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唐書記對田曉堂起了疑心

   1、鍾林之死

   聽姜珊在電話中說鍾林去市委見唐生虎書記沒見着,一氣之下竟跳了樓,田曉堂震驚不已。他沒想到鍾林爲了阻止娜美寧排污,爲了迫使唐生虎收回成命,居然做出如此極端、如此決絕的舉動。他滿心悲痛,又暗自後悔。要是他還多想一些辦法,讓鍾林早點曉得娜美寧今天停產已是板上釘釘,這場慘劇或許就不會發生了。

   見他一直不出聲,姜珊問:“你還在聽嗎?”

   田曉堂回過神來,說:“我聽着呢。鍾林目前……?”

   姜珊說:“他在醫院,還在觀察。”

   田曉堂驚詫地問:“還在觀察?他沒死?”

   姜珊說:“沒有啊,誰說他死了。他命大福大,只是受了點傷。”

   田曉堂頓時驚喜萬分:“是嗎!剛纔可把我嚇壞了,我還以爲他已被閻王爺收走了呢。”他又滿腦子疑問:“他從那麼高的樓上跳下來,還能撿回一條命?”

   姜珊說:“他落在了充氣救生墊上,所以纔沒事。他身上的傷,是下落時在外牆上擦的。”

   田曉堂越發疑惑了:“警察到得這麼快?”

   姜珊說:“據我所知,鍾林跑上市委辦公大樓樓頂後,並沒有馬上跳樓,只是站在邊上發呆,市委辦的工作人員發現後,迅速報了警,易副祕書長親自爬上樓頂去勸說鍾林。也不知是不是易副祕書長的勸說起了作用,反正鍾林又拖延了好一陣子。等他終於往下跳時,警察早已在樓下作好了準備,鍾林這纔沒有死成。”

   田曉堂徹底放下心來,說:“沒甚麼比生命更寶貴,鍾林沒死就好。當然,他在市委大樓這麼一跳,造成的社會影響實在太大了,唐書記只怕不會放過他,局裏也會因此受連累。不過這些和一條命比起來,畢竟又是小事了。”

   姜珊說:“是啊是啊,鍾林死裏逃生,真是萬幸。我不太贊同他這種極端的做法,但他一身正氣,敢作敢爲,還是讓我很佩服!”

   田曉堂問:“你是在醫院嗎?”

   姜珊說:“沒有,我和華局長、裴主任一道,正在趕往醫院的路上。剛纔醫院給華局長打來電話,說鍾林出現意外情況,讓我們馬上過去一趟。”

   田曉堂頓時又緊張起來:“意外情況?甚麼意外情況?”

   姜珊說:“還不清楚。我想也不會有甚麼大事吧,無非是鍾林身上的傷,比預計的要嚴重一些。剛纔這些傷還沒怎麼疼,現在開始發作了。”

   見她這麼說,田曉堂稍稍放心了些,不過還是叮囑道:“你到了醫院,就把那邊的情況告訴我。”

   收起手機,田曉堂一邊緩步往省委黨校宿舍樓走去,一邊尋思着,鍾林跳樓事件的發生,將華世達推上了風口浪尖,唐生虎盛怒之下,只怕會怪罪他沒有“管好自己的人”,趁機狠狠地修理他一番。田曉堂想給華世達打電話寬慰幾句,又覺得不好怎麼開口,再說現在華世達也不方便跟他談這些,只得放棄了這個念頭。

   田曉堂跨進宿舍,剛掩上門,兜裏的手機就響了起來。他以爲是姜珊打過來的,掏出一看,卻是華世達。

   田曉堂撳下接聽鍵,開口就問:“華局長,您到醫院了嗎?鍾林情況怎麼樣?”

   華世達的聲音顯得有氣無力:“唉!糟透了。”

   田曉堂悚然一驚,忙問:“剛纔不是說他沒事嗎,怎麼突然又會起變化?”

   華世達說:“醫生剛纔作詳細檢查時才發現,鍾林服用了超量安眠藥。”

   “甚麼?”田曉堂再一次驚愕地張大了嘴巴。

   華世達長嘆一聲說:“真沒想到,他在跳樓前,還會喫安眠藥。他出事之後,我趕過去,見他臉色蒼白,雙目緊閉,處於一種半昏迷狀態,以爲他不過是受到了驚嚇。哪想後來進了醫院,他竟然一直昏迷不醒,醫生深入檢查,這才發覺他有吞服超量安眠藥的嫌疑。”

   田曉堂的心揪得更緊了,忙問:“鍾林還有救嗎?”

   華世達說:“我懇求院長,要不惜一切代價救活他。院長說,用洗胃機灌洗顯然已來不及,只有將他的胃切開了直接洗……現正在這麼搶救。”

   田曉堂心知鍾林凶多吉少,卻還是寬慰華世達道:“這就是說,還有希望……您也不要太焦急……我想他會熬過來的。”

   華世達說:“但願吧。”

   田曉堂又問:“唐書記對這事是甚麼態度?”

   華世達說:“還沒見他表態。”

   田曉堂說:“事情已經發生了,您還是想開點吧。”

   華世達沉默片刻,說:“我已有思想準備了。”

   田曉堂愣了愣,他感覺到華世達說這話有具體所指,卻不清楚到底是指甚麼,想問,卻又覺得唐突了。

   結束通話,田曉堂在房間裏焦躁不安地走來走去。儘管他知道鍾林生還的希望很渺茫,卻還是不死心,盼着奇蹟能夠發生。

   大約半小時後,手機鈴聲再度響起,這次打電話來的是姜珊。田曉堂急切地問:“搶救過來了嗎?”

   姜珊的嗓音帶着哭腔:“沒有……他藥喫得太多,又延誤了這麼久,就是華佗在世,也無力迴天了。”

   田曉堂感覺腦子裏嗡地一響,整個人就像傻了一樣。過了好半天,他才慢慢清醒過來,喃喃道:“先服安眠藥再跳樓,看來,他是下定了去死的決心,斬斷了一切退路啊!”

   姜珊感嘆道:“苟且偷生易,慷慨赴死難。鍾林這麼做,該需要多大的勇氣啊!”

   田曉堂說:“我倒覺得,他其實是缺乏勇氣的。如果有足夠的勇氣,他就直接跑上樓頂呼啦一下跳下去了。正因爲勇氣不足,他才先服下安眠藥,然後在樓頂天台上又猶豫了很久。我有一種感覺,他並不是主動跳下去的,而是安眠藥發作後,失足跌下去的。”

   姜珊很是驚訝:“你怎麼會這樣想呢?”

   田曉堂說:“我覺得,只有這樣推測才合乎情理。”

   姜珊說:“可是……”話沒說出來,就慌忙改了口:“韓市長來醫院了,華局長招呼我過去,我先掛了啊。”

   田曉堂放下手機,剛要放進褲兜裏,鈴聲卻又急促地響了起來。

   打電話來的是沈亞勳,一開口就抱怨道:“你的電話怎麼老佔線啊。你看過今天的省都市報沒有?”

