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採石場,屈辱和血汗鑄練堅韌不屈

   【13歲的我真正懂得了甚麼叫堅忍!正是這種堅忍磨鍊了我的心態,在以後的年月裏,我因堅忍而避開了許多矛盾與鋒芒,獲得了心靈的超脫與豁達。】

   原以爲好日子就會隨着和母親的相聚而降臨的。直至來到繼父家,我才明白夢想和現實的距離有多大。

   繼父家境的窘迫讓我始料未及。當繼父領我走過一座名爲小荊山的露天採石場,再下一道坡,轉彎就到了繼父家門口時,我還不敢相信這就是我的新家。這就是我的新家嗎?

   這是用石頭壘起來的三間房子,像一隻老龜,滄桑不堪地趴在地上。三間房子裏卻住着兩戶人家,一戶即我家,一戶是繼父的大哥一家。三間房子一家一半,中間堂屋裏亂七八糟地堆着雜物,養着雞鴨,地上坑坑窪窪,屋裏氣味燻鼻。我的心一下子冷了下來。

   剛進門,我就莫名地接觸到幾雙敵意的目光,那是繼父的侄兒侄女們的目光。不久後我就明白了被敵視的原因,很簡單,我和妹妹的到來嚴重影響了繼父的侄兒們繼承繼父財產的權利,儘管繼父唯一的遺產就是這石頭累起的三間老屋,但在農村,這也算是不小的資產了。後來才知道,繼父的大哥原來是招贅到別村的,生下三個孩子後生活艱難,繼父心軟,加之自己從未婚娶,爲了老有所靠,就把他的大哥一家叫了回來,繼父當時的意思是隻要他的侄兒們在他老後對他有所照顧,這房子就算他們的了。於是他們一家五口便當仁不讓地擠進了這間屋子。

   繼父在未和母親結婚前一直獨身。繼父獨身的原因很簡單,繼父易怒,脾氣暴躁,嗓門大。據說繼父年輕時曾有過數月的事實婚姻,後因那個女人無法忍受繼父的性格而一去不返。在後來相當長的一段的時間裏,繼父像山上一塊不討人喜歡的頑石一樣,一直無女人問津。

   於是繼父孤獨地生活了47年,直至經人介紹介紹認識了49歲的母親。其實母親在見繼父第一面時心內是備感失望的。做礦工的繼父看上去醜陋而粗糙,家境也不如人意。但那時急於找個落腳點的母親別無選擇。而母親這一次毫無選擇的選擇,直接影響了我一生的命運。

   當繼父後來娶了母親,帶來美華後,曾多次和他的大哥一家交涉,希望他們搬出去,但請神容易送神難,繼父的大哥老實巴交,但他的老婆和他已經長大成人的兒女們卻刁鑽野蠻到極點,他們不僅指着繼父的鼻子罵他胳膊肘往外拐、咒他不得好死,甚至耍潑找茬打罵我們。母親私下一再告誡我和美華,她和繼父不在家的時候,千萬不要和對方發生爭執,否則會喫大虧的。我問母親甚麼叫喫大虧,母親臉色一沉:捱打,你懂不懂?

   我到繼父家的第三天,便領教到了繼父的大嫂和她兒女們的兇惡。起因是一件小事,因爲他們家的雞在堂屋裏亂飛亂跳,把我家正在煮飯的煤球爐上的鍋都打翻了,我氣急之下,將他們家的雞轟趕了出去,於是大禍臨頭。他們家的大女兒,已經20歲的周小金從房間裏衝出來破口大罵,她沒讀過書,罵的都是難聽至極的髒話,我固然聽不懂,但看她罵人的表情也能猜出幾分來,我不知道如何反擊,也不會反擊。但屋內的母親已經忍不住,回敬了幾句,由此火上澆油,周小金衝上來一把薅住母親的頭髮死命地拖,戰鬥打響了!從他們家的房間裏剎時衝出了她的媽媽和兩個弟弟,他們圍攻了我和母親,繼父和美華都不在。我和母親沒有打架經驗,只會揪別人的衣領,根本無暇護衛身體其他部位。混戰的結果是,我和母親的頭髮被揪掉了好幾縷,臉上糊滿污血,手背上有被抓破的血痕,而他們家沒有一個人受傷,他們凱旋了,他們勝利了。

   當我和母親噙着眼淚在房裏清洗傷口時,周小金家裏正傳出陣陣得意的笑聲。我多麼恨啊!我恨自己太弱小了,不能保護母親,不能打贏這場戰爭!爲甚麼我們走到哪裏都會受到傷害?難道這就是我們的命運?這就是我們的生活嗎?命運爲甚麼像個無情的殺手,處處追殺無辜而弱小的我們呢?我們到哪裏才能過上安逸、祥和的日子?

   我被打怕了,我害怕這種武鬥場面。我摸着生疼的頭皮央求母親:我們走吧,我不要住在這裏。母親的淚掉了下來:我們能去哪裏啊?他們這是給我們下馬威,孩子,忍着吧,以後少招惹他們就是了。我們惹不起,躲得起。

   生活彷彿又回到了楊東啓在我家橫行霸道的日子,唯一不同的是他動輒提到動刀子殺人,周小金一家固然沒有如此狂妄,但他們陰鷙、仇恨的眼神總令我不寒而慄!

   是的,唯有忍。

   我們一家坐在門外的桌子邊喫飯,周小金出來倒洗澡水,故意揚得高高的,讓髒水撒進我們家的菜碗,我們忍了。我家在做飯,周小金故意揮舞着掃帚掃地,灰塵瀰漫,烏煙瘴氣,我們忍了。他們指桑罵槐,詛咒我們一家,我們也忍了……13歲的我真正懂得了甚麼叫堅忍!正是這種堅忍磨鍊了我的心態,在以後的年月裏,我因堅忍而避開了許多矛盾與鋒芒,獲得了心靈的超脫與豁達。

   直到四年後,不堪欺凌的母親最終說服繼父,將大伯一家告上了民事法庭,依法要求他們搬出繼父的房子。在農村,兄弟之間打官司還是很罕見的,至少在我們那個村是絕無僅有。於是,母親的做法又招來了大伯一家的辱罵和詛咒,爲了保護我們不受傷害,母親採取了罵不還口的態度,任由他們發泄。晚上,大媽和她的女兒躺在牀上睡覺,也指桑罵槐地詛咒着我們一家。我們一家一聲不吭,用忍耐抵抗他們無聊的咒罵。令人揚眉吐氣的是,最後經過法官調解,繼父的房子終於被我們要了回來。

   但大伯一家並未遠走,而是在我家屋子東邊橫着修了三間大瓦房,徹底攔住了我家的視線和風向。即使這樣,也總比原先兩家人一個大門進出、晚上躺在牀上吵架要好了許多。也許正因爲母親敢於利用法律武器維護自己的權益,讓大伯一家有所收斂,雖然他們偶爾還會出言不遜,咒罵我們家,但至少不敢隨便動武了。

   

   【最讓我寒心的倒不全因爲貧窮,也不是因爲周小金他們家不時的尋釁鬧事,而是繼父與母親日復一日的爭吵,全爲經濟拮据。】

   

   繼父雖然嗓門大,脾氣暴,其實外強中乾,面對我們母女的被欺凌,也只有忍氣吞聲。直至和繼父生活在了一起,我才深切地明白繼父支撐生活的不易。也才理解母親當初不能帶我來的苦衷。狹小的房間裏,不僅橫豎放着兩張牀,屋裏還塞滿了農具雜物,堆得滿滿的,一家四口和所有的破爛農具塞在一間十幾平米的小屋子裏,連轉身的空間都很困難。尤其不能忍受的是,門背後還藏着一隻尿桶。晚上,誰起夜都是一陣“嘩啦啦”的聲響,又臭又吵人。

   由於我的來臨,使得原先就備感窘迫的家境更爲捉襟見肘。我和母親、美華的戶口還未遷過來,實際上就是黑戶,一家四口就只有繼父的一畝五分地。喫的米和燒的柴都不夠,只能買黑市米和煤。母親的身體不好,幾乎每月都要抓藥。而繼父一個月滿打滿算才七八十元的收入,這對一個有着兩個正長身體、正在讀書、又有一個長期病號的家庭來說簡直是杯水車薪。每次買煤,都是繼父和我一起拉着板車,步行去十幾裏外的市區南關買煤,每次買三百斤,只夠燒一個月左右。最後的散煤,總是被母親合上泥土接着燒,但那一點也不經燒。而且米和煤的價格總是不斷上漲,我和妹妹的飯量也日漸增加,愁得母親天天嘆氣。

