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成長是痛苦的,而生活並未停止成長

  【我淚眼朦朧地看着父親,他的容顏已經變醜了,手指也可怕地蜷曲着,父親的玉樹臨風已經一去不返。可是,有誰明白一個六歲女兒的心:我深深地愛着父親那變得醜陋的容顏!】

  

  關於我出生的細節,是母親後來一點點回憶出來的。我出生的那天,據說是個“娘娘命”的日子。

  那是1970年的正月初一晚上10點左右,我在母親的肚子裏整整折騰了兩天一夜後,終於呱呱落地。手腳麻利的接生婆提着我的雙腳,讓我頭朝下,狠勁在我屁股上拍打了一下,我便“哇”地哭出聲來。接生婆提着我,喜顛顛地對焦急地等候在門口的父親說:“趙夕貴啊,你好福氣,生了個娘娘命的女兒,將來這丫頭,非富即貴,難怪這麼會折騰。”

  後來我才知道,正月初一出生的女孩是“娘娘命”的說法來自《紅樓夢》,代表人物便是賈元春。然而我後來的人生經歷卻證明這完全是一派胡言。

  我出生時,父親已經40歲,母親38歲,在我來臨之前,他們結婚8年未曾生育。父母被中年得女的巨大喜悅籠罩着,對我愛不釋手。時任公社會計的父親給我起名“美萍”。也許就因了這個“萍”字,我的人生從此與漂泊有關。

  我的記憶從3歲就開始了。儘管3歲的孩子可能對一切事物都很懵懂,但並不影響我對往事的懷念。

  那時的江蘇省如皋縣(現爲如皋市)十分貧困,而我家所在的江防鄉永福村更是個貧困之鄉。在鄉下每一條塵土飛揚的小路邊,搖搖欲墜地站立着一座座三開間的茅草屋,一般都是一間臥房,一間客堂,一間廚房兼豬羊圈。那時,蘇中農村的豬羊大多養在家裏,所以每戶人家的家裏都長年迷漫着一股豬羊的臊味。那時唯一能果腹的就是黃澄澄的玉米糊,喝得每個農民的牙齒上長滿黃色的牙垢。而玉米糊不飽肚,兩次尿一撒,胃就空了。終於熬到冬天,待到山芋(也有地方叫紅薯或紅苕)成熟,早飯就變成了山芋茶——把山芋切成塊,放在水裏煮,山芋煮爛後,放上糖精,甜甜的山芋茶就出鍋了。整個冬春季節,基本上都是靠山芋度日。除了山芋茶,人們還變着法子蒸山芋片、烤山芋……喫得滿村人都便祕腹脹,放個屁會臭半天。至於大米飯,那是過年時才能驚鴻一瞥的人間美味。偶爾誰家能喫一頓韭菜雞蛋麪條,那就是過節了。

  不過,農村也有美麗的地方。我家屋後有一條無名小河,長年清澈,它是鴨們、鵝們甚或菱角們的天堂,夏天又成了孩子和男人們的天堂。河這邊有我家的半畝自留地和十幾棵白果、刺槐、泡桐等雜樹。河那邊有屬於集體的站得威風凜凜的杉樹。觸目所及,天高雲淡,碧水清波,綠樹成蔭,處處美景。

  我的童年生活不能不提到美華,我的妹妹。她比我小3歲,生於美麗的五月。她的到來給了父母錦上添花般的驕傲。父母給我們兩姊妹的愛非常平等。常常是妹妹在母親懷裏勾着腦袋喫奶時,我則在父親厚實的胸膛上取暖。

  父親玉樹臨風,頗有文才,受人尊敬。母親不識字,但賢淑溫柔,通情達理。他們貧窮,然而恩愛。

  我和美華的幼年時代充滿五月梔子花的馨香,梔子花是母親栽的,就在屋前小院裏,當初夏來臨,它就如期盛開。那種綿長而濃烈的馨香溫馨了我們渾渾噩噩的幼年。直至如今,我也沒覺得有哪一種花香比得上梔子。

  除了美華,事實上我還有一個“姐姐”,叫美英,比我大20歲,她是父母因久久不育而領養的,來家時14歲。據說她家因孩子多,父母養不了,便將她送給了我的父母。但她很戀家,常把我媽媽給她買的衣服偷偷拿回家給她的姐妹們穿。我出生的那年春天,美英嫁給了本村一個殺豬的小夥子。我生下來11個月時,美英也生了個兒子,也就是我的外甥。平時我們兩家相安無事。雖然在一個村,相隔不過幾十米,但姐姐從不主動來看望父母,她並不愛我的父母。

  災難是不期而至的,猝不及防的災難的來臨,過早而又徹底地摧毀了縈繞於我懵懂幼年的平靜與溫馨。

  首先是父親的病變。年輕英俊的父親先是手指難以伸直,佝僂着,越來越像雞爪的樣子,接着頭髮也如秋葉般掉落,很快,眉毛睫毛也全然不見。父母的惶惑被六歲的我盡收眼底,他們每天急慌慌地奔波於家和醫院之間,臉色一日日凝重。

  終有一天,兩個穿白大褂的人直奔我和美華上的幼兒園而來,將我和美華全身上下一通檢查,還抽了血。周圍的眼神是緊張的、懷疑的、畏懼的。我和3歲的妹妹展覽似的呆立當地,無助地、茫然地、驚恐地任人擺佈。父母不在身邊,沒人能想象我的驚嚇有多大,一種朦朧的、莫名的恐懼深深籠罩了我小小的心。

  終於得知結果了,原來是一種叫麻風的病在父親身上顯形露跡了。那是1976年的夏季,我與快樂從此無緣。

  父親很快離家住院,醫院是離家20多公里的江濱麻風病醫院,在長江邊上,是個潮溼而與世隔絕的所在。我患病的父親就在那個莫名其妙、煩躁不已的夏日清晨離家而去,由大伯和母親送他去的醫院。

  父親臨走時,終於在廚房的竈間裏找到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我,6歲的我不會像現在的影視劇中的孩子那麼伶牙俐齒,甚麼懂事的話都說得出。唯有哭,是我當時唯一的表達傷心的方式。記得當時,父親用他那再也伸不直的手指擼擼我的一頭小黃毛,嘆口氣,啞着嗓子說:“萍後(我的小名),爸爸去治病,要有一段時間不能回家,你要聽媽媽的話,媽媽身體不好,你幫媽媽多做點家務,你馬上就要上一年級了,要好好讀書,爸爸希望你將來上大學,聽到沒?”

  我淚眼朦朧地看着父親,他的容顏已經變醜了,手指也可怕地蜷曲着,父親的玉樹臨風已經一去不返。可是,有誰明白一個6歲女兒的心:我深深地愛着父親那變得醜陋的容顏!

  我在父親期待的目光中死命地點頭,一邊用手背抹着眼眶裏奔騰而下的淚水。父親拍拍我的肩,轉身走了。父親去的方向是西邊,初升的朝陽在他的左後方緊緊跟隨着,父親挺拔的身軀在我朦朧的視線中越來越小。生離的感覺如此痛徹心肺,我終於忍不住在父親的背影裏號啕大哭。

  送父親去醫院的大伯呵斥我:“哭甚麼哭?又不是不回來了,晦氣!”而我哭得越發兇了,我不懂得甚麼晦氣不晦氣,只曉得那漸行漸遠的,是我此生最最依靠和疼愛我的人呀!父親從門前的小土路上蹣跚而去的背影從此固執地盤踞腦海,揮之不去。

   

  【等到美華感到疼痛的時候,她的腿部已經濃煙滾滾,皮肉和棉褲的焦味瀰漫了整間屋子。】

  

  每當夜裏我和美華依偎在憂鬱無比的母親懷裏等待睡眠時,我總會情不自禁地去摸母親的下巴。美華生下後,我一直和父親睡一頭,我早已習慣父親硬硬的鬍子紮在我嫩嫩皮膚上的感覺,這使我能夠十分塌實地睡覺。現在父親走了,他的歸期又是多麼遙遠而不具體,每夜的每夜,我在淺表層的睡眠中想念父親,噩夢連連。

  也是從那時起,我開始懂得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父親的病是所有不幸的根源。

  我對此病的理解是從村人的神情舉止上感覺的。那時我天天與美華手牽手,從村頭走到村尾的幼兒園去,500米長的小路漫延着遙遙無盡的屈辱和冷漠。一路上側視的目光和躲閃的身影使我難過至極。我不知道爲甚麼會這樣。更使我惶惑悲傷的是,我和美華的身後總會跟着一幫男孩子,手作雞爪狀,齊聲高喊三個字:“小麻風!小麻風!小麻風!”