   田曉堂說:“沒有。怎麼啦?”

   沈亞勳說:“娜美寧排污的事已上省都市報啦,這下可熱鬧了。”

   田曉堂頓時大驚。娜美寧的問題被捅到全省發行量最大的報紙上,事態的嚴重性不言而喻。這意味着,省都市報的記者已盯上了娜美寧,鍾林跳樓事件再想瞞天過海只怕已很難了。而這兩起相互關聯的事件一再曝光,雲赭就會成爲全省乃至全國輿論關注的焦點。對此,壓力最大的無疑是雲赭的當家人唐生虎,受害最重的也將是他。唐生虎目前的處境本來就不妙,這兩起事件將給他雪上加霜,甚至成爲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這樣一來,唐生虎勢必會找個出氣筒,把氣撒到華世達身上。而他田曉堂,也很有可能陪華世達一起受氣。娜美寧畢竟是他一手招進來並負責協調服務的項目,儘管不讓娜美寧停產整頓的領導責任在唐生虎,娜美寧排污的監管責任在戊兆縣環保局,但唐生虎要整他,他也休想跑脫。不過話又說回來,他與華世達還是不一樣。雖然他借各種由頭,一再拖延去做那個直接服務唐生虎的市委副祕書長,但唐生虎對他的印象並未因此受太大的影響,所以多半會對他手下留情的。

   中午1點鐘,華世達又打來電話,告訴他,唐生虎、韓玄德召開緊急會議,商議怎麼應對鍾林跳樓事件和娜美寧被媒體曝光引發的輿論危機。華世達的聲音聽起來虛弱而疲憊:“在唐書記的指示下,市公安局已成立了專案組。專案組的任務,一是查清鍾林背後的操縱者或者說陷害者是誰。唐書記認爲,鍾林服了超量安眠藥後又跳樓,他的行爲令人費解。他想尋死,在服安眠藥和跳樓之間只須選擇一項就夠了,沒必要還來個雙管齊下。想通過自殺來造成一定的社會影響,給領導施壓,只要跳樓就能達到目的,何必還喫甚麼安眠藥。因此唐書記懷疑,鍾林是在旁人的誘導、教唆甚至脅迫下才吞服精神藥物,在精神藥物的刺激下才想去跳樓。他拍着桌子惡狠狠地說,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這個人挖出來。專案組的第二項任務,是查清那個向省都市報報料的人到底是誰。唐書記說,這個人是雲赭的害羣之馬,是個吃裏爬外的傢伙,查出來絕不能輕饒。”

   田曉堂冷笑一聲道:“看樣子,唐書記已經氣急敗壞了。事情鬧到這一步,怪誰呢,還不是怪他!要是他早點同意娜美寧停產整頓,這些事情哪會發生?!”

   華世達說:“他是不會這麼想的。他這種領導,在高位上坐久了,唯我獨尊慣了,從來不會認爲自己有錯,犯錯的只會是下面的人。現在的形勢,是山雨欲來風滿樓啊。我看我這次是在劫難逃了,你呢,只怕也要小心些。”

   華世達說得有些悲壯,田曉堂忙安慰道:“您也不要太想多了。您又有甚麼錯,他能把您怎麼樣?”

   華世達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詞?我有種預感,他這回只怕要跟我舊賬新賬一起算了。算就算吧,也沒甚麼大不了的,反正我甚麼都準備好了。”

   華世達把話說到了這一步,田曉堂想再想講幾句寬心的話,反倒覺得多餘了。

   收起手機,田曉堂只感覺心口堵得慌。他相信,鍾林服下超量安眠藥後跳樓,並非受人唆使。他了解鍾林,知道鍾林很難被人左右。可唐生虎卻認爲鍾林只是個提線木偶,背後一定有操縱的黑手,一定藏着不可告人的陰謀。唐生虎要這麼草中尋蛇,他也拿唐生虎沒辦法。這樣一來,唐生虎更會大打出手,即使找不到證據,也會以莫須有的罪名嚴懲他想象中的大逆不道者。難怪華世達會有大禍臨頭的感覺。又想,是誰向省都市報透露了娜美寧排污的祕密呢?這個人還真不好猜,因爲很多人都存在這種嫌疑。有可能是娜美寧的員工,特別是那個向鍾林透露內情的老鄉,有可能是包雲河,也有可能是淡漢同。就是鍾林,也不排除這種可能。或許鍾林早就向省都市報報料了,只是一直不見批露報端,以爲媒體不敢捅這個馬蜂窩,這才感到絕望,最終決心以死相諫。

   田曉堂躺在宿舍牀上,想眯一會兒,可他哪裏睡得着?一閉上眼,腦海裏就晃動着鍾林那張熟悉的臉。他想,性格即命運,這話真是精闢。鍾林那種一根筋的性格,註定了他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註定了他的人生悲劇。或許,這麼毅然決然地走了,對鍾林來說也是一種大解脫。在理想和現實的巨大錯位中苦苦地煎熬和掙扎,他活得真是太累了。他選擇這種極端的方式,走得慘烈,走得悲壯,卻也走得高貴,走得瀟灑。田曉堂在心裏默默唸叨,鍾林兄弟,一路上走好,願你在天堂裏過得開心,過得快樂,把前世的種種不如意都彌補回來!

   手機突然鳴叫起來,田曉堂忙翻看畫屏,只見顯示的是“張矢”兩個字。他一時有點發愣,記不起張矢是誰。但很快他就想起來了,這個張矢就是來雲赭搞過新聞訛詐的那個省科教旬報的狗屁記者。當時,田曉堂被抽調擔任市創衛迎檢外宣組的牽頭人。就在受檢前夕,突然發生一起不大不小的食物中毒事件,張矢就像嗅到腥味的狗,立即躥到雲赭,打着新聞監督的幌子,大搞敲詐勒索。田曉堂費盡周折,後來還是請雲赭日報社社長符有才出面,憑藉部隊老首長的身份,總算才把張矢擺平。

   這近一年來,田曉堂與張矢沒有任何聯繫,他幾乎忘記了張矢其人。沒想到在這個特殊時期,張矢會突然從地下冒出來。他深知張矢這種人找上門來,絕不會有甚麼好事。他猜測,莫非張矢見娜美寧被曝了光,又出了機關幹部跳樓的醜聞,認爲搞新聞訛詐的絕好機會又來了,便不失時機地想來插一槓子,大撈一把?

   田曉堂很不情願地撳下接聽鍵,張矢的聲音便傳了過來:“田祕書長,你好啊!我是張矢,好久不見了啊。”

   田曉堂不冷不熱地說:“張大記者啊,有事嗎?”

   張矢說:“我正在雲赭,想找你瞭解一些情況,另外還打聽一個電話號碼。”

   田曉堂問:“瞭解甚麼情況?該不是又來搞新聞監督吧?”