   我一聽到母親的嘆氣就緊張,就知道母親又碰到難事了。最讓我寒心的倒不全因爲貧窮,也不是因爲周小金他們家不時的尋釁鬧事,而是繼父與母親日復一日的爭吵,全爲經濟拮据。

   生活的艱辛嚴峻地擺在了我們一家人面前。

   過完春節不久,我和美華就要上學了。我很順利地插班上了平山口小學的五年級讀下半學期。學費是繼父四處去借的。

   繼父認爲借錢供我們姐妹倆讀書,我們就得乾點力所能及的活纔對得起這個家。於是,我和美華有了分工,課餘時間,我上山砸石頭,美華撿豬屎,因爲豬屎是上好的農田肥料。

   美華乾的是早晨的活。安徽某些農村的豬是放養的,一大清早,睡眼惺忪的豬們爬出豬窩,搖搖擺擺出了門。美華的任務就是扛着屎勺,屎勺的一頭挑着屎筐跟在豬們的肥臀後面,豬們拉下一泡屎她就用屎勺撿進屎筐。有時實在撿不到屎,美華也會做一回“偷屎賊”——直接跑到人家的豬圈裏舀屎。可美華並不喜歡這份撿屎工作,她覺得一個女孩子扛着屎勺、屎筐,一清早就跟在幾頭肥豬屁股後面轉悠實在難爲情。可我恰恰相反,我非常喜歡撿屎。我喜歡欣賞豬們悠哉遊哉、搖頭晃腦的憨笨樣子;我還喜歡看豬們邊喫邊拉的悠閒姿態;當然更喜歡它們拉出一泡泡肥碩的屎塊。每當我撿起一泡屎,心裏就有一種小小的收穫了的喜悅。並且,早晨的空氣十分好,尤其是夏天,邊撿屎邊呼吸新鮮空氣,一舉兩得。而且豬屎並不臭。

   於是我常常拿洗碗和美華換撿屎的工作,美華倒也欣然接受。在我家後來的種田肥料裏,起碼有一半的豬屎是我撿的。除了撿豬屎,我還撿牛屎,牛屎沒對農作物沒甚麼營養價值,但如果把它們做成餅子貼在牆上,曬乾後就成了絕好的燃料,冬天時煤球爐引火最管用。我很喜歡玩牛屎,我喜歡先把牛屎做成一個圓圓的屎蛋,然後“啪”地一聲貼在牆上,上面清晰地留着我的手指印。有時候,太過稀爛的牛屎會濺在我的衣服甚至臉上,但牛屎一點不臭,還有點草腥氣,因爲牛是喫草的。我家屋後和西側面的牆上都被牛屎貼過,留下了一個個圓圓的、斑斑駁駁的牛屎印跡,像一幅抽象畫。

   我早上撿屎,晚上放學回家便直接到山上幫母親砸石頭了。那時我人小,就用小鐵錘砸“寸子”。所謂“寸子”,就是一寸左右大小的石子。母親身體好些時就在上山劈劈啪啪地砸。那時砸一噸石子可以得兩塊錢,一天砸得快可以砸一噸。

   學會砸石頭我是付出了血的代價的。

   儘管是將那種拳頭大小的石塊砸碎,我在入門時還是喫足苦頭。砸石頭的正確姿勢是用左手扶住石頭,右手掄錘狠狠砸向目標。我握錘的姿勢非常正確,只是每次砸向目標的準確性不強。好多次石頭完好無損,扶住石頭的左手指卻皮開肉綻。疼是不必說的,難忍的是繼父的指責。如果繼父在身邊,我連哭都不敢,繼父會說:“眼睛是幹甚麼用的?不會看準了再砸?”

   砸破指頭是正常不過的事,還有碎石屑濺入眼睛、劃破腿腳的,右手掌被錘柄磨起的水泡也鑽心的疼。只是,無論我受了怎樣的傷,都甭想從繼父那裏得到半點同情。繼父心腸並不壞,只是心不軟。也許因爲我們沒有血緣關係,所以便無父女情深吧!

   有一次,我喫過中飯,趁着上學前有一點時間,順便砸點石子。父親回家喫飯前,給我扒了幾簸箕的石頭讓我砸。砸完了這些,我自己又去扒了幾簸箕石頭,正砸到一半,繼父來了,見面就吼:“你怎麼砸得這麼慢?回家前那點石頭,到現在還有這麼多!你在幹甚麼啊?”我委屈極了,又沒膽子回嘴。任由眼淚把眼睛都泡腫了。

   半個學期很快過去,期末考試,我是和班裏幾個尖子生被班主任帶到市裏去考的。結果出來後,我就成了村裏的“小名人”——我居然考上了蕪湖市二十五中,是全村多少年來唯一考上重點中學的女孩子!

   

   【我和美華瑟縮在房間一角,繼父的話句句如刀,直刺我生疼的心臟!在一剎那間,我心如死灰:不讀書了!】

   

   放暑假期間,我天天上山砸石頭,要掙足自己的學費呀!山上的男人女人指着我教育他們的孩子:“看看人家小姑娘,讀書又聰明,又會幹活,多懂事!看你,笨得像頭豬!”捱罵的孩子敵意地瞅我兩眼,而我卻希望生在那個捱罵的孩子的家庭,起碼,我不用爲學費發愁吧!

   辛辛苦苦砸了整個暑假的石頭,因爲壘了一間我和美華安身的小石頭屋,我和美華的報名費又成了問題。

   我考取的重點中學在市裏,我得住校,住校就得交伙食費。不住校,天天往返二十多里路的時間和車費又是我難以承受的。美華也要上三年級,眼看九月一號即將來臨,家中越發愁雲密佈。

   換個人家,孩子考上重點中學是高興都來不及的事,而我家相反。炎熱的夏季是身體虛弱的母親最難捱的季節,母親常常喫不進一口飯,光喝水,然後躺在竹榻上呻吟。繼父焦頭爛額,整日愁眉不展。我和美華日日行動如鼠,生怕一不小心觸發了繼父的火氣,從而引起父母的一場惡吵。

   父母的爭吵是三天兩頭的,苦難生活的無情磨鍊,將母親逐漸從一個通情達理、溫婉和善的婦人變成了一個敏感脆弱、脾氣暴躁的怨婦,她不堪忍受繼父諸如隨地吐痰和大嗓門之類的惡習,經常指責繼父。繼父又是一個火暴性子,受不得一點指責,於是家中幾乎無一寧日。父母的爭吵讓我和美華倍感家庭的冷漠與淒涼。

   一天,11歲的美華問我:“姐,我們甚麼時候可以不在家裏呆了呀?”記得我當時對神色憂傷的妹妹說了一句惡毒的話:“一是嫁人,一是死。”嫁人和死,後來真的成了我向往的目標。

   我的妹妹美華後來發明了一個家的代名詞——“活死人墓”。對我家,這個詞再合適不過,因爲父母大吵後,家中便是一片死寂,父母的呼吸都沉悶得可怕。

   要開學報名了,繼父絲毫不提我上學的事。我在忐忑不安中鼓足勇氣、戰戰兢兢問繼父:爸,我能讀書嗎?當時是晚上,正喫飯,繼父夾了一筷子鹹菜蹲在門檻上大口扒飯,把一個沉默的背影留給了我。母親氣度小,馬上衝繼父嚷:“女兒跟你說話,你聾了?”我心裏一冷,憑經驗知道,一場惡吵又即將開戰了。

   繼父果然橫眼吼道:“我要是聾了倒好了,省得聽你的屁話!老子瞎了眼找了你們孃兒仨,累死老子了!老子也沒辦法可想,讀不讀書怪不得老子……”發怒時的繼父可以聲震整個小荊山,母親放聲大哭,母親的委屈我能理解:繼父後悔娶了她,她又何嘗不後悔嫁了繼父?

   我和美華瑟縮在房間一角,繼父的話句句如刀,直刺我生疼的心臟!在一剎那間,我心如死灰:不讀書了!