  其中就會有我的外甥,這個長得黑瘦的傢伙也許是覺得有我們這樣的姨有損他的形象或尊嚴吧,他在那幫男孩子中間表現出一種凜然的大義滅親。他不叫我和美華姨,也不叫我們的名字,而是叫“小麻風”。若我們逃得急了,男孩子們便手捏土坷垃緊追不捨,他們會一直追到我家門口,然後將泥巴砰砰砸向我家的木板門。如果母親在家裏,她會出面,不是呵斥,而是神色哀怯地懇求男孩子們:“美萍美華比你們小,你們不要欺負她們倆好不好?她們喊你們哥哥哪……”男孩子們譏諷地叫:“我們纔不要小麻風叫哥哥……”母親的眼圈便會紅了,一句話不說,關了門,轉身進房,哭去了。

  從此,我和妹妹再也沒有了小夥伴,再也不是鄉鄰家受歡迎的孩子。我們走在路上,急惶惶、膽怯怯,像兩隻憂傷的小老鼠,在一片喊打聲中倉皇逃竄。

  但這僅僅是苦難開始的前奏。

  就在父親住院的那年冬天,3歲的美華遭遇了她生命中的第一個巨大災難。

  快過年了,大隊分豬肉,母親興高采烈地去隊裏拿我們家的那份肉。肉,是那個時代無比珍貴的一種副食!一般來說,我們也只有過年時纔能有幸嚐到令人饞涎欲滴、切成塊狀的連皮紅燒肉。即使聞一聞那肉香味,也能快活地扒上幾口糙米飯。而糙米飯也只有在過年時纔會在蘇北農村人家的飯桌上亮相。

  母親去大隊拿肉的那天似乎也沒甚麼不祥的預感,分肉的喜悅掛在她的臉上,她輕快地吩咐美華和另一個在我們家玩耍的親戚家的小孩乖乖在家待著,不要吵架,她一會就回來煮香噴噴的紅燒肉喫,兩個孩子愉快地答應着,母親就挎上一隻小竹籃走了。

  當時美華和那個和比她大一歲的小孩在火盆邊一邊烤火,一邊爆蠶豆和花生喫。蘇中的冬天比較冷,幾乎每個農家都有陶製的小火盆。一邊取暖、一邊在火盆裏埋上幾顆蠶豆和花生,爆熟了,再用樹棍撥拉着找出來喫——這是孩子們樂此不疲的小遊戲。我那天碰巧不在家,爲甚麼不在家的細節記不清了。唯一記得的是美華後來淒厲無比的哭號。

  美華在和那個小孩爭搶爆熟的蠶豆時發生了爭執,美華搶不過那個比她大的孩子,她急中生智,將穿着棉褲的腿壓在了火盆上,以此保護自己爆熟的蠶豆不被對方掠奪。等到美華感到疼痛的時候,她的腿部已經濃煙滾滾,皮肉和棉褲的焦味瀰漫了整間屋子。美華嚇壞了,她想到水缸裏有水,想爬到水缸裏去,這樣就可以滅火了。可遺憾的是我家的水缸太高了,3歲的美華往缸沿上爬了幾次都滑了下來。然後她把膝蓋抱在胸前,企圖壓滅火焰。但是,她很快感到胸口也疼痛起來——膝蓋上的火苗已經舔向了她的胸口。於是美華開始撕心裂肺地慘叫起“救命”……

  等到住在我家西邊的曹隊長聞訊趕來時,美華的棉衣已經火苗簇簇了。曹隊長拼命撕扯美華的棉衣棉褲,但母親親手縫製的棉衣太結實、紐扣太嚴謹了,曹隊長實在撕不開,只好找來剪刀三下五除二剪除了美華身上的棉衣棉褲,美華的前胸和右腿的創口已經慘不忍睹了,有些皮肉已經粘在了剪下的衣褲上。美華像一隻被活剝了皮的小貓,不停地、淒厲的號哭着,聲嘶力竭……

  【那年的春節無比悽慘!父親在一個未可知的地方治一種很可怕的病,美華在家裏哭叫不止。我的世界沒有一丁點的快樂,像沒有花朵的冬天的原野一樣淒涼。】

  美華的號哭一直連續了整整三個月!那三個月裏,家裏始終瀰漫着一股刺鼻的氣味。心痛如絞的母親懷着贖罪般的心情每天爲美華煮一個雞蛋,剝出蛋白給美華吃了,蛋黃則放在銅勺裏熬成油,然後把這種特殊的、難聞的油敷在美華的傷口上。每天一次。這是母親千方百計打聽來的偏方,據說治療燒傷有神奇療效。

  給美華抹藥油是一個艱難而殘酷的過程。美華燒傷後,她每天她在裏面爬,或者坐,一切以不連累傷口疼痛爲前提。如果她的傷口發生疼痛,她會隨時慘叫或者號哭,母親就會陪可憐的美華一起抹淚。可能是蛋黃熬出的油抹在傷口上極其疼痛,每次換藥時,美華總是哭得驚天動地,並且拒不配合母親。母親只好一邊落淚,一邊“乖乖”、“寶寶”地喚着美華,一邊不得不狠勁地腿手並用制服張牙舞爪的美華,直到成功地將藥換好爲止。我曾幫過母親的忙,按住美華的兩隻手,母親用腿夾住美華的腿,誰知美華扭頭張嘴就咬我的手,我一怕,鬆開了她。母親罵我沒用。她一邊嘩嘩地流着眼淚,一邊給美華敷藥……

  這三個月裏,家裏沒有歡歌和笑語,只有美華的哭聲、母親的淚痕和蛋黃油那難聞至極的味道!那年的春節無比悽慘!父親在一個未可知的地方治一種很可怕的病,美華在家裏哭叫不止。我的世界沒有一丁點的快樂,像沒有花朵的冬天的原野一樣淒涼。

  三個月後,美華的傷口慢慢長上了新肉,只是胸口和右腿膝蓋的部位留下了碗口大小的疤痕。妹妹從此與裙子無緣。

   我的童年生活孤獨而灰暗。那時天總是很藍,小路總是很長,憂傷總是遙遙無期。

  我於1976年9月上了小學。原以爲長大一些後,所受的欺凌會少一些,其實不然,學校更是個愛憎分明的小社會。第二年,治療好燒傷的美華上幼兒園了,我們每天手牽手上學放學,依然日日行動如鼠,孤獨而堅定地行走在悠長悠長的小土路上。每天最大的安慰是放學回家時,遠遠望見母親等在馬路邊的瘦弱身影。

  母親身體不好,頭痛和胃痛時常折磨她。母親的呻吟是貫穿我整個童年時代的憂鬱音符。每當我和美華放學回家,沒見到母親站在門前引頸眺望的身影,我的心就會莫名地沉下去,我知道,母親十有八九又病臥在牀了。母親一病,我就覺得,唯一可靠的一棵樹也倒下了。於是我無事自通地學會了做飯洗衣、割羊草煮豬食,幫妹妹梳頭扎小辮,甚至縫補衣裳。7歲,小蘿蔔頭一樣瘦小的我不得不開始當家。

  原以爲美英會在我家風雨飄搖時助一臂之力的,這也是父母抱養這個女兒時的初衷,但她沒有,也許是怕麻風病,也許是怕我們的連累,反正美英經常上工從我家門口來來去去,就是不進門,甚至不會扭頭看一眼。

  在父親住院的三年時間裏,我艱難而不屈地成長着。

  在學校裏,我是最受同學欺凌和冷落的一個,甚至沒人願意和我坐一張課桌,最後和我分在一道的,是個不能控制自己大小便的傻子。無論春夏秋冬,傻子總穿開襠褲,爲的是可以隨時“方便”,他幾乎每天都會在課間隨心所欲地拉一泡屎,並且是坐在板凳上拉。我報告老師,老師便指派我將傻子的板凳拿到門口的小河裏洗乾淨。我一言不發地照做不誤,我整整幫傻子洗了一個學期的板凳,不但洗板凳,我還得給他擦屁股,那時候沒有衛生紙,只能用小樹枝、小篾片刮。給傻子刮一次屁股,我得至少尋覓七八根小樹枝。後來學校讓傻子退了學,我幫他洗板凳和擦屁股的任務纔算結束。