   張矢聽出他說話很不客氣,有些尷尬地笑着說:“是啊,我就是過來搞新聞監督的。娜美寧出了事,報社派我過來採訪。”

   猜測得到了證實,田曉堂感到怒不可遏,不禁憤憤地斥責道:“你真是狗改不了喫屎啊,這回你就不怕你的老首長符社長罵你嗎?”

   張矢急忙辯解道:“田祕書長,你誤會了,完全誤會了。”

   田曉堂冷笑道:“誤會?我還不知道你!這回你喊價多少?15萬,還是20萬?你考慮過物價上漲的因素嗎?是不是還打個九折?”

   張矢越發語無倫次起來:“田祕書長,你真的誤會了……我現在已調到省都市報,再也不會幹那些下三濫的事了,你不要用老眼光看人嘛。”

   田曉堂一下子愣住了,不相信似的問:“你去了省都市報?今天那個報道難道是你捅出來的?”

   張矢忙回答:“是啊是啊。我知道,這篇報道只會讓雲赭的領導火冒三丈。可作爲一個從事新聞監督的記者,我有責任把娜美寧的問題公之於衆。”

   田曉堂暗想,這篇報道如果早點見報,還能夠逼着娜美寧停產整頓,他不但不惱火,還會暗自高興,可在娜美寧停產整頓已成定局的今天再見報,意義就不大了,反倒還會帶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所以他的態度談不上惱火,但也絕不會支持。對張矢的一百八十度華麗轉身,他一時還真沒法適應,也仍然心存疑慮,就說:“行啊,你這算是浪子回頭嗎?不過,你乾的還是老本行——新聞監督!呵呵。”

   張矢笑道:“你就不要挖苦我了。我現在乾的纔是真正的新聞監督,過去的不算。”

   田曉堂好奇地問:“你是怎麼調到省都市報的?”

   張矢說:“這事說起來,應該感謝符社長。是他跟我的老團長韓雲打了電話,細說了我的困難,還罵了韓團長幾句,怪韓團長不關心我。後來韓團長逮住一個機會,運作了一番,就把我挪到了省都市報,給了我一個重新做人的機會。”

   田曉堂訝然道:“重新做人?”

   張矢說:“是啊,是重新做人。我以前幹那些爛事你也知道,現在回想起來真是羞煞人。其實我當時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內心裏還是相當掙扎的,也十分厭惡自己。可那時我沒有別的生路,爲了兩個女兒上大學,也就顧不上太多了。現在,符社長、韓團長這麼貼心貼肺地關心我,給了我這麼好的工作崗位,我再不洗心革面,就真他媽的不是人了。”

   田曉堂笑道:“你能這樣想,難得,難得啊!”

   張矢說:“田祕書長,我想找你作個採訪,進一步瞭解娜美寧的情況。”

   田曉堂說:“娜美寧你們不是已曝光了嗎?難道還想深挖下去?”他不想張矢再炒作娜美寧,也絕不會接受張矢的甚麼採訪。娜美寧事件進一步熱炒,對雲赭的發展和形象有損害,他當然不能支持。這種時候,他作爲雲赭的一名正縣級領導幹部,還敢在媒體上拋頭露面,如果不是糊塗蟲,那就是另有所圖。

   張矢答道:“我們覺得,娜美寧事件很有代表性。這幾年,各地爲了搶佔發展先機,招起商來都是飢不擇食,不惜把門檻一降再降,對環保則睜隻眼閉隻眼,寧願用青山綠水去換取雞的屁(GDP)!我們報社很想針對娜美寧這一個案,好好地解剖一下。再說,今天又發生了鍾林跳樓事件,娜美寧的問題就更值得我們好好反思了!”

   田曉堂感覺頭越發大了,忙道:“我還在省委黨校脫產學習,不便接受你的採訪。我們也是老朋友了,我想奉勸你一句,這件事曝一下光就夠了,沒必要窮追猛打,緊揪不放。中國的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新聞監督的作用其實很有限……”以前他勸張矢莫搞所謂的“新聞監督”,倒還理直氣壯,如今再勸張矢莫搞真正的新聞監督,卻感覺有些理屈詞窮。

   張矢說:“對娜美寧事件搞跟蹤報道,是都市報領導層作出的決定,我說了不算。你不想接受採訪,我表示理解,不會勉強你。”

   田曉堂知道他攔不住張矢,只好說:“你們非要繼續深挖,我也拿你們沒辦法,只是希望你們的報道盡量客觀、公正些!”

   張矢說:“你放心,客觀、公正是新聞的基本要求,在這點上我是絕不會含糊的。”頓了頓,又道:“我想找你打聽一下符社長的手機號碼。”

   田曉堂問:“你想採訪他?”

   張矢忙說:“不是,不是,我想跟他見個面。雖說大恩不言謝,但他幫了我那麼大的忙,我還是想當面表達一下謝意。”

   田曉堂說:“這樣啊。好吧,我告訴你,你記一下。”

   

   2、到底誰有病?

   下午4點半,田曉堂剛下課,就接到裴自主的電話。裴自主告訴田曉堂,他受華世達的安排,去下面縣裏接回了在那裏做測量工作的鐘林愛人。裴自主說:“她不能接受鍾林自殺身亡的事實,一到醫院就昏倒過去。搶救了半天,才甦醒過來。”

   田曉堂擔心地問:“她現在的精神狀態還穩定嗎?該不會有事吧?”

   裴自主說:“她現在倒是沒事了,可你和華局長卻有了事。”

   田曉堂驚訝地問:“怎麼啦?”

   裴自主說:“她醒後,接受了專案組的調查,一口咬定鍾林不會主動自殺,他一定是受了甚麼強烈的刺激。專案組辦案人員告訴她,鍾林胃裏安眠藥的成分已經化驗出來了,是苯巴比妥。這讓她越發認定自己的判斷沒有錯。她說,鍾林一直以來服的都是安定,從未用過苯巴比妥。鍾林也從未自己去買過安眠藥。而且,這超量的苯巴比妥在藥店是不易買到的。因此她認爲,鍾林吞服的超量苯巴比妥是別人買了交給鍾林的,甚至還有可能是別人逼着鍾林嚥下的。”

   田曉堂無來由地說:“她該不會懷疑我和華局長吧?”