   我翻開書包,找出那張錄取通知單,摺好放進衣袋。臨睡前,我開門出去了。

   家門口就是一條通到長江的河,夏天的河水漲得滿滿的。有時連下幾天大暴雨,長江上游的水就會順流而下,直抵我家屋檐下。每年夏天總有一段時間,我可以站在門檻上洗衣服。因此這條河是危險的,但又是我深爲喜愛的。

   現在,河裏的水位已經過了漲潮期,而回落在離我家門檻十米遠的地方。月光下的河水波光粼粼,閃着溫柔而慈愛的光澤。我小心地涉水而下,水的涼潤讓我全身一陣舒暢。水真好,誰也欺負不了它,也無煩惱,還可到處漂泊,多自由啊!我要是一滴水就好了,隨波逐流,隨遇而安,隨心所欲。可我不是一滴可以流動的水,我是一個活得非常苦惱和艱難的小女孩,是一個很不快樂的小生命。水能讓我遠離煩惱、自由流動嗎?

   我在水裏安靜地站着。有一些小魚兒悄悄地吮吸着我的小腿,癢癢的,酥酥的。月光在水裏深深淺淺地搖晃,一片銀色。這刻的時光如此美好。

   我從兜裏掏出錄取通知單,放在了水面上。我用手一拂,它就隨波漾了開去。再拂,它就漂得更遠了,很快,它就漂成了一個小小的白點,我目送它遠去。然後,上岸,回家。

   

   【我抹乾眼淚,爬起來,撿起我的鐵錘,把仇恨通通發泄到了石頭上。石頭在我的鐵錘底下啪啪地碎裂,我明白了一個道理,所有壓在自己身上的石頭,也只有自己去顛覆,去砸碎,除此之外,沒有人能幫你。】

   

   我成了山上最小的採石女。14歲。

   砸石頭的光景又已不同,蕪湖鋼鐵廠不要“寸子”,改要“碗口石”了,顧名思義,就是碗口那麼大的石頭。八毛五分錢一噸。砸石工具隨之更新。繼父給我準備了一大一小兩把鐵錘,一把10磅,一把18磅。18磅鐵錘的任務是將抱不動的大石頭砸成能搬運的小石頭,10磅鐵錘的任務是將小石頭砸成合格的“碗口石”。還有一根鐵撬、一把鐵耙、一把鐵叉。我每天扛着這些鐵傢伙“上下班”,它們硌得我的肩膀生疼生疼,它們和我的骨頭對抗着,它們硬,而我的骨頭更硬。扛久了,居然也不覺得痛了。

   山上的石頭只有兩種顏色。一種深青色的,帶點墨綠色,這種石頭往往一片一片的,約有十公分左右的厚度,適合鋪平板路、下地基、壘圍牆,這種青石石質較脆,只要力道到位,一鐵錘下去就會開裂,棱角分明。這樣的石頭最好砸,砸石頭的人都喜歡搶這種青石,可山上這樣的石頭並不多。

   另一種是褐色的,這種石頭比較頑固、堅硬,不容易砸碎,一塊噸把重的巨石,弄不好,砸到最後就成了一塊難啃的硬而圓的骨頭,只能再用風鑽打一枚炮眼,放進100克左右的TNT才能炸開,然後用破碎機瓦解它們,送去鍊鋼或者燒石灰,碎石子適合鋪路。

   人人都說石頭沒有生命,我不這樣認爲。它也會被夏季的太陽溫暖,暖得發燙,燙到你無法接近,它個性鮮明,它的冰冷和熱情都讓人無法消受。它沒有朋友,也沒有敵人,它可以粉身碎骨,也可以亙古不化。它可以卑微到做普通的鋪路石,也可以非凡到做高貴的工藝品。它沒有變成石頭之前是山,對人來說,山是一座莊嚴的景觀。但對山自己來說,則是一種孤獨。它有靈魂,否則不會屹立。石頭把我的手掌磨起了老繭,也把我的性格磨鍊到一定硬度。

   山上的石頭多得數不清,一炮放下來,總是幾十噸的往下掉。那種轟瀉而下的氣勢無比壯觀也驚心動魄。放炮時,人們像麻雀一樣躲在防炮洞裏,默唸炮響的次數,側耳傾聽石頭傾瀉的轟鳴,議論哪隻炮的力道大,哪隻炮是悶炮,哪隻炮成了啞炮。而炮聲一停,人們就像放出籠的鴨子,呱呱叫着跑去搶石頭。弄不好就會引發一場爭鬥。輕則揪衣領、扇耳光,重則鐵錘、石頭齊飛,一時間破口大罵、唾沫橫飛、拳腳相加、頭破血流……記憶中似乎沒有比採石場更野蠻、更兇悍的力量搏鬥場了。打架是採石場最司空見慣的場景,就好像每天需喫三頓飯一樣平常。

   砸石頭也有規矩,靠山喫山,山上的“個體戶”都是附近的村民,個個“佔山爲王”,家家有一塊屬於自己的場地,不成文的規定是,放炮炸下的石頭落在誰家場地上便是誰家的,別人不得越界拾取,否則,輕則罵個狗血淋頭,重則大打出手。在這個完全靠蠻力生存的小社會,每個人都有一套自我保護與對外抗衡的勢力。有人以兇悍出名,有人以蠻橫出名,有人以玩命出名。在山上,爲搶石頭打得頭破血流的例子太多了,我任何勢力都沒有,爲避免麻煩,我到山上找了一處還未開採到、沒人佔有的場地,開始了我的砸石生涯。

   我的場地因沒開採,因而原料來源艱難。我先是從土堆裏掏一些碎石塊,但沒兩天就“坐撿山空”。接着我開始採取“蠶食”行動。我看見有些人家的場地上石頭多得砸不了,最後還是被工人們拉上了破碎機。我便央求人家:“你家石頭多,與其讓他們上破碎機,給我一點好不好?”這樣懇求,一般比較有效。但也有蠻橫的,寧願上破碎機也不給我,我只有乾瞪眼。

   還有一種情況,人家石頭多,他們只青睞省力的小石頭,對那些費力的大石頭便不屑一顧。我就撿這些人家不要的大石頭,一塊一塊地用大錘砸小,再裝上小推車運到我的場地上。我就像那隻辛苦的精衛,一塊一塊地銜着石頭,所不同的,它是填恨海,而我是填生活。

   我的砸石生涯之初並不順利。最大的困難是我幾乎掄不起那些鐵傢伙,尤其那把18磅的鐵錘。顫顫巍巍掄起來,砸到石頭上卻綿軟無力。有時砸偏了,不是自己的腿腳倒黴,就是石屑飛進了眼睛。每天回家,手上腿上少不了舊痕添新傷。手上是逐漸兩極分化的:十隻手指因搬運石頭被磨掉了螺紋,鮮紅的嫩肉觸之即痛;而手掌上卻又老繭厚厚,針扎進五毫米絲毫不覺。幾個月下來,我的臉龐黑了,胳膊腿粗了,力氣大了,15歲的我看上去有20歲那麼大。這是磨鍊,也是成熟。

   只要身體允許,母親也會上山和我一起砸石頭。但她已經掄不動18磅的大鐵錘了,她骨瘦如柴的身體連掄10磅的鐵錘也非常喫力,每當看到母親掄着鐵錘、汗流浹背、髮絲滴水的樣子,我就莫名的心痛。一看快到中午,我就催母親快回家做飯。因爲做飯總比砸石頭輕鬆一些的。爲了多砸石頭,我中午基本不回家喫飯。母親會在飯後用大號搪瓷缸,裝滿滿一缸子飯和菜來。砸石頭對體力消耗極大,我那時的飯量自然也極大,一頓至少可以喫半斤米飯。即使只有青菜或鹹菜,我也能毫不費力地扒拉下兩大碗米飯。

   有一次,我爲了一塊錢與人打賭,在半個小時之內,將一塊近一噸重的巨石砸開了。那塊石頭也是賭氣砸的。頭天放炮的時候,它不偏不倚正好滾落在我家場地上。一般來說,這麼大的巨石是該用炸藥炸碎的,但我向礦上的班長要求放炮炸碎的時候,班長說石頭有裂縫,可以砸碎,不必放炮。但是,卻又沒有一個礦工願意出這份苦力。我求了好幾個人,人家都說,石頭這麼大,砸碎有甚麼好處給我?石頭在我家場地上,別人自然不管了,着急的是我。我一賭氣,就說,我來砸給你們看。