  小學時更深的一次屈辱記憶是被人逼債。債務是一分錢。債主是同班同村的一個姓祁的女同學,借錢是爲了買一塊橡皮。因爲我暫時還不起,一天中午,祁同學帶領幾個同學把我攔在馬路上,逼我還錢。我懇求她再寬限幾天,可祁同學不幹,她吊住我的書包,死死地拖。我委屈、驚嚇不過,“哇”地一聲號啕大哭。祁同學怕了,立馬和同學作鳥獸散,留下我癱在陽光正午的泥土路上孤苦無助地放聲大哭着。

  後來是母親聞訊趕來,將我拉回家。母親得知緣由後,沉着臉從褲腰處的口袋裏掏出一分錢紙幣,拉着我到祁同學家還了。回來的路上,媽媽警告我:你給我記住,以後不準向任何人借錢借東西!這件事給我印象深刻,一直刻到現在,輕易不敢負債。

  我7歲的時候,家中還發生過一件極爲悲慘的事情,我的小叔,也就是我父親的弟弟不幸因病去世。小叔長得極帥,人又聰明,但因身體原因,一直未婚,35歲時還因病被截肢。因此,父母同意將我名義上過繼給小叔,將來我給小叔養老。一年級暑假期間,我去老家陪小叔和爺爺。爺爺家的夏夜很安靜,屋子後面有個竹園,長着茂盛的青竹,入夜,如有風雨,竹葉婆娑,雨聲綿綿,是最好的安眠曲。窗外的籬笆牆上爬滿白色的金銀花、粉紅的薔薇花,還有小朵小朵卻奇香撲鼻的茉莉。金銀花和茉莉的香味從敞開的窗戶間漫進屋子,夢都是香的、甜的。所以,在我小時候,極願意去爺爺家過暑假。

  晚上,我和小叔睡一個房間,但讓我納悶不解的是,失去一條腿的小叔夜晚時總是不知去向,每當我睡着之後他纔回來。有個雷雨之夜,小叔又要出去,我堅決地要跟着他,小叔卻大發脾氣,把我罵了一頓。我委屈得大哭一場——我是怕拄着柺杖的小叔摔跤啊!以後的夜晚,小叔依舊神祕地外出,這也成了我心頭最不解的一個謎。後來依稀聽大人們閒聊,說小叔原本有個初戀對象,因爲小叔生病,對象家裏不肯他們繼續交往。後來,對象在家人逼迫下出嫁了。只是,依然私下裏和小叔“偷情”。放在現在,小叔是不道德的“第三者”。可是,請原諒我的小叔吧,他不過活到36歲。想起這些,依然心疼。在小叔短暫的生命裏,美麗而傷感的愛情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亮色。只是不知道,小叔臨去時,是帶着遺憾,還是帶着滿足?

  【我一邊守着母親一邊就着煤油燈看課本,長夜漫漫,我習慣了在黑夜中閱讀。那些課本也成了孤寂的寒夜中唯一讓我感到溫暖和不再害怕的精神撫慰。】

  

  如果用植物來比喻那時的我,狗尾巴草應該是最恰當的——它在農村隨處可見,人和動物都不喜歡它,但它總是倔強而卑微地生長着,任何雪雨風霜都不能使它徹底枯萎和滅絕。

  在我上二年級時,母親又患了一種容易昏厥的毛病,她有時正好好地喫着飯,會突然往後一倒,人事不醒,呼吸微弱。母親第一次發作時我以爲她不行了,和妹妹嚇得哭叫不已。鄰居張大媽一家聞聲而來,有的掐人中,有的往母親嘴裏灌水,母親嗆着了,便咳嗽着悠悠醒來。這一招我學會了,後來的若干年,我就是用這種土辦法搶救過母親無數回。母親對我感激不盡,總說她的命是我給的。

   很多個夜晚,我守着昏昏然的母親不敢入睡,怕她昏厥後得不到及時搶救而永不醒來。我一邊守着母親一邊就着煤油燈看課本,母親的牀邊踏板上放着一張椅子,椅子上放着一個母親陪嫁來的舊木箱,木箱上放着煤油燈,爲了省油,我把燈芯調到最小,然後坐在牀沿上,趴在木箱上看書。燈芯燒久了,會結出燈花,我會用剪刀剪掉燈花,煤油燈就會更亮一些。長夜漫漫,我習慣了在黑夜中閱讀。那些課本也成了孤寂的寒夜中唯一讓我感到溫暖和不再害怕的精神撫慰。我總是等到母親睡到發出均勻的鼾聲才放心地睡覺。長此以往,老師還沒有教到的課文我都超前讀完了。當老師剛開始講新課文時,我已會將新課文倒背如流,作業也做得整齊正確,老師很驚奇,視我爲“神童”,並號召同學們向我學習,但沒人得知我的成績包含有多少心酸。

  在學校裏,我獨來獨往,沒有朋友和玩伴,唯有學業令我揚眉吐氣。

  也許是與生俱來,也許是父親的遺傳,我如飢似渴地喜歡學習。從一年級起,我一直是班級裏的學習委員,作文尤其優秀。深得老師們喜愛,紛紛預言我是上大學的料。當時的我並不知道大學是個甚麼概念,但我能夠想象得到,能夠讀大學,一定是人生的最高目標。母親每次去醫院看望父親時,總會把我的學習成績如實地告訴父親,父親也每次都讓母親轉話給我:要戒驕戒躁,再接再厲。

  父親的病情也在一日日好轉,他還成了醫院的生產組長,帶領一些病情較輕的病友在醫院裏開荒種地,他們在醫院的房前屋後種上蔬菜,栽上果樹,養了雞鴨,自給自足,像個幸福的小農莊。

  我讀二年級的那年夏天的一個傍晚,父親竟然挑了一擔香噴噴、黃燦燦的香瓜,走了十多里路,送回家來給我和妹妹喫。那天傍晚,放學後的我正在家門口的地裏割羊草(那時候,生產隊要求每家每戶按人頭養羊,我家四口人,養了兩隻羊),偶然一抬頭,忽然看到西邊馬路上晃悠悠地走過來一個人,挑着顫巍巍的擔子,夕陽將他的身影拉得老長,這不是我日思夜想的父親嗎?

  身材像極了父親。我急忙提着籃子跑回家,衝進門就喊:“爺回來了!爺回來了!”(爺,即父親,此爲蘇中農村方言)此時,母親正圍着圍裙,蹲在竈前燒火煮粥,聞言嗔道:“瞎說甚麼,你爺這刻兒怎麼會回來?”

  “真的真的,不信你出去看。”我滿心興奮。母親還半信半疑,已經被我拉着奔出門外。母親手搭涼棚,向西邊的路上看去。那時的夏日傍晚極容易看到晚霞和火燒雲,就像天上着了火;又好像一位了不起的畫家將天空作爲調色板,用大塊的橘黃和大塊的紅色畫着抽象派油畫一樣,美得讓人陶醉。只是這樣的美景稍縱即逝,幾分鐘後,夜幕倏然而降,遮蓋了所有顏色。父親就在這晚霞稍縱即逝的時刻,出現在了我和母親的視野裏。

  母親眯眼看了好一會兒,終於笑起來,然後快步迎着父親奔過去,伸手接下父親肩上的膽子,兩人有說有笑地往家走來。這一幕,至今如此清晰地深刻於我的腦海,像一幅永不磨損的油畫,永遠懸掛在記憶深處。

  分別一年多,這是父親第一次從醫院回家來看望我們。母親又點了一盞煤油燈,放在八仙桌上。以往,我們家裏從來只點一盞燈的。坐在桌前的父親欣慰地一手摟着我,一手摟着妹妹,感嘆着我們長高了。我和妹妹爭相向父親展示自己乖巧聽話的一面,我給父親用扇子扇風,妹妹給父親唱兒歌。母親歡快地在廚房裏忙碌着,她特意去鄰居張大媽家借了兩個蛋,和上面粉,爲父親攤了兩張雞蛋餅。但在喝粥的時候,父親沒有喫一口雞蛋餅,全都分給了我和妹妹。父親在家真好啊!又熱鬧,又有好喫的。