   裴自主說:“她沒有明說,但我看只怕有這個意思。她講了你和華局長身上的不少疑點。她還特別提到,你昨晚深更半夜往她家裏打電話,心急火燎地說有重要事情找鍾林。”

   田曉堂有點哭笑不得,不由搖頭嘆道:“她真是昏了頭了,怎麼能這樣呢?”他印象中的鐘林愛人並不是一個不明事理的人。對於他給予鍾林的種種關照和幫助,她一直心存感激。他沒想到,受丈夫自殺這一突發事件的刺激和打擊,她竟變得這麼糊塗,還真懷疑到他和華世達頭上。

   裴自主說:“攤上這麼大的不幸,她一時腦子有些迷糊,倒也可以理解。既然她對你和華局長有懷疑,又把這種懷疑報告了專案組,我看你倆還是小心點爲好。”

   田曉堂說:“你放心吧,沒事的。”

   收了線,田曉堂默想了一會兒,決定給鍾林愛人打個電話,一是勸慰她節哀,二是向她澄清事實,消除不該有的誤會。他翻出鍾林愛人的號碼,撥打過去。可鈴聲響了半天,卻始終沒有人接聽。

   過了幾分鐘,他再次撥號,依舊無人理睬。他猜她只怕是不願接他的電話,不由得長嘆一聲,無奈地收起手機。

   晚上7點半鐘,華世達再次打來了電話。

   華世達說:“我想給鍾林開個追悼會,並且還要隆重一些。”

   田曉堂立即表示贊同:“是應該好好送一送他。”

   華世達說:“到時候我來致悼詞,讓局機關全體同志和二級單位中層以上幹部都參加吧。”

   田曉堂沒想到華世達把規模搞這麼大,不禁擔心地問:“您這個想法好是好,只是唐書記能同意嗎?”

   華世達說:“唐書記哪會同意!他只想不聲不響地火化掉算了。但我不會聽他的,這個追悼會非開不可。不然,我怎麼對得起鍾林兄弟啊!”

   田曉堂很支持開追悼會,卻不免又爲華世達捏了一把汗,怕他這樣公然跟唐生虎較勁,會惹得唐生虎對他下手更重。便建議道:“您最好還是做一下唐書記的思想工作。您自己不便去做,可以請旁人幫忙嘛。比如,可以請甘泉水書記幫您去勸一勸唐書記。哎,甘書記去北京跑項目已有好些天了,也不知回來沒有?”

   華世達說:“還沒回來,我跟他聯繫過。你不用擔心我,我反正已把唐書記得罪盡了,再多得罪一次又有甚麼關係呢?這樣吧,追悼會就定在後天上午開,後天是週六,你一定要趕回來參加。”

   田曉堂滿口答應:“好的,明天下午我就回雲赭。”緊接着問:“娜美寧今天應該停產了吧?”

   華世達說:“上午就徹底停了。眼下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哪個還敢不停產,除非他吃了豹子膽!”

   田曉堂又問:“姚開新有甚麼反應嗎?”

   華世達說:“還不清楚。他昨天就跑到佛山去了。上午停產後,也不見他來個電話,我一時又顧不上聯繫他。”

   田曉堂哦了一聲,心裏不免有些擔憂。

  華世達又談起了鍾林:“我今天老在想鍾林這個人,越想越覺得他真是難能可貴啊。我爲過去沒有好好地認識他、理解他而感到自責,也爲自己沒有保護好他而感到愧疚。鍾林有鮮明的個性,又是個理想主義者,他很像早年的我呀。我現在渾身的棱角已快被磨光了,他卻一直保持着那份銳氣,直至走到生命的盡頭。鍾林的血性和剛直不阿,像極了100多年前的戊兆縣令鄭良,但他比鄭老先人更徹底,寧爲玉碎,也決不爲瓦全。鍾林的理想主義色彩,又跟我特別相似,但我沒有他純粹,他爲信念而活着,又敢爲信念而死……”

  田曉堂感嘆道:“對鍾林,我一直惺惺相惜。我欽佩他,也多次委婉地勸過他,可他根本聽不進去。他好像是個特立獨行者,是個另類。唐書記認爲他是被動地服下藥物的,背後一定還有黑手,他愛人也覺得他不會主動自殺,只怕另有隱情。他們都不相信他是因抑鬱症而起。我也認爲他的自殺雖與抑鬱症有一定關係,但關係不是太大。如果不堪忍受抑鬱症的折磨佔了主導因素,他會走得更倉促,更果斷,不會有一絲的留戀。而他跳樓時顯得優柔寡斷,這說明他在藥物發揮作用前頭腦還是相當清醒,思維是正常的。他之所以在跳樓前先喫安眠藥,是想斬斷一切退路,怕上了樓頂不敢往下跳,也是爲了防止萬一沒跳成或即使跳下去了卻沒死成而蒙受羞辱。我看他不乏大勇氣,卻少了一點小膽量!我這麼說,您大概不會認同吧?”

  華世達說:“你說的有些道理。在某些人眼裏,鍾林是個抑鬱症患者,所以纔會做出這等傻事來。可照你說的,鍾林其實還是個正常人。他沒有病,有病的是那些自認爲沒病的人。或者說,他的病還不算重,真正病重的倒是那些苟活者。”

  田曉堂說:“是啊。我覺得,我們只怕都是有病的人,只是自己渾然不覺啊。”

  華世達說:“鍾林是面鏡子,照出了我們的病,也照出了這個世界的荒誕。這些年來,我雖然也有過妥協,但總體上還是在苦苦堅守,堅守心中的某種信念,堅守爲官的底線。可看看鐘林自殺前後,想想他的死又能喚醒甚麼,我只感到滿心蒼涼,覺得自己的所謂堅守沒有多大意義,有種看破一切的絕望。”

  田曉堂沒想到華世達情緒如此低落,他不好迎合,可又不能不表明一下態度,就只好對着手機重重地嘆息了一聲。

  剛結束與華世達的通話,張子亮的電話又打了進來。田曉堂有些意外,張子亮很少跟他打電話,除非有比較重要或者緊急的事情。這會兒張子亮找他幹甚麼呢?田曉堂滿心疑惑,忙撳下接聽鍵。

  張子亮沒有寒暄就直接問他:“您在省委黨校嗎?這兩天會不會回來?”

  田曉堂答道:“明天下午我就會回雲赭。你有事嗎?”

  張子亮輕輕哦了一聲,沒有直接回答,只是說:“等您回來後,我們再聯繫吧。”說完就啪的掛斷了電話。

  田曉堂有些發愣。他聽出來了,張子亮的語氣顯得有點慌亂,而且匆匆說了兩句就急忙掛斷電話,也沒說個具體事情,顯然是不方便多說。田曉堂不由有些緊張。他想,該不是唐生虎受鍾林愛人的影響,也懷疑到他頭上來了吧?

  田曉堂正在胡亂猜測,手機鈴聲突然又炸響了,把他嚇了一跳。這次打電話來的是符有才。

  符有才問他知不知道張矢在哪裏。田曉堂覺得奇怪,說:“張矢不是在雲赭嗎?他找我問過您的手機號碼。他沒跟您聯繫?”

  符有才說:“我知道他在雲赭,可並不知道他在甚麼具體地方。他下午跟我聯繫過,約我晚上8點鐘在一起喝茶,好當面向我道謝。可現在8點鐘早過了,他電話沒有打來,人就像蒸發了。我打過去,他的手機竟然關了機。這是唱的哪一齣呢?”