   這下, 礦工們來勁了。有個人說,你砸碎了我給你一塊錢。另一個人說,我也加一塊。不過限定時間,半個小時之內砸碎有效。我說你們別賴。當我輪着18磅的鐵錘,站在巨石上高高掄起鐵錘的時候,頗有點英姿颯爽的味道。那是砸石頭最累的一次,半個小時,除了擦汗,沒有休息一下,身上的汗水連褲子都溼透了。那塊巨石漸漸地變小,變小,最後變成了一堆碗口石。後來整整裝了一毛驢板車,足足一噸多。和我打賭的礦工賴掉了兩塊錢,這讓我有點耿耿於懷。不過我還是不後悔砸了這塊巨石,畢竟它賣的錢歸我。

   在山上,最艱難的還是搶石頭。當我的那塊場地也被礦工們開採後,忽然就成了寶地。前後左右都有人來圍攻。每次炮聲還未停息,就有膽大的率先跑進堂口,頂着石壁上放炮炸松的危石搶石頭。爲了捍衛自己的場地和石頭不被侵略,我曾多次勇敢地和侵略者發生械鬥。砸石生涯鍛鍊了我的個性,我再不是原先那個柔弱無助的小丫頭了,我學會了自衛。

   【緊張、恐懼使我心跳如鼓。現在下去是很輕易的事,但半途而廢又是我不甘心的。我咬咬,上吧,如果連一座小山都不敢爬,我以後還能幹甚麼?】

   

   常和我發生武鬥的是一個叫蘭蘭的女孩,比我大3歲,仗着她哥哥是礦上的風炮手,一向專橫跋扈,欺霸一方。她不僅搶我的石頭,連我的場地也妄圖侵佔。我們原先在邊界處打了個界樁,以此爲界的,但她總乘我不在時,擅自往我這邊移動界樁。這種陰暗卑劣的手法令我尤其惱火,我和她講理,她不,她張口就罵。山上砸石頭的女孩子大多是沒讀過書的,那個靠蠻力喫飯的小社會里遵循的是弱肉強食。一般我都是忍字當先,因爲我一直記着母親的告誡:在小荊山這個地方,我們是外來戶,沒有親朋好友幫助,儘量不要惹是生非。

   當有一次蘭蘭唾沫橫飛地咒罵我家的祖宗八代時,我終於忍無可忍,揚手給她兩個響亮的耳光。於是我們扭成一團,她長得人高馬大,力氣自然也比我大,我被她死死地壓在地上,我們像兩個野蠻的小野獸,在滿是碎石子的地上滾來滾去。最終我們是被礦工們拉開的,我們都負傷了,血汗交融,滿面狼藉。我們互相仇視,咬牙切齒,氣喘吁吁,一副困獸猶鬥的樣子。

   蘭蘭的哥哥從半山腰下來了,我滿懷希望地以爲他是來爲我們做調解、說公道話的,沒想到,這個看似英明的傢伙居然二話不說,提起我的衣領,像老鷹拎小雞一樣把我扔到了幾米開外。人生就這麼殘酷!誰讓我沒有哥哥?誰讓我孤掌難鳴?哭是沒有用的,唯一的辦法就是使自己強壯起來,面對強悍的對手毫不膽怯。我抹乾眼淚,爬起來,撿起我的鐵錘,把仇恨通通發泄到了石頭上。石頭在我的鐵錘底下“啪啪”地碎裂,我明白了一個道理:所有壓在自己身上的石頭,也只有自己去顛覆,去砸碎,除此之外,沒有人能幫你!生活就這麼殘酷,生活的哲理也就這麼簡單。

   在一箇中午,礦工們都下班之後,我鬼使神差地和砸石頭的六九子打賭,看誰能通過安全繩上爬上山去,然後再爬下來,不準將安全繩系在腰上,只准抓在手裏。我從沒有過如此瘋狂的念頭和舉動,潛意識裏,似乎想證明自己的勇敢,讓那些總是欺負我的人看看我的膽魄。

   六九子是個男孩,比我大兩歲,經常像只靈巧的猴子,在山上竄來竄去。他自然是不怕的。而我呢,仰頭看看陡峭的石壁、搖搖欲墜的危石,感覺那山就要當頂壓來了。我的心和腿一起狂跳起來,山雖不高,才200多米,但那是垂直攀登啊!可我不願退縮,蘭蘭在這兒,周小金和周小九也在不遠的場地上砸石頭,我一定要成功地爬上去,不能退縮。

   我和六九子一前一後攥住了同一根安全繩,繩子太粗了,我的手幾乎握不牢它。繩子是礦工們放炮、撬石頭時用的,它的另一頭系在山後的一塊巨石上。六九子爬在我前面,他說他是男孩子,應該“身先士卒”。我穿的是已經磨平了底的解放鞋,登在石壁上總是往下滑,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兩隻攥住繩子的手臂上了。剛往上爬幾步,顫動的繩子就帶動了石壁上鬆動的小石塊,簌簌落下,六九子趕緊喊我低頭,只聽見小石頭嘣嘣地打在我們戴的藤編的安全帽上,有一些碎石擦着我的手掉了下去,手上有點痛,一定是破皮了。緊張、恐懼使我心跳如鼓。現在下去是很輕易的事,但半途而廢又是我不甘心的。我咬咬,上吧,如果連一座小山都不敢爬,我以後還能幹甚麼?

   好容易爬到半山腰一塊平穩的巨石上,我汗流浹背、氣喘如牛。我轉身下望,天!蘭蘭和其他人像侏儒一樣在蠕動,山腳下是石塊遍地,我不敢想象,如果現在掉下去會是甚麼結局。六九子笑嘻嘻地說:現在掉下去,不是腦漿迸裂、肢體分離,就是一塊肉餅吧!

   我不敢再往下瞄一眼,只有咬緊牙關往上爬了。在爬上一塊凸出來的岩石時,我有一度雙腳懸空,在掙扎的一剎那,我以爲我真的要掉下去了,我驚恐地大叫,雙腳亂蹬,我聽到了下面一片驚呼,我能想象所有人都在看我的洋相。母親正好給我送中午飯來,老遠就罵:“你個討債鬼,你不要命啦?快下來、快下來啊——”那天我穿了一件紅的確良短袖襯衣,比較惹眼,山下幾乎所有的人都在仰頭看我的洋相了。母親的喊聲已經充滿了哭腔。我也要哭了。現在我進退兩難,我吊在半空。我後悔不該逞能,不該和六九子打賭,不該把自己十五歲的生命吊在一根繩子上。

   最後,還是六九子,這個已經砸了三年石頭的十七歲的小夥子,用他巨大的臂力將繩子拽了上去。當我一腳跨上頂峯的堅實土地時,我一下子躺在了地上,半天沒有爬起來。

   六九子對我說,你真不一般,從來沒見過這麼好強、勇敢的小姑娘,你是小荊山多少年來最大膽的一個女孩子。經歷了巨大驚恐的我現在又有點沾沾自喜了——是的,我自信我很好強,但這是生活逼迫的。那天回家後,我在日子裏寫了爬山的感受,最後我寫到:這只是我攀登的第一座小山,在我人生中,還要攀登多少座山崖呢?