  只是這樣的快樂時光,也像晚霞一樣稍縱即逝。隨着第二天一早父親的離開,我和妹妹的天空又被抹上了沉重的灰色。只是父親挑回來的香瓜,讓我和妹妹享了好幾天的口福。當然,如此難得的好東西,母親是不會忘記隔壁鄰居家的。

   轉眼就是我三年級的暑假,我的心情無與倫比的歡欣,因爲我這個暑假將要在父親身邊度過。他的病情據說已經得到控制,再過半個多月,就可以出院回家了,這真是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父親捎話回來說這個季節正好桃子和香瓜都熟了,他的病房後面就是一塊香瓜地,那塊香瓜地成了我最嚮往的天堂。

  暑假一開始,母親就帶着我和美華去了醫院。已經有好幾個月沒見父親了,他看上去一副健康的樣子,禿髮的頭上戴着帽子,眉毛和睫毛是不會長出來了,但我已習慣父親這種另類的清秀。

  父親在醫院門口迎接我們,我和美華搶着叫“爺”,父親極慈祥地一手牽一個女兒,滿臉柔情。一路上不斷有人和父親打招呼:“趙夕貴,你的丫頭來啦?”父親答:“是呀,來啦!”父親的笑容裏透着驕傲和滿足。

  我沒覺得這個夏天有甚麼異樣,醫院裏的梔子花祥和而平靜地開放着,幽幽散發着陣陣清香。我的心情好得無法形容,我天真地想:我一定能過一個非常快樂的暑假。

  母親第二天一早就帶着妹妹回家了。母親臨走關照我:“萍後(我的小名),好好照顧你爺,過半個月,我跟你大伯來接你們回去。”

  我快樂地點着頭,這是一個多麼光榮而又美好的任務。我牽着父親的手目送母親牽着妹妹的手回家去。和無數個夏天的清晨一樣,這天早晨天高雲淡,空氣中飄着梔子花的濃香。母親揮手讓我和父親回宿舍去,而父親堅持要等母親走到拐彎看不見爲止。父母的恩愛讓懵懂的我有一點點的感動,他們如此相愛,愛得深沉而又不露痕跡。

  母親和妹妹就這樣毫不設防地走出了父親的視線與生活。父親和母親一定都把希望寄託在不久後的相聚上了,所以離別沒有任何傷感與留戀。由於要趕在太陽昇高之前回到家,母親的步子甚至有點急促,對於不久後的災難一點預感都沒有。我也是。

  

  【我的所有快樂與幸福在1978年的8月21日(陰曆七月十八)這天嘎然而止,命運在這裏走出了它的分水嶺,帶着我泅向苦難之海。】

  

  父親所住的醫院在那時的我看來很大,有十來排平房,每排平房後都有一塊栽着桑樹的園子,桑樹園裏種着香瓜。我只要翻過父親病房的窗戶就可以偷偷去摘香瓜了。事實上我也這麼做了。一天下午,趁別人都在睡午覺,我用兩隻凳子壘起來放在窗臺下,我先爬上凳子再爬上窗臺,一翻身就到了窗外,我像個耗子般藉助於桑樹的隱蔽在瓜地裏穿行摸索。那種做“小偷”的感覺非常刺激,尋香瓜的過程更是令人激動。第一天我就收穫不小,摘了起碼七個瓜,還有一對“雙胞胎”瓜,白皮,聞起來一股甜香。我把它獻給了父親。

  晚上,父親帶我去外面乘涼,那裏靠近江邊,江風很大,蚊子也很多,父親會給我的身上抹上清涼油防蚊子。他再也伸不直的手指粗糙地劃過我的皮膚,有時候會留下一道道印子。父親有時候會隨意地問我:萍兒,爺變得這麼醜,你會不會嫌棄爺?我說:你哪裏醜啊,你很好看。爺就嘆口氣,不再說話。事實上,醫院裏當時有很多已經治癒但無家可歸的病人,他們要麼是被家人嫌棄,要麼是被社會摒棄,只能在醫院裏呆到離開這個世界爲止。所以,父親當時問我那樣的話,也許正因心有隱憂吧。

  那時的夜晚總是能看到滿天的星星,像無數的碎鑽石在黑天鵝絨般夜空的襯托下熠熠生輝。父親總會指着一顆顆星星,給我講關於星星的神話傳說。

  一次,他指着天空中三顆並排在一起的明亮的星星告訴我:“那顆中間最亮的星叫牛郎星,他兩邊的小星星叫扁擔星,這是牛郎挑着一兒一女,想要度過銀河,去和對面的織女星相會呢。那道銀河,是王母娘娘用簪子劃的……”偶爾,會看到一兩顆流星拖着尾巴從夜空一閃而過,掉落在遙遠的天際。父親就會說:地上死了一個人,天上就會掉下一顆星。

  “那我們死的時候,是不是也會有星星掉下來?”我天真地問。父親嗔怪地拍拍我的腦袋:“不準說這不吉利的話……”

  “爲甚麼說死就是不吉利了?”我十分納悶不解,也想打破砂鍋問到底。但父親並不回答我,而是久久地仰望星空,不知在想些甚麼

  難道是冥冥中的註定嗎?就在這次“不吉利”的對話之後,父親,這顆我心中最亮的星星,便從我的生命星空悲涼地墜落了。

  那是1978年的8月21日(陰曆七月十八),從這天開始,我所有的歡樂和幸福戛然而止。命運在這裏走出了它的分水嶺,帶着我泅向苦難之海。

  這一天和往常沒甚麼兩樣,我和父親早早起牀,手牽手在晨曦中沿着醫院裏的泥土路溜達了一圈。我穿着白襯衫,戴着紅領巾,還興致勃勃地唱了一首《東方紅》,受到父親的表揚。回到父親的宿舍,煤油爐上熬的粥剛好稀稠得當,於是我和父親就着母親醃製的酸鹹菜吃了早餐。接着就是我做作業的時間了,父親則雷打不動地去醫院的醫務所打最後一個療程的針藥。

  父親臨走時,用他那伸不直的手指摸了摸我的頭髮,慈愛地囑咐:“萍後,好好做作業,我一會兒就回來,中午我**蛋面給你喫。”哦,雞蛋麪!我最喜歡喫的。父親就在我的滿心期待中揹着手走了。

  那天的太陽紅豔豔的,一早就已顯示出了它的灼熱威力。父親是迎着初升的陽光走的,他那天穿着一件肩頭打了一個三角補丁的淺灰襯衫,短袖,父親瘦瘦的兩隻手臂從寬寬的袖管裏伸出來,像兩根枯瘦的樹枝在背後交握着。因爲頭髮落光了,父親戴了一頂舊黃軍帽。他就那樣散步似的往醫務所去了。他在拐彎時還回頭看了看我,遠遠地衝我做了個寫字的動作,微笑着走過一叢萬年青,不見了。

  我耐下心來寫作業,但是,雞蛋麪的誘惑時時讓我心猿意馬,我都忘記上一次喫雞蛋麪是甚麼時候了,在家裏,母親一向是不**蛋面的,那些雞蛋不是賣了換油鹽醬醋就是送到父親這兒來了。雞蛋麪,雞蛋麪,我多麼嚮往那一碗香噴噴的雞蛋麪呀!我不時看一眼天上,盼望太陽快一點到頭頂,那是喫雞蛋麪的時間。

暑假作業裏有一個命題作文《暑假裏最難忘的一件事》,我毫不猶豫地決定寫父親和他的醫院,香瓜和雞蛋麪。這天我心情很好,我在作業本上鄭重地寫下第一行字:“今年暑假,我是在醫院裏度過的。”我正在醞釀下面的字句,忽然,有個父親的病友急急走來,匆匆對我說:“你爺叫我來拿席子。”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已捲了父親牀上的竹篾席子,我就這樣眼睜睜、傻乎乎地看着這個叔叔拿走了父親的席子,一點不祥的預感和猜測都沒有。

  太陽終於在我的望眼欲穿中滾到了頭頂,可父親並未回來,我開始焦急不安,我開始心神不定,我開始埋怨父親。我把作業本一推,跑到路邊去張望。遠遠的我看見醫務所門口有很多人,獨獨沒有父親瘦長的身影。我想跑過去問問有沒有人看到我父親,又怕父親知道了責怪我。

  就在我惶恐不安時,一個小女孩顛顛地跑過來,她就是剛纔來拿席子的叔叔的女兒,叫梅兒,我倆一起鑽過香瓜地。她一邊跑一邊衝我揮手喊:“不好了,你爺打針打昏過去了!”打針打昏了?甚麼概念?我一點不懂。

  梅兒拉過我,我就在她的牽扯下一路狂奔,其實是梅兒拽着我跑。到了醫務所,許多病人一見我就要抱我,我都9歲了,幹嘛要抱我?我開始隱隱覺得不妙,我掙脫每一個懷抱,堅決要衝進醫務所。要抱我的人改成了攔我,我再也顧不得面子與矜持,我大喊:“爺!爺!”又有人來阻擋我,並說:“你爺在睡覺,一會就出來。”我急得跺腳,父親這時候睡甚麼覺?我粗暴地推開每一個人,從大人的胯間鑽進了醫務所。我看到了甚麼?