  田曉堂聽了也覺得不對勁。張矢把符有才視爲恩人,絕不會貿然失約。現在他不僅失了約,而且連手機都關了,這說明他很可能出現了意外。會是甚麼意外呢?田曉堂不敢往下深想,就寬慰符有才道:“您再等等吧。說不定是他手機沒電了,一時纔沒法跟您取得聯繫。”

  符有才說:“好吧,我再等等看。”

  結束通話,田曉堂忙把手機鈴聲設成了震動。今天他頻頻接到電話,聽到的都是壞消息,他的神經已經十分脆弱,再也受不了手機鈴聲的刺激了。

  田曉堂想了又想,覺得放心不下,便決定找老同學劉向來,託他打聽一下專案組那邊的情況。

  劉向來倒沒推辭,答應道:“專案組的副組長是我的一個鐵哥們,我去他那兒打探打探。不過,我可不敢打保票,他一定就會把內情抖給我。”

  田曉堂說:“如果他不願講就算了,你也不要爲難他。”

  劉向來說:“好吧。娜美寧出的事,跟你關係大嗎?你該不會受牽連吧?”

  田曉堂說:“現在還很難說,得看事態怎麼發展。”

  劉向來說:“你有甚麼麻煩,就早點對我說。要是我能夠幫你,也好儘快想辦法。”

  田曉堂不免有些感動,說:“真有甚麼事,我會找你的。”這些年來,田曉堂遇上了甚麼難處,第一個想到的總是劉向來。劉向來交際廣,三教九流的朋友多,七找八找,總能幫上他的忙。

  劉向來說:“行。專案組那邊的動靜,我問到了就給你回話。”

  晚上11點鐘,田曉堂已經躺下,放在牀頭櫃上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

  田曉堂以爲是符有才打過來的。他想大概是符有才聯繫上了張矢。可一看畫屏,卻是劉向來。

  田曉堂問:“你這麼快就打聽到啦?”

  劉向來說:“我剛纔一接完你的電話,就馬上跟那個公安局的鐵哥們取得了聯繫,可他當時還在局裏開會,不方便多說。只到他回了家,纔打電話過來,講了一些內情。他反覆強調,這些情況千萬不能泄露出去。”

  田曉堂說:“你放心,我會爛在肚子裏的。”

  劉向來說:“專案組抓得很緊。他們已從幾個方面在開展調查,一是通過技術手段,對鍾林近幾天手機來往電話進行篩查分析,看他跟哪些人有過聯繫,都說了些甚麼;二是查看城區監控視頻資料,查找鍾林近幾天的行蹤,看他去過哪些地方;三是找鍾林愛人進一步詢問情況,查看鐘林患抑鬱症的相關診斷治療資料;四是追查那個向省都市報報料的人。另外,他還告訴我,市紀委已開始追究排污事故的監管責任。”

  田曉堂說:“看樣子他們是動了真格,也不知目前發現甚麼線索沒有?”

  劉向來說:“好像還沒有。也有可能他們發現了,只是那個鐵哥們對我有所保留。”

  田曉堂躺回牀上,心裏亂糟糟的。今天短短一天,發生了太多意想不到的事情,留下了太多的疑團和懸念。他不知道,明天還會發生甚麼意外,華世達會有甚麼變故,他又會遇上甚麼麻煩。

  他又想到了張矢。符有才再也沒打電話來,看來張矢還是杳無音信。張矢到底去了哪兒?爲甚麼手機會一直關機呢?

  

3、追悼會

  第二天早上,田曉堂起牀後乾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省委黨校大門左側的報亭裏,買了一份當日的省都市報。他沒等回到宿舍,就站在街頭匆匆翻看起來。

  他滿心祈望省都市報不再出現與娜美寧有關的報道,萬一出現了,也儘量不要涉及市領導。可是,他的祈望完全落空了。當他翻到A6版時,一下子傻了眼。

  A6版用半版的篇幅續報了關於娜美寧的三件事:一是該報記者張矢在採訪中被雲赭市公安部門無理扣押長達5個多小時,從昨晚7點多鐘一直關到凌晨1點鐘才放出來;二是機關幹部鍾林找市委書記反映娜美寧問題遭拒後,服藥跳樓自殺;三是據知情人反映,娜美寧排污未能及早停產的主要原因,是雲赭市的主要領導不同意。

  將A6版的內容瀏覽一遍後,田曉堂拿着報紙的手在發抖。他知道,這半版報道的威力不亞於幾枚重磅炮彈,弄不好就會把整個雲赭炸個人仰馬翻。昨晚符有才與張矢聯繫不上,他就懷疑張矢可能已遭軟禁,可他又覺得唐生虎不會幹這種蠢事,便不敢確信自己的懷疑究竟對不對。現在,事實已經很清楚,他的懷疑沒有錯,唐生虎還真敢這麼蠻幹。他沒想到唐生虎那麼精於算計的一個人,竟然也會犯一時的糊塗。唐生虎大概是想借扣押張矢嚇一嚇省都市報,哪想省都市報不但沒有被嚇住,反而動了雷霆大怒,乾脆將記者被扣的真相公之於衆。不僅如此,他們還一不做二不休,徑直揭露雲赭市主要領導在娜美寧排污事件中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儘管沒點唐生虎的名,但明眼人一看就明白這“雲赭市主要領導”是指誰。一般來說,像省都市報這種媒體,在做省內批評性報道時,都是留有餘地的,絕不會把矛頭直指地市大員。而現在他們竟然不管不顧地擺出趕盡殺絕的架勢,顯然是要狠狠地報復唐生虎,讓唐生虎爲他的魯莽和草率付出慘重的代價。這樣一來,唐生虎的政治生命就越發岌岌可危了。

一上午,田曉堂坐在教室裏都心神不寧、魂不守舍。下課後,他突然接到一個陌生人的電話。那人自稱是專案組辦案人員,讓他本週內回去接受調查。田曉堂不冷不熱地應付道:“我這兩天會回雲赭,回來後再跟你們聯繫吧。”

  田曉堂回到宿舍,一關上門,就急忙撥打華世達的電話。可鈴聲響了半天,華世達就是不接,田曉堂只得收起手機。

  一刻鐘後,華世達打電話過來,告訴他剛纔正在專案組那邊,不便接電話。

  田曉堂問:“他們都調查了些甚麼?”

  華世達說:“他們已經知道,鍾林在前天去我辦公室找過我,昨天早上去市委途中,在我所住的‘世紀豪庭’大門口又碰見過我,還攀談了好幾分鐘。他們問我兩次見到鍾林,都談了些甚麼。”

  田曉堂有些不解:“他們怎麼知道鍾林在‘世紀豪庭’大門口碰見過您?”

  華世達說:“他們把昨天從鍾林住處到市委沿途的監控視頻都調出來一一檢查了。‘世紀豪庭’的大門口有兩個監控攝像頭,正好把我和他照進去了。”

  田曉堂又問:“您跟專案組是怎麼說的?”