   

   【我爲這個家犧牲了學業,小小的肩膀過早抗起了家庭重擔,可他們居然連書都不讓我看,這是我唯一的愛好啊!我心如刀絞,淚流滿面,哭腫了眼睛。我第一次想到了離開這個世界。】

   爲了多砸石頭掙錢,也爲了避免和蘭蘭們無謂的戰爭,我總是最早上山、最晚回家,我堅持每天砸四噸石頭,夠拉三毛驢板車,這樣我每天至少可以掙到三塊錢左右。一個月除去下雨天和星期天,起碼可以掙到七八十塊錢,可以幫繼父撐起半個家了。

   我最喜歡有月亮的晚上一個人在山上砸石頭,雖然山上放炮時總會炸下早先埋在山上的棺材或人骨頭,雖然幾年前蘭蘭的父親就被在放炮時炸死,雖然聽說山上有很多孤魂野鬼,但我從未意識到怕。我喜歡晚上一個人不用跟誰搶石頭,可以從容不迫地砸石頭;我喜歡自己孤獨的砸石聲在空曠的山上傳出迴音;喜歡月亮看着我勞動的樣子;喜歡一點點積累起明天的希望。更重要的一點是,我怕回家又看到父母陰沉的臉。他們三兩天就要吵一架,全爲經濟拮据。有時候,因爲石源不足,我會完不成一天砸四噸的“任務”,回家後繼父一問,他的臉色馬上就陰了下來。我最怕父母發生爭吵,只要他們和睦相處,哪怕讓我一天砸十噸石頭,我也願意。

   我經常會想這樣一個問題:一個孩子到夜晚來臨也不想回家,是不是一件十分悲涼的事情?也許,就是這些磨鍊和經歷讓我對家失去了依戀,以至於纔會有後來的離家出走,纔會有浪跡天涯的念頭,並且選擇獨善其身。

   砸石頭最難熬的是夏天,露天的礦山上氣溫高達五六十度,明晃晃的太陽烤得石頭冒煙,即使戴着厚厚的帆布手套搬石頭,也能感受到來自石頭心裏的灼熱。一滴汗水滴到石頭上,只聽“滋”的一聲,水印就變白了。被開採得凹陷進去的堂口裏鑽不進一絲風,要呼吸,就得像缺氧的魚一樣張大嘴巴。或者在休息的空隙,鑽到廕庇處,坐下用草帽扇一會風。好在礦上供應茶水,工人們一上班,就有人專門挑一擔涼茶來,放在避蔭處,所有人都用一隻水舀喝水,也無人講究或忌諱。在那樣的環境下,根本沒有講究和忌諱的資格。

   有時休息時,我坐在山根底下,仰望不可捉摸的高空和陡峭的石壁,聞着從自己身上散發出的發酸、發餿的汗味,搓磨自己老繭層層的手掌,忽然感覺命運就像壓在我身上的一塊巨石,壓抑、沉重,難以顛覆。雖然我曾成功地攀登了小荊山,砸碎了男人們也膽怯的巨石,或多或少爲自己樹立了一點小小的尊嚴,但這又能改變甚麼呢?我還只是一個砸石頭爲生的小女孩。唯一改變了的,是我的自信心增強了。所以我常常望着越開採越矮小的山杞人憂天地想心思,我擔心它會很快被採空,那麼我又靠甚麼去生活呢?

   夏天的中午,山上往往除了我之外再沒有其他人,人們都在午休。要到下午三點多鐘、太陽偏西才上工,因爲正午的堂口裏實在太悶熱了,人很容易脫水中暑。我就利用中午這段時間來讀書,書是找礦工們借的,至今仍然清晰地記得我讀的第一本歷史小說《隋唐演義》。每天中午,我就坐在破碎機旁,那裏地勢較高,也有陽蓬,非常安靜。偶爾會有一絲絲風愉快地穿過這裏,這裏就成了我夏天中午的讀書天堂。晚上回家,我就把這天的讀書心得寫到日記本上,抄錄下書裏的名言警句。那些書,還有那些閃光的字句,像星星一樣點亮了我灰暗的15歲的天空。

   但我是不能在家裏看書的,繼父心疼電費。我和妹妹住的是單獨開門的小石頭屋,和父母住的那一間一牆之隔,他們可以透過牆上的石頭縫看到我們小屋裏的燈光,要是我們在小屋裏超過十分鐘不關燈,繼父就會不由分說拉了電閘,房間剎時便沉入黑暗,像小船沉進了海底,我的心也是。躺在牀上,聞着從窗戶外飄過來的茅坑的臭氣(我們的小屋窗戶正對着茅坑),眼淚止不住刷刷往外湧。渾身的痠痛襲擊着我,而最痛的還是心。

   

   【親情的眷戀軟化了我的自殺意志,我從凳子上跳下來,收起繩子,擦乾眼淚。生活不相信眼淚,即使你把眼淚流成珍珠,灰暗的生活也不會因此而閃光。】

   母親心疼我,月底到石礦結了賬,母親會偷偷塞給我一兩塊錢作爲獎賞。這錢我輕易捨不得花,等到下雨天,露天石礦不能作業的時候,我就徒步十幾里路去市裏的圖書館買書或者在蕪鋼路的那家小書屋裏租一套連環畫,坐在那裏看半天。那天的心情就會愉悅無比,像飢渴已久的人終於找到了食物和水一樣。

   但命運似乎註定了讀書對我來說是一種奢侈。

   有一次,我用省喫儉用的三塊五毛錢買回了兩本書《宋詞三百首》和《工筆畫技法》,繼父看到了,勃然大怒,對他來說,這種浪費簡直罪不可恕。母親因爲給我的私房錢被繼父發現而惱羞成怒,她不由分說,將那兩本嶄新的書塞進了正燃着的竈堂。我憤怒至極,有生以來第一次頂撞了父母:“你們太愚昧了!”

   母親揚手給我一個耳光,從小到大,母親從沒打罵過我,因爲我一直是那麼乖順聽話。母親的這一耳光打碎了我的心,我痛哭失聲。我爲這個家犧牲了學業,小小的肩膀過早抗起了家庭重擔,可他們居然連書都不讓我看,這是我唯一的愛好啊!我心如刀絞,淚流滿面,哭腫了眼睛。我第一次想到了離開這個世界。

   我把自己關進小屋,邊哭邊在我的日記本上寫遺書,我一遍遍狂亂地寫“我恨這個陰暗的世界、我恨不公平的命運、我恨……”一連串的恨,我不知道具體該恨誰。只覺得整個世界對我都是不公平的,我的童年那麼不幸,經歷過同齡人沒有經歷的苦難,爲甚麼現在還要我揹負這麼重的生活壓力?爲甚麼我的家沒有一點點溫暖和幸福?爲甚麼我的世界看不到曙光?爲甚麼親情也那麼冷酷無情?……

   我選擇了上吊。繩子是插秧拉線用的尼龍繩,很細很結實的繩子,打上死扣就解不開了,幾乎可以勒斷人的脖子,這種自殺方式在農村比較普遍。我甚至在鄰村看過一個上吊的新媳婦,舌頭伸了出來,怎麼也縮不回去。可怕是可怕,但比較能解決問題。

   可臨到實施時,當我站在凳子上,把繩子掛到房樑上後,許多牽掛湧上心頭——我死了不要緊,母親能經受得了如此巨大的打擊嗎?父親的去世她已經“死”過一次,我還要再讓飽經風霜的母親再“死”一次麼?美華呢?她才12歲,正在讀初一,我答應過要供她讀完初中的。沒有了姐姐和母親,她在這異地他鄉如何生存?

   親情的眷戀軟化了我的自殺意志,我從凳子上跳下來,收起繩子,擦乾眼淚。生活不相信眼淚,即使你把眼淚流成珍珠,灰暗的生活也不會因此而閃光。

   但是,離開這個冷酷世界的念頭並沒有從我的心裏徹底抹去。後來,我一旦被父母痛罵,或父母吵架的時候,就想自殺。十分渴望自殺。也實施過自殺行爲。我前前後後寫過10封遺書,寫了燒,燒了寫。至今,我還保留着一封寫於16歲夏天的遺書。但我已經記不清那天受了甚麼刺激想自殺了。

   有一天,爲了寫這部自傳,我特意翻出14本日記,發現在一本日記裏夾着一這封遺書,將近20年過去,它已經散發出一股陳舊的黴味氣息。遺書是寫在日記本上撕下來的,藍色墨水,字跡工整,只有三頁紙,正反面都寫滿字——“既然這個世界不留我,我還留念它幹嗎?還有一個月,就是父親(去世)的第七週年,我(多)想在父親七週年這天去陰朝尋找父親啊,可我等不及了,因爲我受不住了。在我這短短的十六年的一生中,世間的一切苦難已經夠折磨我了,我痛苦,我絕望,倘若父親還在世,我有多快樂,多幸福,世界對我這苦命少女太不公平,太不公平,死,這個字在我心裏已孕育幾年,今天已實現了。我要以死來抗議,我要離開這個喫人的世界,去陰間找回失去的父愛,這十六載裏,我喫遍了世上的千辛萬苦。是的,正如母親所說的我,活着不如死了,我活着給他們帶來的只有苦惱、累贅。

