在黑暗中成長的少年,獨力扛起生活的重擔,艱難而堅強,堅強而孤獨。在那孤獨中,曾有一個從海底的精靈浮了上來,潛入他的生命中,又悄然離開了。

  “你爲甚麼要告訴我們這些?”

  黑暗中,楊淙淙能感受到阿中看過來的眼神,他說:“我覺得,你們不是壞人。”

  沈儀心笑了:“可你不久前還說我們是壞人。”

  “起初我以爲你們想得到鮫人淚,是爲了牟利,我於是跟着你們,想進一步探聽情況。後來我聽到了你們在路上的談話,覺得你們真實不虛假,之前對我的幫助也並非僞善。所以在我發現你們可能被那人欺騙時,便出來阻止。好了,我要說的說完了,以後你們好自爲之吧。”說完他轉身要走。

  “阿中!”楊淙淙叫住了他,“謝謝你。”

  “不必謝我。我阿中從不受人恩惠,先前你們幫助了我,現在我還給你們,你們想知道的我也做了解答。從此之後,我們兩不相欠。”

  “我可以問你最後一個問題嗎?”

  “說吧。”

  “那個你曾經救過的鮫人,叫做甚麼名字?”

  少年的眼神忽然柔軟了下來,楊淙淙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情愫在他眸子裏浮現,聲線也變得溫和。

  “琴幽。”

  “那……”

  “我不知道你們爲甚麼要得到鮫人淚,但我希望你們可以放棄這個念頭,爲了那些血淚掩蓋下的真相。尤其,是不要成爲璨星樓的客人。”

  說完最後這句話後,阿中轉身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回到客棧後,夜已經深了。楊淙淙躺在牀上想起阿中的話,輾轉反側。

  璨星樓?阿中特意提到這個地方,讓她覺得有些疑惑。仔細想想,確實也有很多她想不通的地方。比如爲甚麼這城中那麼多家的珠寶店都沒有鮫人淚,唯獨璨星樓有?而璨星樓的小廝一聽到幾人要買鮫人淚,立刻便請來了管事的,顯得十分熟門熟路,可見這裏此類交易並不少見。那麼多的鮫人淚,璨星樓又是如何得來的呢?

  楊淙淙左思右想,覺得璨星樓這個地方,必須一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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