  華世達說:“還能怎麼說,實話實說唄。當時跟鍾林說了些甚麼,都一五一十地向專案組彙報了。前天鍾林去辦公室找我,情緒十分激動,說要去見唐書記,當面懇請唐書記下令停產整頓娜美寧,我當時正爲這事急得不行,就說你去反映一下情況也行,只是不要亂來。昨天早上在小區大門口碰見他,他說我這就去市委找唐書記,我當時已知道龍書記不會來,唐書記應該信守承諾,讓娜美寧停產,可又怕唐書記出爾反爾,就想鍾林去找一下,對唐書記施加點壓力也好,便對鍾林說你早去早回,如果見到了唐書記,說話要委婉些,情緒不要激動,也不要一味糾纏。如果唐書記沒空見你,你也不要大吵大鬧。我說了這些話,他怔怔地望着我,表情有些怪異。我當時不明白他爲甚麼會有那種表情。要是早知道他這一去就沒打算活着回來,我肯定會攔下他,說甚麼也不會放他去市委。”

  田曉堂一聽就擔心起來:“您怎麼能照實說呢?您沒盡力阻止他去市委上訪,沒把矛盾消滅在萌芽狀態,這就是您的責任,您的罪狀啊。您編幾句假話,誰又能辨別真僞?當時又沒第三人在場,那監控裝置也不能把你們的對話都清晰地錄下來吧?”

  華世達說:“我不想撒謊,撒了謊就太對不起鍾林了。鍾林的死,讓我看透了許多東西,也看淡了一些東西,我已無所謂了。要打要罰,隨他們的便吧。明哲保身的那一套,我學不來。”

  田曉堂頗爲喫驚,他沒想到華世達這麼倔強,這麼消沉。他不好再說甚麼,只得換了一個話題:“今天的省都市報您看到了吧?”

  華世達說:“早看過了。雲赭市面上賣的省都市報一大早就脫銷了,A6版還被人們拿去複印,四處散發……真不該扣留那個記者啊,這是自找麻煩,不明白唐書記他們是怎麼想的。”

  田曉堂說:“今天的報道對唐書記是致命的。就怕他惱羞成怒,會變本加厲地找下面的人當出氣筒、替罪羊……專案組也找過我了,我不知道他們會問些甚麼。”

  華世達哀嘆一聲道:“我反正已作好捱整的準備了。你倒不必太擔心,我看他不會衝你來的。”

  下午,田曉堂從省城驅車回到局裏,華世達並不在辦公室,他上殯儀館籌備追悼會去了。

  田曉堂從包雲河辦公室門口經過,見包雲河端坐在裏面,只得走進去打招呼。

  包雲河似笑非笑道:“雲赭自建市以來,在堂堂市委大樓跳樓自殺的,鍾林還是第一人,他創造了一項雲赭紀錄啊!”

  田曉堂暗暗皺了皺眉頭。他知道包雲河素來不喜歡鐘林,但鍾林已經不在人世,而且是爲娜美寧而死的,包雲河對這樣一個死者如此冷嘲熱諷,就顯得太沒人味了。田曉堂不滿地說:“鍾林畢竟是爲了讓娜美寧停產,纔去自殺的。他是下了必死的決心的,不然在跳樓前就不會吞服大量安眠藥。”

  包雲河不以爲然:“說句不好聽的話,鍾林就是個傻逼嘛。爲一個娜美寧,值得搭上自己的一條命嗎?不過話又說回來,他有抑鬱症呢。如果他是個正常人,哪會幹這個傻事!”

  田曉堂一下子被激怒了,他不能容忍別人歪曲鍾林,說鍾林的不是,就很不客氣地反駁道:“我倒覺得,如今這世上乖人實在太多,唯獨像鍾林這種傻子又太少了,幾乎已經絕跡。我也不認爲鍾林的自殺是因抑鬱症而起,我覺得他選擇自殺是源於內心深處的絕望。當然,抑鬱症尚未完全痊癒,也會對他產生一定影響,但這種影響並不佔主導。與其說鍾林自殺是不堪忍受病痛的折磨,不如說他是不堪忍受良心的折磨。”

  包雲河怔怔地望着他,面部肌肉有些僵硬。他沒想到田曉堂會這麼針鋒相對。過了片刻,才尷尬地笑道:“你是這麼看的啊。華局長的想法跟你倒是很一致,所以他要大張旗鼓地爲鍾林開個追悼會。我知道唐書記對追悼會是極力反對的,華局長很有些不識時務啊。從人道、感情的角度,追悼會當然有必要開,只是現在處於非常時期,開追悼會就有些不合時宜了。眼下得想方設法平息娜美寧事態,讓媒體平靜下來,可追悼會一開,媒體又會借這事大聲聒噪。你說這豈不是把屎又挑起來臭嗎?”

  包雲河不支持華世達開追悼會,又把話說得這麼不中聽,田曉堂感到很惱火,卻只能強忍着。他不想跟包雲河發生正面衝突。他又頗爲不解。對唐生虎不同意娜美寧停產整頓,包雲河本來是強烈反對的。所以對鍾林跳樓自殺,包雲河至少應該表示同情。對開追悼會,也不應該這麼鮮明地表示反對。可看包雲河今天這個態度,似乎已倒向了唐生虎那一邊。這是怎麼回事呢?因爲唐生虎那位年輕夫人的緣故,包雲河一度和唐生虎關係相當密切,可自從主樓工程沒有交給唐生虎暗示過的天成公司老闆樸天成,包雲河在唐生虎那兒便失了寵。後來包雲河想上一個臺階當副市長,不惜挖空心思劍走偏鋒,哪想弄巧成拙,他接二連三出事,直至被迫停職審查。這期間,唐生虎也沒有講點兒老感情,將落難的包雲河拉上一把。還是包雲河憑着自己在省裏的過硬關係,費盡周折,總算才化險爲夷,好歹弄了頂局黨組書記的帽子。如今,包雲河做局黨組書記也有些年頭了,卻一直未見唐生虎與他有冰釋前嫌的跡象。這會兒,包雲河居然一反常態地幫唐生虎說起話來,田曉堂難免會感到不可思議。

  從包雲河那兒出來,田曉堂約上姜珊,一起前往殯儀館。

  在車上,他邊開車邊問姜珊:“鍾林在出事前幾天,找過你沒有?”

  姜珊說:“找過。前天他到我辦公室找過我。當時他也找了華局長。”

  田曉堂追問道:“你跟他說了些甚麼?”