   親愛的故鄉的人們,我多麼想在我臨死之前看一眼我日思夜想的故鄉和鄉親,永別了,親愛的故鄉,親愛的鄉親,永別了,世界上一切可愛的東西,好壞我總能分得清的。

   還有,親愛的媽媽,你忘掉女兒過去的不孝吧。我時常惹你生氣。美華妹妹,你替我盡孝吧,繼父和媽媽養老送終全靠你了。媽媽,請收(受)不孝女兒紙上一拜。

   我不怨天不怨地,只怨自己命苦。是的,媽媽爲我吃了不少苦頭,我不能爲她養老,很對不起。

   媽媽,我死後,我求你把我的骨灰送到故鄉父親墳旁,讓女兒永遠伴着父親,這是女兒最後求你,你一定得答應。我在九泉之下也閉目了。

   可憐的媽媽,你從今後只有美華一個女兒了,凡事要順着她點,讓她安心學習。媽媽,到此時,我把心裏話都掏出來吧,四年前,你帶我到這兒來時,我心目中的第二個家是很溫暖幸福的,沒想到,這個是那樣的不協調,繼父的心胸那樣狹窄,脾氣那麼暴躁。

   我不知道前世錯做了甚麼事,命運要這樣對待我,給我這麼多的苦果叫(我)吞,我受不了,我要向這不公平的命運抗議。

   還有,我寫了一封信給桃英,忙(麻)煩你們代替寄一下。媽媽,您不須悲傷,你如想得開,也許你會開心的,因爲你少了個眼中釘,肉中刺。

   不孝女兒 美萍拜上

   現在,我看到這封遺書的時候,可笑大於酸楚。我笑自己的幼稚,通篇遺書沒有明顯的標點符號,只用一個點代替。而且語句也不怎麼通順,一股憤世嫉俗,連“喫人的世界”都寫了出來,可見當初是多麼仇恨這個世界。從遺書裏的最後一句看來,分明對母親又有些怨恨的,甚至把自殺當成對父母的報復。可以想見,我那時之所以想自殺,完全是受了父母的氣。從小到大,受到父母的氣太多太多了,至今已想不起導致我要寫這封遺書的導火線。只知道,那時候真的想死。想死的念頭是從15歲開始的,一直到19歲離家出走。除了那次上吊未遂之外,後來我又喝過一次老鼠藥。

   那一次,我把母親藏在牆縫裏的兩包老鼠藥全都倒進了水杯,我以爲毒藥是該泡着喝的。但老鼠藥倒進水裏之後,它久久不沉澱,也不融化,我聞了聞,味道很難聞,我想捏住鼻子一飲而盡,忽然又害怕萬一死不了,那就是笑話了,以後還如何見人?痛定思痛,我終究打消了喝老鼠藥的念頭,想找個一了百了的辦法。後來,我又跳過一次河、用剪刀剪過一次手腕。但每次,都是在關鍵時刻,想到母親和妹妹而狠不下心腸。都是半途而廢。後來才明白,自殺真的是很傻很傻的事情,我還有那麼多美好的人生過程沒有去體驗,就這樣死了,實在太冤了。

   我很慶幸自己沒有自殺成功。我很慶幸自己平安地度過了花季裏的雨季。我很慶幸自己還算堅強,終於守到了雲開日出的那一天。

   

   【我躺在馬路中央,感覺不到疼痛,我以爲我死了。但我分明看到有人向我奔跑過來,有人抱起我,有人幫我攔車,送我去醫院,我腦子裏是混沌的,我依稀躺在一個人的懷裏,車子顛簸着。】

   

   生活無論多麼陰暗,總會有火星閃亮的地方。而照亮我灰暗生活的火星,無疑便是書了。爲了不讓父母惱火,我不再花錢買書了,只有厚着臉皮找人借書看。村裏有個已經在紡織廠上班的高中生,他酷愛書籍。他有個小木櫃,裏面裝滿世界名著和書刊雜誌。高中生人很溫和,我找他借書基本上不會空手而回,但他每次只借一本給我,看完一本再去換下一本。我從高中生那裏借完了《飄》、《三國演義》、《西遊記》、《巴爾扎克文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紅樓夢》、《泰戈爾詩集》、《魯迅文集》、《巴黎聖母院》,武俠小說《白髮魔女傳》、《書劍恩仇錄》《雪山飛狐》,期刊《十月》、《啄木鳥》、《清明》、《收穫》等等。有將近兩年的時間,高中生的小書櫃對我來說成了耗子的米缸。那些書我愛不釋手,廢寢忘食地讀。走在路上讀,喫飯的時候讀,上廁所也讀,任何時候,我的口袋裏都會有一本書。晚上爲了和繼父打馬虎眼,央求美華故意拖延做作業的時間,那些書籍芬芳了我整個枯燥無味的花季生活。

   每當讀到一些警世名言,就把它們抄在日記本上。甚麼“人生能有幾回搏”、“誰若遊戲人生,他就一事無成。誰不主宰自己,永遠是個奴隸”等等。還把一些愛情錦言也悄悄地抄錄下來。那些書籍使我感悟出一個人生哲理:人必須有兩個世界,一個是現實的,一個是精神的。如果現實世界令我們痛苦,那麼,我們就從精神世界獲得安慰,這種安慰來自我們的心,我們要用心去感受生活中美好的東西,沉溺於苦難無法自拔,怨天尤人,要學會自己拯救自己,自己主宰自己的命運。

   我受到了啓示。山和石頭在我眼裏有了生命,它們是爲了改善我的生活而存在的,如果沒有這座石山,我不知道靠甚麼來維持生活。如果沒有它,我的意志、我的自信、我的堅忍的個性也許不會磨鍊出來。苦難是一筆財富,我得感謝它。人生是一條河,無論水深水淺你都得趟過去,才能到達你想去的地方。

趟過16歲的河,我到達了17歲的彼岸。3年的砸石生涯使我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採石女。身體健壯,手臂有力,走路時腳下像按了彈簧,彈性十足,每頓可以毫不費力地就着鹹菜扒拉下兩大碗米飯。在山上,有人戲稱我“文武雙全”,因爲我說話總是“文縐縐”的,還會用水彩筆在圖畫紙上畫“紅樓十二金釵”,又能不費吹灰之力地砸碎一噸多重的巨石。

   17歲,的確良的黃軍褂下掩飾不住我的青春了。開始有年輕的礦工注視我的背影了,開始有人和我開無傷大雅的玩笑了,我猛然意識到,我已經不知不覺地長大了。成長是痛苦的,但它並未停止成長。

   父母開始對我敏感起來,如果有同村的男孩到我家來送書給我看,繼父準會怒目而視,比防小偷還緊張。有一次,本村有個男孩到我家送書給我看,居然被繼父拿着扁擔趕了出去。我自然惱火,爲有這樣的父親感到羞愧和憎恨。但他是我的父親,我無可選擇。

   17歲,在農村該是說親、訂婚的年齡了。父母防患於未燃,一再給我打預防針:“不準在外面和男孩子瞎胡搞!不要給父母丟臉!不要像某某家的女兒,還沒結婚就懷孕,丟人顯眼……”其實,即使父母不說我也是不敢的。那個年齡,提到戀愛、訂婚的詞彙都會臉紅的呀!

   開始有人明裏暗裏給我提親了,母親一一回絕。母親的心思我明白,她是想把我嫁到街邊去,那裏人家比較富裕,我會生活幸福,而她的下半輩子也算有所依靠。但我不以爲然,街邊是那麼好攀的麼?家境優越的人家會到這窮鄉僻壤來找媳婦麼?父母的希望和出發點是好的,但怎麼就沒有一點自知之明呢?我爲父母的美好願望感到可憐、可悲又可笑。

   偶爾,我的窗外會飄過男孩子的歌聲:“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喲,海棠花兒不會自己開……”我不敢開窗,唯有靜靜地聽,感受那顆躁動的心。

   讀了那麼多的小說,我對自己的未來不是沒有幻想,書中那些玉樹臨風、風度翩翩的白馬王子是每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心中的偶像,我也不例外。然而我不敢憧憬,那是個遙遠的世界遙遠的夢,無法觸及。只有砸石頭,是最現實的。

   但我怎麼也沒想到的是,就在我十七歲的元旦前夕,災難會再次從天而降,猛地砸在我滿懷希望的頭頂上。

   那時,毛驢板車已經淘汰,取而代之的是拖拉機。拖拉機是外村人開的,誰先搶到就替誰家拉。那是一項不亞於運動會上爭奪第一名的速跑運動,只要遠遠地看到拖拉機開來的影子,等候的人羣便用百米衝刺的勁頭衝將出去。這就需要有極強的速跑功能,我是練出來了的。只要我和其他搶拖拉機的人同時向一輛拖拉機奔去,一般都是我搶先一步。