  醫務所的病牀上躺着一個不知是誰的人,從頭到腳蒙在一塊白布下。其他一個人都沒有。我顫顫地、輕輕地叫了一聲“爺”,沒有人應。我又大喊了一聲“爺”,還是沒有人應。父親在哪兒?爲甚麼這一切變得如此莫名其妙?

  有個人進來要拉我走,哄我說帶我回去下雞蛋麪喫,我張牙舞爪,拳腳相加,並兇狠地咬了那個人一口,隨後“哇”地一聲哭出聲來。我想只要我一哭,父親不管躲在哪兒,他都會出來哄我的。但是父親自始至終都沒有出現,我驚惶到了極點!父親去了哪裏?爲何不回應我的哭喊?

  

  【我的傷痛如此清晰而深刻。我在兩個親友的拉扯下眼睜睜地看着父親被泥土掩埋了,最後只剩下一個高高隆起的土堆。父親在裏面,我在外面。他在沉睡,我在痛哭。】

  

  我到底被大人們弄出了醫務所,一路狂哭不休,我不知道父親去了哪兒,一句招呼都沒有,就這麼莫名其妙地不見了。父親還說要**蛋面給我喫,難道他忘了?我心底更深的還是恐懼,我不知道父親出了甚麼事,竟然連見都不見我了。

  我在醫務所的外面不顧一切地哭喊着“爺、爺”,我像小無賴一樣在抱我的大人懷裏扭來扭去,紅領巾上糊滿了我的鼻涕和淚水,我的鞋子被踢掉了,頭髮散亂不堪,臉上涕淚縱橫。此刻,我已經隱約感到不妙,這一切,都是因爲父親不見了。

  讓我更爲驚詫的是母親竟然來到了醫院,而且她是那麼悲痛與失態。我先是在醫務所門口就遠遠聽到一個女人傷心地哭嚎,接着就看到了披頭散髮的母親在無數人的包圍下一路滾爬着向醫務所這邊跑來。我“嗷”地叫了一聲,掙脫了抱我的人,跑向母親。母親見到我,越發哭得兇了,她死死飽住我,叫了一聲:“我苦命的兒啊……”忽然手一鬆,母親軟軟地癱倒在地。人們就手忙腳亂地將母親弄到急救室去了。

  很多事是多年後才弄清楚的——父親被打錯針藥的時候,心裏難受,他對和他一道打針的病友說了一句話:“我女兒喜歡喫雞蛋麪,你幫我做一碗……”病友只來得及點了下頭,父親就小便失禁,熱血變冷,永遠去了。那個病友就是後來抱我要**蛋面給我喫的那個人。後來,他真的做了一碗放了蔥花的雞蛋麪,但我沒喫。那一天,我只來得及悲傷。

  母親是醫院裏派人到我家,用自行車馱來的,開始沒說我父親已經去了,怕身體不好的母親受不了這個致命打擊,他們只說父親的病情有了變化。母親就焦急地趕來了。當時她和許多婦女在生產隊的曬場上搓草繩,身上的圍裙都沒來得及解下。母親在一路上就擔心地問個不休:“夕貴不是就要出院了,咋又犯病了呢?”馱她的人就安慰她:“嫂子,沒大事,沒大事!”直到到了醫院,那人才噙着淚水告訴母親:“嫂子,你家老趙走了……”母親一下子從自行車上滾了下來……

  母親來了之後,我才明白父親是死了。死了,就是永不再見了;永遠沒有他的呼吸與笑容了;永遠沒有他的撫摸與呵護了;永遠沒有他在陽光下晃來晃去的瘦長的身影了;這個世界上,我再也沒有了父親。

  父親死了,莫名其妙地死了。是粗心的護士用錯了針藥,她給父親打了致命的青黴素,父親恰好對青黴素過敏,很快就死了。他就像一盞煤油燈,儘管還有半壺油,但卻被人粗暴地一刀剪斷了燈芯,生命之光倏然熄滅。

  後來我查過相關醫學資料,其中表明——“青黴素類抗生素常見的過敏反應在各種藥物中居首位,發生率最高可達5%~10% ,爲皮膚反應,表現皮疹、血管性水腫,最嚴重者爲過敏性休克,多在注射後數分鐘內發生,症狀爲呼吸困難、發紺、血壓下降、昏迷、肢體強直,最後驚厥,搶救不及時可造成死亡。使用本品必須先做皮內試驗。但皮試本身也有一定的危險性,約有25%的過敏性休克死亡的病人死於皮試。”可憐我的父親並非死於皮試,而是被粗心的護士直接注射了青黴素致死。而我如今在網上依然可以搜索到,未做皮試直接注射青黴素致死的案例至今還屢屢發生,真是令人痛心。

  雖然我父親的死亡是一起明顯的醫療事故,但當時的處理結果是:醫院賠了我家30塊錢,給父親做了一身“老衣”(死人穿的衣服),父親的一條鮮活生命,就這麼瞭解了。(直到13年後,已經在上海工作的我懂得了甚麼叫醫療事故,還曾打過無數的電話找江蘇省有關部門和法律工作者諮詢這樁醫療事故,想爲冤死的父親討回公道。但我得到的答覆是:由於事過境遷,早過相關法律規定的訴訟時效期了。所以在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我爲自己年幼無知,使得父親白白冤死而悔痛不已。)

  由於天熱,我們在第二天就將父親接回了家。也是晚上。大伯和其他一些親友用父親生前睡的竹牀抬着父親,這一幕,就像兩年前我送小叔回家一樣。我揹着書包走在父親的前面,一邊走一邊緩緩地撒“買路錢”,一邊迎着夜風默唸:“爺,我們帶你回家了……”大伯說,我只有這樣唸叨,父親的靈魂纔會回家。我彷彿一夜長成,明白了生死,也體驗了苦痛。隨着夜風和紙錢一同飄落的,是怎麼也流不盡的淚水……

  父親回家的第二天即下葬,父親的棺材是我家屋後的一棵泡桐樹打成的。泡桐的材質並不好,用指甲一掐,就會出現一個印子,但我家實在無能爲力給父親安置更好的棺木了。這一天家中哭聲陣陣,香菸繚繞,父親躺在門板上,供在堂屋裏,臉上蓋着黃表紙。我和美華披麻帶孝跪在父親頭前,一邊朝前來弔孝的親友磕頭,一邊往火盆裏放紙錢。母親在房裏大聲哭着、哀哀喊着:“你怎麼這麼狠心就走了,丟下兩個喫飯不知飢飽、睡覺不知顛倒的小傢伙我怎麼養得大?你怎麼忍心丟下我一個人走?你不如帶我一起走了好啊……”哭一會便昏過去,醒過來後繼續哭嚎。美英也大聲哭着,懷念着父親的種種好處。我靜靜地跪着,不時看一眼門板上的父親,我無法像母親和美英那樣大放悲聲,我的哀傷在心裏,像一顆埋得深深的種子,在以後的日子裏不斷生根發芽。

  父親下葬了,就埋在河的那一邊,站在我家屋後就可以看見。那個長方形的坑是姐夫和大伯他們幾個男人挖的,父親的棺材被兩根繩子吊着徐徐放進了墓坑。

  就在往父親的棺木上填土的那一刻,我忽然感到深深的恐懼:他們要把父親埋進土裏了,以後再也看不到了。我不知哪裏的勇氣,忽然從大伯身後竄出來,一把揪住大伯的鐵鍬,哭喊起來:“不要埋爺!不要埋爺!”也許誰也沒想到我的突然發作,都愣了。我也不知道爲甚麼會有如此舉動,我只知道,坑內埋下的是我的親人,是我一生一世親愛的父親。我不容許他們將父親埋在這個永不見天日的土坑內。