  姜珊說:“也沒說幾句話。那天他氣沖沖地跑來,說要去市委找唐書記請命。我本來就對唐書記的做法很不感冒,那會兒頭腦也不冷靜,就說你去找找也行,說不定他會被你說服的。”

  田曉堂皺起了眉頭,一臉嚴肅地說:“如果專案組找你做調查,你千萬不要講這些實話,就說你勸過也阻攔過鍾林。”

  姜珊不解地問:“我有必要撒這個謊嗎?我跟他講的那兩句話雖說不夠慎重,可也沒犯甚麼原則性的錯誤啊。”

  田曉堂說:“有沒有犯原則性錯誤,不是你說了算的。領導認爲你這就是原則性錯誤,你也無可辯駁。所以,我覺得還是謹慎一些好。小心行得萬年船啊!”

  姜珊嫣然笑道:“謝謝師兄關心。不過我仍然覺得,沒必要這麼謹小慎微。”

  田曉堂心想姜珊到底不夠成熟,對即將到來的嚴峻局面認識不足。他進一步提醒道:“你聽我的。我感覺唐書記可能會有大動作,你沒必要往他槍口上撞!”

  姜珊愣了一會兒,才輕聲道:“好吧,我聽你的。”

  到了殯儀館,走進靈堂,田曉堂看見鍾林愛人,忙走過去,想跟她打聲招呼,安慰幾句,不想鍾林愛人一見是他,竟立馬扭過頭去。田曉堂僵在那裏,一時好不尷尬。姜珊在他身後輕聲說:“她這兩天對局裏的領導都是這種態度,你不要介意!”

  田曉堂暗自嘆了一口氣。他來到鍾林的靈前,凝視着遺像上鍾林那張正氣逼人的臉,感覺心口像被甚麼東西撕扯着,有種說不出的痛。他默默地點了三柱香,插在靈前,然後深深地鞠了三個躬。

  在靈堂隔壁的房間裏,華世達帶着裴自主,正在跟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商量明天追悼會的一些細節。這些具體事情完全可以交給裴自主去辦,華世達卻非要親力親爲,可見他對追悼會是多麼重視。

  離開殯儀館時,華世達徑直上了田曉堂的車。姜珊猜測華世達只怕是有話要跟田曉堂單獨說說,就知趣地和裴自主上了另外一輛車。

  途中,田曉堂問華世達:“開追悼會的事,您託人勸過唐書記沒有?”

  華世達說:“沒有。我知道他根本不會聽勸的。”

  田曉堂愣了愣,又說:“今天只怕是唐書記最難受的一天吧。省都市報的做法,有種趕盡殺絕的火藥味呀。唉,唐書記真不該一時衝動,把記者關起來。”

  華世達說:“那個記者不是唐書記關的。”

  田曉堂側過頭,驚訝地問:“不是他關的?”

  華世達說:“我也才聽說,省都市報的記者是韓玄德副市長指示公安部門扣押的。當時,韓市長受唐書記的安排,跟那個記者談判,答應給他10萬‘封口費’,可那個記者不爲重金所動,堅持要深入挖掘真相。韓市長很生氣,暗示公安部門給那個記者一點顏色看看。後來,他就被關了5個多小時。”

  田曉堂說:“是這樣啊。韓市長這下可把唐書記害得不輕哪。韓市長一貫辦事挺老練的,這一次怎麼這樣不理智呢!”

  華世達說:“我聽說,那個記者原來是專門搞新聞敲詐的,曾來雲赭敲詐過幾次,韓市長滿以爲這次也能用金錢將他收買,就在唐書記面前拍了胸脯,說一天之內就能把記者搞定。可那個記者這回卻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怎麼威逼利誘都無濟於事。韓市長萬般無奈之下,纔出此下策。不想省都市報的領導聞訊勃然大怒,迅速作出強硬反應,這下就把事情搞砸了。據說唐書記氣得七竅生煙,把韓市長狠狠地尅了一頓。”

  田曉堂說:“這件事唐書記如果不處理好,他的仕途只怕就走到頭了。那個記者叫張矢,在搞創衛迎檢時,我曾跟他打過交道。真沒想到,一個敲詐老手還能搖身一變,變成一位正人君子!”

  華世達也十分感慨:“人大概是世上最善變的動物了。只不過,陷入歧途易,金盆洗手難。這個張記者,不簡單哪!”

  

4、唐書記的懷疑

  回到局裏,田曉堂想主動約張子亮見一面。昨天晚上張子亮匆匆打個電話來,卻甚麼也沒講,只是問他甚麼時候回雲赭,說等他回來再聯繫,搞得他一頭霧水,滿肚子疑問。他覺得很有必要在跟專案組見面之前,先把張子亮那邊的情況摸清楚。

  田曉堂打通張子亮的電話時,還擔心他沒時間出來,不想張子亮答應得十分爽快:“行啊,田祕書長,晚上我們一起喫個飯!”

  5點半鐘,兩人來到約定的酒樓,邊喫邊談。

  田曉堂說:“我還怕你沒空出來呢。”

  張子亮說:“唐書記中午就去了省裏,這樣我纔有了一點自由,不然還真是脫不開身。”

  “哦,唐書記去了省裏啊。”田曉堂看出張子亮有點悶悶不樂。他想唐生虎忙於跑省裏,只怕是去找關係想辦法擺平省都市報吧。如果省都市報繼續這麼不罷不休地跟蹤追擊,那唐生虎是會倒大黴的。田曉堂笑道:“唐書記怎麼沒帶你去?”

  張子亮笑了笑,說:“我看他是去找人打通關節,帶着我不太方便。”

  田曉堂微微點了點頭,問道:“你昨天打電話找我,大概是有事吧?”

  張子亮說:“怎麼說呢,要說沒事就沒事,我是庸人自擾,要說有事也有事,我這算是未雨綢繆。”

  田曉堂看着張子亮說:“到底是個甚麼情況,你就別賣關子了。”

  張子亮淡然一笑道:“您別急,聽我慢慢說。這兩天雲赭接二連三出事,一再被省都市報曝光,唐書記很受打擊,一下子蒼老了許多,人也變得有些神經質了。鍾林自殺後,他不相信鍾林會主動服藥,懷疑是別人給他買的藥,逼他喫下去的。可昨天專案組已查明,鍾林是獨自一人在一家小診所花高價買的整瓶安眠藥。不過,那家小診所離華局長住的小區不遠,就在小區旁的巷子裏。唐書記由此又懷疑,鍾林買藥還是受了華局長的誘導和慫恿。如果不是在小區門口跟華局長聊上幾句,他也許就不會動買安眠藥的念頭。而省都市報接連兩天毫無善意的曝光,讓唐書記的疑心更重了。他開始把一些事情相互串聯起來,併產生了更大的懷疑。他認爲,無論是抓那個跟他有牽連的房地產商,還是唆使鍾林去市委找他上訪並服藥跳樓,無論是向新聞媒體提供娜美寧的線索,還是省都市報不依不饒地連續報道,其實都是衝着他來的,目的無非是想借這些事置他於死地。他相信,在雲赭不只是某個人,而是有一夥人,想把他扳倒整垮,讓他死得很難看。有了這種想法,唐書記越發風聲鶴唳起來,他不再只是懷疑華局長一個人,很多人都上了他的黑名單,其中就包括您,還有戊兆的李廷風、淡漢同兩位縣長,甚至還有你們局裏的包書記。”

  田曉堂大驚,忙問:“他懷疑我?還懷疑李縣長、淡縣長和包書記?他有甚麼依據嗎?”