   但是,那天我失手了,我跑得太快,而那輛拖拉機到了我跟前也沒有減速,我憑經驗一個箭步跨上了飛奔中的拖拉機踏板,與此同時伸手去抓拖拉機上的欄杆,但我卻沒像往常一樣像一隻油瓶般穩穩地掛上去,因爲拖拉機的踏板上有霜,我腳下一滑,人就迅速滑倒在拖拉機的前輪和後輪之間。耳邊一片驚呼……

   掉下去的剎那我就知道完了。電光石火間,我看到拖拉機巨大的後輪向我的臉壓過來,我本能地一偏頭,這輛龐然大物飛快地從我的右腳經過左腿,再壓過我的左半身,從我的左耳邊呼嘯而去……

   我躺在馬路中央,腦袋是懵的,感覺不到疼痛,我以爲我死了。但我分明看到有人向我奔過來,有人抱起我,有人幫我攔車,送我去醫院,我腦子裏是混沌的,我依稀躺在一個人的懷裏,車子顛簸着急馳。我仰頭看天,天上白雲朵朵,變幻莫測。我忽然想我要是一片雲多好,想到哪裏到哪裏,沒有災難,沒有苦痛,沒有煩惱和牽掛。我就那樣久久地看着自由飄動的雲彩,心像死了一樣沉寂。

   在平山口的醫務室裏,我看到了自己的傷口,右腳傷得最厲害,粉碎性骨折,腳髁處有一個洞,看得見裏面的白骨。左腿腿部的傷口較深,血流不止。我顫顫地問醫生我會不會殘廢,醫生含糊地說那要看恢復的情況了。

   難道我會成爲一個瘸子?瘸子?天啊!

   母親聞訊趕來鄉衛生所,進門就哭:“要是你有個三長兩短,叫娘怎麼活呀……”出事後一直沒流淚的我這時忍不住淚如泉湧,母親的發已經灰白了大半,臉上的皺紋溝渠縱橫,母親老了,而我還沒徹底長大。我還遭此橫禍,我爲此而悲哀。爲甚麼命運之神要一次次至我於絕境呢?

【平時是有點恨繼父的,恨他的冷酷,恨他的壞脾氣,恨他的沒有人情味,恨他的大聲吼罵……而在此刻,所有的恨都變成了對繼父的理解和寬容,變成了愛與感動。】

   我被拉回家躺在了牀上。

   小屋裏冰涼如水。從落葉凋零的樹梢上“嗚嗚”刮過的冷風從掉了水泥的石牆縫裏鑽進來,像一雙冰冷的手從我的臉頰上摸過來又摸過去,鼻尖都是紅的。傷腿被打了石膏藏在被子裏,只要不動,傷口並不太疼。疼的是心。

   車禍過後,繼父的臉色變得越發陰沉。他很少到我的房間來,我常隔牆聽見他憤怒的咆哮,我知道他借題發揮都是因爲我不能再上山砸石頭,並且又會損失一筆醫藥費。我很內疚,內疚得絕望。我不恨繼父,我理解他的憤怒,本來我可以爲他承擔一半的家庭重擔的,現在,只能靠他一人支撐風雨飄搖的家了。他能不惱火麼?

   母親買了骨頭熬成湯給我喝,我說喝不下。母親不發一言,雙手將湯碗送到我的面前,就那樣固執地舉着。我不敢對視母親的眼睛,我知道那裏面一定有無聲的哀求。母親舉着碗的手指上裂開了道道血紅的口子,像一張張小嘴,在對我說:難道你能忍心看着媽媽難過?

   我的眼淚吧嗒吧嗒掉在湯裏,我雙手捧起碗,一口一口將湯和眼淚嚥了下去。我知道,我同時嚥下去的,還有一片慈母心腸。無論母親曾經對我多麼嚴厲兇狠,無論我對母親有過多大的怨恨,而在此刻全都煙消雲散。畢竟血濃於水。等我喝完,母親才長嘆一聲:“這個家還要靠你,你要早點恢復起來啊!”

   傷腿是要經常換藥的,繼父就找人家借了一架板車,車上鋪上稻草,稻草上鋪上我的棉被,我被裹在被子裏,然後和母親、姑媽(繼父的妹妹)三個人拉着推着送我去醫院換藥。本來是用不着如此興師動衆的,有繼父一人拉我去就行,可母親偏偏不放心繼父的脾氣,怕他和醫生說不清楚,堅持拉了姑媽同去。

   我家離市二院約有十多公里路程,有一半是坑窪不平的泥石路。繼父在前面拉着,母親和姑媽一左一右跟在車側,臉色和腳步一樣焦急。板車的輪子不時從小石頭上面壓過,傷腿也在顛簸中備受疼痛折磨。我不吭一聲,吭聲也沒有用。再坎坷的路,該經過的總是要經過的。車輪壓過路邊曾經繁榮過的芨芨草,現在它們已經枯萎了,瑟縮着身子趴在地上等待嚴霜的來臨。而嚴冬一過,春天降臨,它們的生命又會蓬勃展開。我不由聯想到自己,此刻的我何嘗不是一株窒息在人生嚴霜下的芨芨草呢?而我的春天在哪裏呢?

   爲了抄近路,繼父準備從火龍港過渡。火龍港是長江的一條支流流經的碼頭,冬天的長江有點清瘦,而江水依然渾濁洶湧。擺渡的是一條水泥駁船,一來一往,繁忙穿梭。在等待駁船的時候,我對着江面呆呆看了許久,想起幾年前從江蘇坐着輪船來到安徽8號碼頭的情景,竟如隔世般遙遠。來時我不過是一個扎着羊角辮的膽怯嬴弱的小女孩,而今卻無法拒絕地長大成人了。我不明白,歲月可以如水般不停流逝,爲甚麼就衝不走縈繞在我生活中的苦難和傷痛呢?

   本來我要母親扶我上船的,繼父卻說江邊路滑,不能讓我摔跤,一定要揹我。我只得順從地趴在繼父的背上,繼父的背並不寬厚,藍色卡其布上衣上還佔有礦石的灰塵,肩胛上的補丁一層疊一層,雖是寒冬,走路急燥的繼父已經熱得出汗,身上發出一股濃烈的汗酸味。更令我感到心酸的是,平時我居然沒有注意到,繼父的頭髮已經花白了大半,如果不是生活所迫,如果不是我們孤兒寡母的拖累,才50歲不到的繼父何至於如此蒼老呢?

   平時是有點恨繼父的,恨他的冷酷,恨他的壞脾氣,恨他的沒有人情味,恨他的大聲吼罵……而在此刻,所有的恨都變成了對繼父的理解和寬容,變成了愛與感動。我生平第一次緊緊抱住了繼父的脖子,一串熱淚悄悄地順着臉頰淌了下來……

   我在心裏第一次充滿感情地叫了一聲——爸爸!

   原來,在人的一生中,有許多領悟是在尋常而無意的時刻感受到的——如果不是我受傷,如果不是繼父送我換藥,如果不是繼父揹負我渡過這個江邊碼頭,我怎會輕易擯棄對繼父曾有的誤會和怨恨?