  最後我還是被人拉走了,我不知道我撕壞了誰的衣服,咬破了誰的手臂,我像只瘋狂的小野獸,又咬又踢。我的胳膊上也是傷痕累累,但我毫不在意。我的傷痛如此清晰而深刻。我在兩個親友的拉扯下眼睜睜地看着父親被泥土掩埋了,最後只剩下一個高高隆起的土堆。父親在裏面,我在外面。他在沉睡,我在痛哭。

  在父親去世最初的幾天裏,母親夜夜抱着我和美華失聲痛哭,有時哭着哭着就暈倒過去,我和美華手忙腳亂地將母親灌水救醒後,她就像個沒有靈魂的木偶,睜着無神的眼睛,久久地盯着某個黑暗的角落,不眨眼,也不說話。我真害怕母親變傻了,變呆了,成了瘋婆子。而此時的父親已經成了米櫃上的一個小小的木頭靈牌位,上面寫着他的名字。他就那樣沉默地看着我們母女三人,沒有一丁點的喜怒哀樂。

  後來,我漸漸對父親有了深深的想念,想念之後,是深深的怨恨。

  

  【但我隱隱聽懂了一點事情,那就是,母親的痛苦和夜晚的叩窗聲、桌上的匕首以及大人們嘴裏所說的“無惡不作”的那個人有關,那個人是誰呢?他爲何讓母親感到如此驚恐?難道是魔鬼?】

  

  父親的去世是我家苦難的起源。

  父親去世後,母親的體質日益下降,骨瘦如柴。開頭幾天,她除了流淚就是站在屋後呆呆遙望父親的墳墓,神思恍惚。我和美華帶着黑紗和白花去上學。爲了給父親戴孝,我和美華得穿三年的白鞋子。白鞋子很容易髒,我常常去河邊洗鞋,父親的墳就在河對岸,我常常一邊洗鞋,一邊望着父親的墳墓想心事——他一個人呆在永遠黑暗的墳墓裏有甚麼意思?他會不會在夜深人靜時偷偷爬出來跑回家看我們?

  說來也許有些難以置信,但我覺得父親是經常回來看我們的,至少有一天夜裏他是真的回家了,而且一屁股坐在了我的腿上。

  那個深夜很寧靜,母親也沒有犯病,她摟着美華睡在我的腳頭,我依然睡在父親這頭。夜裏,我在迷迷糊糊中想翻個身,但兩條腿卻無法動彈,像被壓了一塊巨石般沉重。我努力睜開眼睛,影影綽綽看到母親的牀頭坐着一個人,我仔細辨認——呵,這不是父親嗎?他穿着白襯衫,戴着黃軍帽,靜靜地看着沉睡的母親,他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坐在我的腿上。我驚喜萬分,想叫醒母親——父親回來了,這是多大的喜訊啊!但我喊不出,也動不了,只有眼睛清晰地看到父親坐在牀頭的身影,真切地感受到他坐在我腿上的力量。我急壞了:母親和美華怎麼不醒呢?父親回來了,她們看到會是多麼高興!

  然而,我的喜悅並沒有維持多久,我感到腿上一陣輕鬆,再睜眼細看,父親已經杳無蹤影,我急得一下子翻身坐起,大喊:“爺、爺……”母親醒了,用腳碰碰我的身體,問我是不是“發魘”(我們那裏的方言,做夢的意思)了。我失望地對母親說:“爺剛纔回來了,他坐我腿上了,現在他又不見了……”母親沒說甚麼,而是用腳捅捅我,讓我安心睡覺。

  我坐在牀上,茫然地看着不遠處的正方向格子窗,那裏透出正方形的模糊天光,父親是從窗戶裏走的嗎?既然回來了,爲甚麼不留下來?他爲甚麼這麼絕情?他爲甚麼不要我們了?

  我把頭蒙進被子,委屈地哭泣起來。從那之後,父親再也沒有回來過。儘管我每天充滿期待,期待他再回家坐在我的腿上。

  也許因爲父親曾是公社會計的原故,父親去世後,生產隊很是照顧我家,隊裏給母親分了輕鬆點的活兒,就是搓繩、編草蓆甚麼的。我和美華在18歲前的口糧和學費也全由生產隊解決。父親的去世也使我們得到了村人的莫大同情,村人對我們的歧視開始有所轉變,我們一家孤兒寡母就這樣勉勉強強、磕磕碰碰地過着日子。

  母親是47歲守的寡,母親對改嫁一向諱莫如深。父親去世後約一年,就有好心的鄉親來跟她提親,母親一律搖頭:“我甚麼指望都沒了,只要兩個丫頭將來有出息。”鄉親好心勸解:“你一個人帶孩子太苦,不如找個人幫你一把。”母親還是搖頭:“到哪兒去找個比夕貴更好的人?”

  這些話是母親和好心的鄉親坐在我家的煤油燈下說的,我和美華在燈下做作業,母親在納鞋底。堂屋正中的牆上懸掛着父親的花圈,靠牆的米櫃正中放着父親的靈牌位和遺像,靈牌位上面用墨水寫着“先夫趙夕貴之位”。母親就坐在父親面前,拒絕了一個又一個說親者。

  災難總是猝不及防地降臨。

  忽然,有天夜裏,東邊鄰居家的黃狗狂吠不止,一直暴躁地狂叫到我家的牆根底下,把我從睡夢中吵醒。我聽到了一陣自行車鏈條發出的“嘩嘩”響聲,到我家這邊就沒了動靜。然後窗上就傳來陣陣輕叩,“篤篤、篤篤”。母親被驚醒了,她緊緊摟住我和美華,微微發抖,緊張得像只護雛的老母雞。

  狗吠越來越兇,附近的狗們也遙遙呼應起來,吠成一片。過了一會兒,自行車又響,那狗追着叫遠了,不久就歸於平靜。我在母親的懷裏恐懼地醒着,母親摟我的手鬆了一鬆,一顆水珠落在我的臉上,不知道母親爲甚麼哭。

  有一天放學回來,我看到母親的眼睛是腫着的,桌子上放着一疊那個年月裏罕見的糧票和油票。母親呆呆地坐在桌旁。我乖順地喊了一聲“媽”,母親摟過我,一串淚珠又落在我的頭上,我驚恐無比,不知又有甚麼苦痛襲擊母親了。母親不說,我也不好問。每天臨睡前,母親在大門後的門閂上插一把菜刀,枕頭下也放一把。夜裏,自行車的響聲和狗吠依然激烈,還有叩窗聲。母親總是緊張地摟着我和美華,一聲不吭。

  

  【當我數年後嘗試殺死自己的時候,才徹底明白了自殺其實是一種比活着需要更多勇氣和力量的勇敢行爲!】

  

  後來就有了那次“匕首事件”。匕首是插在我家木板桌上的,寒光閃閃的一把刀子,直立着插在桌子上。我放學一回家就發現氣氛不對,家裏有許多人,多是村幹部。母親紅着眼睛,見我和美華回來,撲過來摟住就哭:“我死了不要緊,可那個畜生心狠手辣,說得出、做得到,他真要害我兩個丫頭咋辦?”我在母親的哭聲與訴說中驚恐萬分,不知道又將有甚麼災難降臨我家。

  只聽村幹部說:“沙玉芳,你讓我們怎麼保護你呢?總不能派民兵住在你家裏吧?你都說他無惡不作了,他真要乾了誰,我們怎麼喫得消?再說你們畢竟有過婚姻,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我們怎麼插手管你們的事?依我們看,他這次可能也是真心的,是你不給他面子,他才惱羞成怒拿匕首嚇唬你,你不要害怕,現在是社會主義國家,殺人償命,他坐過幾次牢,這一點肯定懂。要是他真心待你,倒也是件好事。你就退一步吧!”

  母親不說話,一味地哭。後來村幹部們一個一個陸續走了,母親一直哭到了天黑。我這時不過10歲,也許母親認爲我還不到能夠爲她分擔痛苦的年齡,所以她甚麼也不跟我說。我悄悄地爲無法得知和分擔母親的痛苦而痛苦。但我隱隱聽懂了一點事情,那就是——母親的痛苦和夜晚的叩窗聲、桌上的匕首以及大人們嘴裏所說的“無惡不作”的那個人有關,那個人是誰呢?他爲何讓母親感到如此驚恐?難道是魔鬼?