  張子亮這時卻吞吞吐吐起來,不肯再往下說了,只是說:“我今天是不是話太多了?”

  田曉堂頓時意識到,張子亮這是故意吊他的胃口,目的是爲了讓他充分認識其通風報信的價值,好領這份大人情。按說張子亮是沒有理由向他透露這些的。張子亮不會不清楚,他去做唐生虎的“近臣”,同時也做張子亮頂頭上司的可能性已經很小了,張子亮沒必要再巴結他。既然如此,爲何還要冒着巨大的風險告訴他這些祕密呢?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張子亮這人頗有遠見,想通過幫他,讓他欠其一個大人情,爲自己積攢一份人脈,以備後用。田曉堂便用一種懇切的語氣說:“把你所知道的,都說給我聽聽吧……我很感謝你,子亮。你這是真心把我當大哥、當朋友,是真正關心愛護我!”

  見效果已經出來了,張子亮還不忘添上一把柴:“我不是一個口風不嚴的人,今天破一回例,實在都是爲了您。我可以向您竹筒倒豆子,但您千萬不要泄露出去,不然我就要遭殃了!”

  田曉堂忙說:“你放一百個心吧,我知道利害關係,絕不會害你的。”

  張子亮這才往下說道:“按說,唐書記最不應該懷疑您。他一直還等着您過去做跟他的副祕書長呢。他現在懷疑起您來,一方面是他的疑心已經變得很重,敢於懷疑一切,寧可錯殺三千,也生怕漏網一人。另一方面,他還有幾點牽強的依據。他覺得您和華局長關係不錯,即使您不主動參與,華局長也會強拉您入夥,同時他也知道您一直十分關心鍾林,在鍾林出事前與鍾林電話往來不少,儘管通過技術手段沒從電話內容中找到甚麼有用的東西,但這不能說明您就沒有影響和誘導鍾林。而且,在鍾林出事前一天深夜,您還說有重要的事情找鍾林,至今唐書記還不清楚這個‘重要事情’是指甚麼,他覺得這裏面值得深究,對您的懷疑便一下子升級了。”

  至此,田曉堂已是目瞪口呆。他以爲唐生虎不會懷疑到他頭上,沒想到唐生虎已經把他盯牢了。他想,如果對那個“重要事情”不能作出令人信服的解釋,那他跳進黃河只怕也洗不清了。他暗暗感到焦躁不安,卻故作輕鬆地笑道:“你講的這些,就像鑽進唐書記心裏去了,難道你親耳聽他這麼講過?”

  張子亮咧嘴一笑說:“他哪會講這麼多啊。我是根據他無意中流露的一些隻言片語,揣摩出來的。”

  田曉堂說:“你的揣摩有那麼準?”

  張子亮一臉自信地說:“錯不了。跟唐書記幹了這幾年,我早已成了他肚子裏的蛔蟲,他的心思我幾乎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如果不能修煉到這種境界,我這幾年祕書可就白乾了!”

  田曉堂不免有些感慨,當祕書確實是門大學問,其中最重要的學問就是要善於琢磨上級,而當領導則既要琢磨上級,又要琢磨下級,所以當祕書可算是當領導的實習階段。難怪小祕書當得好的人,最後都當上了大領導。

  張子亮繼續剛纔的話題:“他懷疑李縣長、淡縣長,最主要的原因,是查到那個向省都市報報料的手機號碼,是在戊兆賣出去的。不過那個號碼是神州行,沒有身份證登記,根本查不出是誰的。當時報料者是用手機短信向省都市報報的料。從短信的文字功底和用語習慣看,報料者應該是位幹部,不像是普通老百姓。唐書記把懷疑的範圍縮小到戊兆的領導幹部中,覺得最值得懷疑的就是李、淡二人。他倆曾爲關停娜美寧專程去找過他,他沒見,躲開了。”

  田曉堂心想,唐書記如果只是懷疑李廷風和淡漢同用手機短信報過料,倒還有幾分可信。他又覺得,在李廷風、淡漢同兩人中,淡漢同幹這事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淡漢同曾打算不顧唐生虎和庹毅的反對,強行將娜美寧關停,李廷風卻覺得不妥。顯然,李廷風遇事要比淡漢同更爲理智和冷靜,再說他畢竟是一縣之長,顧慮自然會多一些。

  張子亮頓了頓,又道:“還有包書記,對他我有點兒拿不準。我感覺唐書記剛開始也是懷疑他的,可昨天晚上,唐書記又讓我通知他去市委,兩人見了一面,談了半個多小時,也不知談了些甚麼。這就有些反常了。您大概也知道,包書記在近兩年內,被唐書記打入了冷宮,一直未能翻身,從沒受到過唐書記的接見。”

  田曉堂表面上不露聲色,內心裏卻大爲驚詫。在這非常時期,唐生虎一反常態地約見冷落許久的包雲河,葫蘆裏到底賣的是甚麼藥?

  張子亮接着說:“唐書記現在真是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如果他認定您是華局長的死黨,那後果很可怕。您和華局長原本就不一樣。唐書記一直比較信任您,要是他確信您在背後做了一些不利於他的小動作,就會覺得您背叛了他,是個忘恩負義之人……對不起,我說得太直白了。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他所信任的人對他的背叛。爲此,他可能會因愛生恨,對您下狠手,甚至不比對華局長的處罰輕。面對這種危急的形勢,我看您不能坐以待斃,要抓緊時間,想盡辦法來撇清自己。”

  田曉堂看着張子亮,憂心忡忡地問:“怎麼撇清?向他當面解釋?他會相信我的話嗎?”

  張子亮說:“不管他信不信,您都得去對他講。這首先是一個態度問題,講了肯定比不講要好。”

  田曉堂想了想,說:“好吧,等唐書記一回來,你就告訴我一聲,我去找他。”

  張子亮說:“您想對鍾林說的那個甚麼‘重要事情’,一定要向唐書記解釋得合情合理,無懈可擊,這樣纔會打消他的疑慮。千萬別越描越黑呀!”

  田曉堂說:“謝謝你的提醒,我會小心的。”

  回到家裏,田曉堂枯坐半夜,苦苦琢磨着,該如何向唐書記解釋那個“重要事情”。他想,完全實話實說顯然不妥,他還不想暴露跟省委副書記龍澤光的特殊關係。那麼,是不是乾脆現編一套謊言呢?他又覺得,完全說謊反而容易出現漏洞,風險很大,一不小心就會被精明的唐生虎識破。一旦識破,唐生虎立馬就會將他打入另冊。實話不能講,謊言又不敢說,那到底該怎麼辦?田曉堂撓破了頭皮,也沒想出個萬全之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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