   在回家經過蕪鋼路的時候,繼父停下來,到一個菸酒門市部裏買最便宜的紅梅香菸,那家小店鋪的收音機里正在播放一首歌——“沒有天哪有地,沒有天哪有家,沒有家哪有你,沒有你哪有我……是你撫養我長大,給我一個家……”這首叫《酒幹淌賣無》的歌我曾在礦山上的廣播裏聽到過,我沒有看過這場感人至深的電影,但我知道這是一個養女唱給養父聽的歌。我在心裏默記下歌詞,我想,如果有機會,我一定要把這首歌唱給繼父聽。

   

   【邊喝邊哭。邊哭邊喝。邊喝邊想。喝完今天的酒,我就跨進18歲的門檻了,可哪扇門可以通往春暖花開呢?】

   

   1987的大年初一是個值得紀念的一天,也是刻骨銘心的一天。那天我第一次喝酒,第一次喝醉,第一次喝傷。

   臘月裏,家裏就磨了豆腐和年糕,炸了肉圓子,買了一條鰱魚,割了幾斤肉,準備了蔬菜,過年的菜餚基本上準備好了。我和妹妹也一人做了一身新衣服,儘管只是花了十塊錢給舊棉衣做了一件新外套,還是令我們欣喜不已的。

   年三十那天一大早,繼父去鎮上買回一瓶“醉大聖”白酒,繼父回來說花了三塊五毛錢。下午四點還不到,村裏的家家戶戶就爭先恐後地放鞭炮喫年飯了。農村有種說法,年飯喫得越早,來年光景越好。許是過年的緣故。父母的心情都比較好,說話的聲音比往常溫和了許多,這比過年更令我開心。

   繼父洗了兩個喝白酒的小杯子,讓我陪他喝一杯。家裏能陪繼父喝一杯的也就是我了。年三十,我們一家四口,圍着熱氣騰騰的煤爐喫“一鍋熟”。鍋裏有鹹肉,有青菜,有豆腐,有粉絲,有肉圓子,十分豐盛。母親喜歡喫豆腐,妹妹喜歡喫肉圓子,繼父喜歡喫鹹肉,我甚麼都可以喫。過年真好,父母不吵架了,還有肉喫,又不會捱罵,還不用幹活,世界上任何時刻都沒有過年幸福。要是天天過年就好了。我想天下所有的小孩子都有這種希望。

   繼父往兩個小瓷杯子倒滿了酒,白酒像清水一樣清,但是酒味濃烈極了。我先舉杯對繼父說:“爸爸,祝你身體健康。”繼父愣了一下,似乎還沒習慣被祝福。母親把一塊肉夾到我碗裏說:“只要你的腿快點好起來,比我們身體健康更重要。今天還是你的18歲生日,你好我們一切都好。”媽媽的話讓我鼻子一酸,我一仰頭,把一杯酒倒進嘴裏。18歲的第一天,我第一次品嚐了白酒的滋味。那酒真辣,像一條抹了辣椒的小蛇,一直鑽到肚子裏。

   後來我和繼父一人又喝了兩杯,兩人大約一共喝掉了三兩。酒瓶裏還剩下白晃晃的大半瓶。我感到頭有點騰雲駕霧似的暈,暈的感覺特別美妙,像有一雙棉花似的手在眼前拂來拂去,優雅,奇妙,夢幻……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香。第一次領略酒的神奇。所以,大年初一那天下午,當父母和妹妹都去姑媽家喫飯時(我因爲腿行走不方便,所以留在家裏),我又拿出了那瓶頭天喝剩下的白酒,蒸了一碗肉圓子,然後一個人坐在小桌旁,喫一粒肉圓子喝一杯酒,開始的時候,似乎還很瀟灑,一杯一口。當一碗肉圓子喫光的時候,六七兩白酒也見底了。白酒並不好喝,但是頭天領略了微醉之後的美妙感覺,我以爲多喝點,感覺會更加美妙的。我並不知道,醉酒之後會生不如死。

   喝到後來,我一邊喝一邊哭,我不知道那已經是醉了。我只知道我清醒地想着很多前情往事。我想回家,回江蘇老家,想去給父親上墳,給他的墳頭除草,多年沒回去,父親墳頭的草一定長成青紗帳了。父親,父親,在我心裏的一個角落隱隱作痛的父親呵……一想起父親,我就控制不住感傷,控制不住淚流成河。如果父親一直活着,我們一家一定不會經歷那麼多苦難和坎坷的。親愛的父親,你爲甚麼要早早離開我們呢?……

   邊喝邊哭。邊哭邊喝。邊喝邊想。喝完今天的酒,我就跨進18歲的門檻了,可哪扇門可以通往春暖花開呢?

   後來,我也不知道怎麼跌跌撞撞地倒在了父母的牀上,我想打開十四寸的小黑白電視看春節聯歡晚會,剛一抬頭,胃裏忽然翻江倒海,我無法自控地吐起來,一塌糊塗。我知道父母回來我會捱罵的,但我顧不得了,身不由己了。

   我心裏很明白,我醉了,但思想清醒着,只是肢體被麻醉了。我披頭散髮,狼狽不堪地坐在父母的牀沿上,吐得翻天覆地,撕心裂肺,像有一隻手抓住我的胃,把它翻了過來,要把裏面的東西全都倒出來……

   不知道父母甚麼回來的,只記得後來頭上了有熱毛巾,有了母親惱怒的責怪。我還記得我抓住母親的手,固執地喊:“我想回江蘇,我想回江蘇……”後來想想,我潛意識裏對故鄉的感情從來沒有因爲過去的那場噩夢而變冷,相反,卻因爲在安徽生活的艱辛而越發思念故鄉,思念死去的父親。那種鄉愁,是比醉酒還傷人的一種哀愁。

   我18歲的生日就在這場宿醉中度過的。沒有蛋糕,沒有許願,沒有祝福。一個慘淡的生日就像那天晚上的鞭炮紙屑一樣,很快被冷冷的北風吹走了,一去不返。

   

   【那夜似乎特別漫長,有種從地獄等待天堂的感覺。我不停地湊在媽媽耳邊說:再忍忍吧,快天亮了,醫生就要上班了,你就快有救了……等到天亮時,媽媽已經氣若游絲,臉色黃得可怕,手腳冰涼。】

   

   我就這樣一頭栽進18歲的門檻,儘管還沒春暖花開。

   我的腿直到春節以後才逐漸可以下地行走,那時候門口的河水已經開始解凍了,躺在牀上也能聽到河畔傳來的婦女們的棰衣聲。從後窗望出去,屋後的柳樹也開始吐苞萌芽,一切跡象顯示,春天來了。我18歲的春天就這樣如期來臨。

   腿好點之後,我依然上山砸石頭。但左腳還沒恢復好,只能用右腳着力,一蹦一跳地走。母親幫我搬石頭,我砸。有些開拖拉機的司機我家的遭遇,也會主動爲我家拉石頭。我的生活在懸崖邊輕輕拐了一個彎,又駛上了原來的軌道。

   然而,禍不單行,我的腿剛好,母親就生病了。從四五月份開始,媽媽便經常性地躺在牀上呻吟了。她一會說胸口疼,一會說肚子疼,一會說胃疼,不知道究竟哪個部位出了毛病。繼父整日吼着叫她去醫院看病,媽媽卻倔強地躺在牀上不肯去,也不肯喫飯,不是不想喫,是喫不下。我瞭解媽媽,她是在硬撐着,不想浪費錢,能挺就挺過去。農村人對待生病都是這樣硬撐的。直到實在撐不過去,纔會心不甘情不願地去醫院,往往會因爲病情的加重而喫更多的苦頭,花更多的錢,甚至拖到病入膏肓。

   那些天,媽媽的呻吟實在讓人膽戰心驚,每天,當我從山上回家的時候,就習慣性地遠遠看望自家的屋頂,如果屋頂上的煙囪在冒煙,我的心便會愉快起來,那說明媽媽起牀了,她在爲我們做飯了。可多半我是失望的,往往我回家的時候家裏依然冰鍋冷竈的,連一口開水都沒有。偶爾,媽媽會有氣無力地喊一聲:美萍啊,我疼得架不住了。於是,我就找來汪醫生,給她打一瓶生理鹽水消炎,她就會安靜下來。偶爾,我也衝病中的媽媽發脾氣。不是我不心疼媽媽,而是她從來都拒絕我們送她去醫院看病,她心疼錢。但她不知道,她的呻吟對心疼她的親人來說,是多麼大的心靈煎熬和折磨!那時,我就有個刻骨銘心的感受:窮人,是生不起病的。

   終於有一天,媽媽挺不下去了。那是1987年7月1日,我晚上回家,忽然沒聽到媽媽的呻吟了,我以爲她的病情減輕了些,心情一陣輕鬆。沒想到,我一進房間,一看到媽媽的臉,便大大地嚇了一跳——媽媽的臉像一隻蓋了黃表紙的核桃,多皺而蠟黃。她裸露的手臂和大腿也是一片黃色,我翻開她的上衣,全身也是一片蠟黃!她蜷縮在牀上,像一隻垂死掙扎的貓!我一下子恐懼到極點:媽媽不會是要死了吧?

   繼父回來了,他也嚇壞了,他在屋子裏六神無主地轉了一圈後,一路喊着叫着去了姑媽家。繼父是個沒有主心骨的人,遇到任何意外,他都會第一時間跑去姑媽家討主意。我和妹妹美華圍在媽媽牀前,心如刀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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