  後來幾天,母親每天神情呆滯地在屋後的河岸邊徘徊,要麼就是坐在河邊對着父親的墳墓發呆,還經常在夜裏緊緊摟着我和妹妹掉眼淚,我有一種隱隱的擔憂。

  幾天後,果然就出事了——母親喝了農藥。

當我和妹妹得知消息,從學校一路哭着跌跌撞撞奔回家時,母親已經被鄉鄰們灌了很多肥皂水,滿嘴白沫,全身溼漉漉的。一見此景,我害怕到了極點:我剛剛失去了父親,又要失去母親嗎?已經破碎的天空又要塌陷一次嗎?

  我不顧一切地撲到母親身上大哭,妹妹抱着母親的腿哭,我搖晃着母親的頭哭,幫忙的鄰居也哭。我聽到有人說:“恐怕不行了!”我更加絕望,死命地抓住母親的衣服,哇哇大哭。母親去了,誰來守護我們流淚的天空?

  也許是天可憐見,母親並沒有死神掠去。在我們七手八腳的搖晃和哭叫中,母親突然張嘴嘔吐了起來,刺鼻的農藥味道瀰漫了整個屋子。母親活過來了!鄰居們也喜極而泣,我和妹妹一人拉母親的一隻手,眼淚汪汪地看着母親,可母親當時看着我們的眼睛卻空洞失神,那是一種已經熄滅了所有情緒的眼神。

  當我數年後嘗試殺死自己的時候,才徹底明白了自殺其實是一種比活着需要更多勇氣和力量的勇敢行爲!

  那一次母親被救活後,我第二天沒去學校,在家寸步不離地“監視”母親。她擔水我跟着,她上廁所我也跟着。母親讓我去上學,我說,如果我讀書會失去你,我寧願不讀書!母親說,媽不會再做傻事,媽想通了,好死不如賴活着,媽就是討飯也要把你們姊妹倆拉扯大,好對得起你爺,以後到地下對他也好交代。

  我忍了一眼眶淚水,背起書包上學去了。那是夏天,粉白、甜香的槐樹花兒墜滿枝頭,樹下走着悽苦無邊的我,抬眼望去,是明晃晃的陽光,和白晃晃的村路,而我不知道,爲甚麼我的世界裏總是陰雨連綿,泥濘不堪?

  也就是從那時起,小學四年級的我開始學會思想,我小小的腦袋每天忙碌不停,想母親的痛苦,和自己的憂傷。想父親的寂寞,和妹妹的懵懂。我還想知了爲甚麼叫喚,它到底是在號啕大哭還是高興地歌唱?我甚至想過,如果我、妹妹和媽媽都變成知了,每天只要喝點露水就能美美地活着,這是多麼幸福美好的一件事情啊!

令我欣慰的是母親到底有些轉變了。那年夏天還沒過完的時候,有一天,母親說要和鄰居顧大媽去一趟鎮上,讓我中午和美華在顧大媽家和她的女兒秀美一起喫飯。我狐疑地看着母親和顧大媽一早就走了,母親很少趕集的,何況這時又不是節日。那天母親穿着難得一見的藍凡士林上衣,和所有上街的婦女一樣挎着一隻小竹籃,沿着門前的小土路走了。

  那時田裏的矮桑樹正鬱鬱蔥蔥,那是蠶寶寶的糧食。而那些烏黑髮亮的桑葚就是我的糧食了,我和美華總會瞅機會避開守林員,像精靈的小賊一樣去摘桑葚,喫得心滿意足,胃囊鼓脹,嘴角發紫。我實在想象不出這樣美好的季節有甚麼奇異的事情發生。

  中午在隔壁的顧大媽家喫飯時,我從她的女兒秀美口中得知了母親去鎮上的祕密——原來母親是相親去了。聽說那個男人是在青海工作的,具體工作不詳。如果母親和他談得成,那麼母親將會帶着我和美華跟着那個男人一起去青海。

  “青海?青海在哪裏?”我茫然地問秀美。

  “我也不知道,反正很遠很遠。”秀美說。她比我大四歲,很多事情她懂,我不懂。我對母親會嫁給一個陌生男人感到新奇,我弄不懂再嫁的意義何在。秀美說,要是你媽嫁了人,就沒人再欺負你們家了。我對這個解釋感到滿意,至少我能聽得懂。

  晚上,我一放學就拉着美華往家跑,書包在我和美華的屁股上一打一打的,看起來好像很歡快,其實是焦急。母親已經回來了,她已經換下了早上穿的藍凡士林上衣,正在竈間做晚飯。

  我捱到母親面前,喊了一聲“媽”,母親應了一聲,臉上有一絲淡淡的笑容,她拍拍手上的灰,到堂屋的米櫃裏摸出兩顆糉子形狀、藍白相間的薄荷糖,給了我和美華一人一顆。我小心地含了糖,一股清涼甜潤的感覺立即浸過全身。

  我喜滋滋地對母親說:“這糖真好喫。”

  母親含笑說:“慢慢喫,還有。”我立即興奮了,沒有比天天有薄荷糖喫再幸福的事了!

  然而薄荷糖清涼甜潤的感覺並沒在我的生活中停留多久,有甜味的日子從我10歲的天空稍縱即逝。

  

  【至此,我從秀美口中得知了一個讓我小小的心臟在瞬間窒息的祕密——母親和父親竟然不是原配,母親是與一個叫楊東啓的人結過婚、離過婚、而後才又嫁給了我父親的。父親去世後,楊東啓又企圖霸佔母親了!】

  

  原以爲真的會跟着母親去青海,結果事與願違。還是聽秀美說的:母親在她媽媽的介紹下已經確定了和青海男人的關係,本來已經確定了日子就辦結婚手續的,不料青海男人突然不辭而別回了青海,因爲有個叫楊東啓的人揣着匕首去找了他……

  至此,我從秀美口中得知了一個讓我小小的心臟在瞬間窒息的祕密——母親和父親竟然不是原配,母親是與一個叫楊東啓的人結過婚、離過婚、而後才又嫁給了我父親的。父親去世後,楊東啓又企圖霸佔母親了!

  至此我才明白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叫楊東啓的人,不,應該說是一個惡魔!

  所有的災難都是他一手製造!

   我是後來的後來、差不多長大後才知道母親過去的故事的,這個故事說起來簡單,然而深藏其中的苦與痛卻是令母親一輩子都不堪回首的,母親每每回憶起過去,總會淚水漣漣,泣不成聲:

   母親因爲外公指腹爲婚,從出生那天起就註定要嫁給楊莊鎮那個叫楊東啓的傢伙。此人父親早逝,母親雙目失明,有一弟弟。家境可想而知的窘迫,母親曾拼死不從,但被我那脾氣暴躁的外公一巴掌打進了花轎,也打進了噩夢的深淵!直至現在,母親對外公依然恨之入骨。

   “要不是他,我何至於遭受這麼多苦難?”母親提起外公就咬牙切齒。我想如果外公能預測他的指腹爲婚會導致他唯一的女兒一生悲苦,就是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也不會使他老人家屈服的吧。

   那時的母親是沙莊頗有名氣的小美人,女紅家務洋樣精通。母親是在一間茅草房裏成的親,茅草房的牆壁是蘆葦編制的,牆上有洞,是被楊東啓拆了當柴禾燒的。他的瞎眼母親和弟弟都被他揍怕了,不敢多說。據說有一次他的瞎眼母親還被他扔進門口的井裏,幸虧有只吊桶在裏面,才救了老太太一命。楊東啓的大逆不道在楊莊臭名昭著。

   母親結婚後就成了楊東啓的拳頭下的“沙袋”,這個惡魔打人很有策略,他從不打頭臉,他用拳頭揍頸部以下的任何部位,有時用香菸燙。他還是條無恥的變色龍,他可以在一分鐘之前打得母親皮開肉綻,一分鐘後已經把母親扔到了牀上……

   母親忍辱負重和楊東啓過了9年,其間曾多次離家出走到很遠的農場去幹活,但陰魂不散的楊東啓總會找到,把母親在衆目睽睽之下提回家,搜刮完母親身上掙的幾塊錢後,蹂躪之後暴打一頓……

   母親在水深火熱的婚姻中浸泡了9年,直到外公去世,楊東啓入獄以後,母親才得以獲得自由。而母親下定決心離婚,是因爲楊東啓五毒俱全、無惡不作,他因流氓罪和盜竊罪曾蹲了兩回監獄。第三次是因爲他和人打架,卸掉了人家一隻胳膊。母親就是在楊東啓第三次坐牢時和他離婚的,母親離婚後不久經人介紹嫁給了我父親。八年後生了我。

  楊東啓在監獄裏和一個犯了政治錯誤的女人認識,出獄後兩人便結了婚,婚後生了一個兒子。後來,楊東啓的老婆因不堪受虐,和楊東啓離了婚,然後遠走南京。遊手好閒的楊東啓在將自家的兩間茅屋賭得四壁空空後,恰恰是我父親去世不久的時候,於是,心懷鬼胎的楊東啓想到了母親。於是有了半夜敲門試探,在母親堅決不理後,這個惡棍惱羞成怒,於是有了匕首相向。母親那天對村幹部的哭訴就是害怕楊東啓的騷擾威脅,想求得幫助。在村幹部們表示無能爲力後,絕望的母親就自殺,再後來好心的顧大媽幫母親介紹了一個可以帶着我們遠走高飛的青海男人,沒想到楊東啓又得了風聲,帶着匕首去威脅了那個青海男人,於是母親的再嫁成了泡影。

                 

  【可憐的母親傷痕累累,欲哭無淚。我日日沉默,我像一隻沉默的羔羊,等待長大和強壯。】

   

   1979年的秋天,屋後僅剩的一株梧桐樹開始落葉繽紛的時候,楊東啓終於在母親的無力反抗中進入了我的家。這個時候,父親的墳頭早已青草悽悽。唯有他的靈牌位依然光亮如新,這是因爲我天天都要爲他擦拭一遍灰塵。父親是去世了,但對他的愛與思念隨着我年齡的成長而日益深沉。

  開始的時候,楊東啓是以一個披着羊皮的狼的面目出現的。他每次到來都少不了給我和美華幾顆糖塊,我和美華往往不屑一顧。因爲他一來,母親的臉上就會明顯出現驚恐不安的神情。我是敏感而愛憎分明的,對臭名昭著、滿臉橫肉、五短身材的楊東啓打心眼裏充滿仇恨與恐懼。

  我對他“親切、和藹”的笑容常常不寒而慄和厭惡反感。對他要我和妹妹喊他“爸爸”的要求充滿鄙視與厭惡,我怎麼可能會認他做父親?我將我對楊東啓的憎恨情緒放在臉上。母親曾私下交代我爲了安全起見,表面上要對楊東啓客氣一點,妹妹做到了,但我不行,生活磨鍊了我的早熟。

  在楊東啓未來我家前,我和母親還有美華是睡一張牀的,楊東啓來了後,他讓母親給我們姊妹倆在廚房的羊圈裏搭一個小牀,可母親固執地將我們的牀搭在她的房間裏。這可能使楊東啓不滿意了,他的臉一連幾天陰沉得可怕。

  楊東啓每個星期有三天在我家,其餘幾天不知去向。他不在的那些天,是母親和我們最放鬆的時候,也是母親敢偷偷哭泣的時候。我不止一次地看到母親曾對着父親的遺像和靈牌位暗自垂淚,有一次,我還聽到母親對父親說話:“……你不要怪我,我是沒辦法的啊……你要是有靈魂,就要好好保佑兩個小傢伙平安長大……”

  我知道母親心裏很苦,可我不知如何安慰。

  楊東啓進入我家一個多月後開始暴露出了他的無賴本性。有一天放學回來,我喫驚地發現母親的左臉頰上有一塊烏青,雙眼紅腫,我和美華嚇壞了,母親一見我們,撈起圍裙捂着臉哽咽着罵道:“你這兩個討債鬼,到甚麼時候才長得大呀!”

  後來我才知道,楊東啓這天向母親要錢去做倒買倒賣的生意,說販雞蛋去上海賣很賺錢。母親哪有錢給他呢?他大怒,罵母親不識好歹,敬酒不喫喫罰酒。隨後就一拳揮在了母親的臉上,然後就在母親傷心的淚水中揚長而去。臨走還丟下一句話:“給老子準備200塊錢,不然,老子就賣掉米櫃。”

  我家唯一值錢的傢什也就是那隻三格頭的米櫃了,母親用它一格放麪粉,一格放麥子,一格放玉米。如今上面還放着父親的遺像和靈牌位。這隻米櫃是父親在世時置下的重要家當。母親怎麼捨得讓父親的遺物失去呢?可母親一下子又到哪裏去籌200塊錢呢?

  三天後,楊東啓回來了,還帶來了搬櫃子的人,竟然就是美英姐姐和姐夫。美英對這隻米櫃是覬覦已久,她就因爲在出嫁時沒要到這隻櫃子做陪嫁而對父母心生怨憤。也不知她和楊東啓如何交易的。搬櫃子的時候母親死活不同意,護着父親的靈牌位和遺像不讓動。楊東啓就一把擼起父親的靈牌位和遺像,跑到河邊扔進了碧波盪漾的河水裏。母親搶救不及,一下子昏了過去。

  等我放學回來,家裏已然空空蕩蕩,曾佔了堂屋三分之一地面的米櫃一消失,家裏立時顯現出一副蒼涼和潦倒的跡象。母親歪倒在牀,淚眼朦朧地對我說:“萍後啊,媽實在無能爲力護住趙家的家業,你的大伯、姑媽、爹爹肯定會責怪我敗了趙家家業,你長大了要有出息,一定要把米櫃贖回來。”

  我似懂非懂“贖”的意思,但有一點我再也明白不過,那就是我恨楊東啓毫無人性的掠奪,恨美英的乘火打劫。

  我跑到河邊,河裏哪裏還有父親靈牌位和遺像的影子?河裏波光粼粼,幾隻鴨子無憂無慮地漂游着,我的眼淚掉下來。面向父親的墳塋方向,我默默唸叨:爺,你爲甚麼不保佑媽媽?我在河邊坐到天黑,哭腫了雙眼。

  這時我已上了四年級,我的學習成績依然優秀,但我的憂鬱和內向使喜歡我的老師們憂心不已,誰都瞭解我的家庭,誰都爲我生活於這樣的家庭惋惜不已。老師們一致看好我是個上大學的料子,只是無法確定,我能否像壓在大石頭下的小草一樣頑強生存下去。我的班主任蔡老師曾滿懷希望地安慰我:“世上很多作家、藝術家都有過不幸的童年。”

  很多年後我又從一本書上看到過這句話,給我的震撼和信心又是蔡老師說這番話時所沒有體會到的了。當我第一次聽蔡老師說這句話時,我心裏想,我不要做甚麼作家、藝術家,我只要能養活母親,不讓她受苦就行。多麼小的要求和願望呀!我是真的這麼想。

  

  【如今想來,我仍爲自己11歲時就產生殺人之念而心悸不已,亦爲自己心地如此殘忍瘋狂而後怕,如果我真的去做了,我的人生將會如何?我不得而知。】

  

  成長的過程很痛苦,但我從未停止成長。就像大石下壓着的一株小草。

  賣米櫃不久,家裏的八仙桌也被楊東啓變賣了。他每次都說是拿去做本錢,去上海販賣東西,事實上是去賭了,還有喝酒和嫖女人。楊東啓對母親施以的拳腳也越來越慘無人道,他一旦獸性發作,便關上門毒打母親。每次只要我回家發現大門從裏面緊閉,我就沒來由一陣恐懼,母親一定又在遭受非人的折磨了。我急得去找美英救母親,美英卻說沒空。我帶着哭腔說:“媽媽在捱打……”美英頭都不抬:“我去有甚麼用?我能打得過楊東啓?”

  最後還是顧大媽看不過,來拍我家的門,說找媽媽借鞋樣。我才聽到母親隔門答話:“過一會兒吧,大姐。”母親從不敢向別人訴說自己的痛苦和所受的折磨,因爲楊東啓一旦知道母親將家醜外揚,喪心病狂的他會變本加厲地虐待母親。

  母親有一次實在被楊東啓打得怕了,喊了村幹部到家裏來要向楊東啓討公道。狡猾的楊東啓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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