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躲不開的回憶

  方振乾下了飛機,按慣例先打開手機,一下進來五六條短信,還有祕書檯的留言,都是嚴佳的,以爲出了甚麼事,正待撥回去,手機又響了,還是嚴佳。

  “老公,你終於下地啦!”嚴佳歡快的聲音從聽筒傳過來,方振乾疲倦的臉上有一絲飛揚的表情。

  “甚麼事這麼十萬火急啊?小佳佳。”每次心情好的時候,他都這麼稱呼她。

  “唔,是這樣,有個忙要請你幫一下。”嚴佳的語氣有點扭捏,畢竟老公剛下飛機。

  “說吧。”方振乾拖了行李箱邊聽邊走。

  “肖燕的姐姐今天從澳洲回來,跟你在一個機場呢,所以我們想請你順便把她接回來。她可能還有半個小時就到了。行不,老公?”嚴佳口氣嗲嗲的,這是她求方振乾辦事時的慣用伎倆。

  “我能說不嗎?老婆大人?”方振乾半開玩笑地問。

  嚴佳又是一通解釋,直到方振乾投降答應,嚴佳迅速的報了肖燕姐姐的航班,到達時間和手機號碼。

  “你總得告訴我她的名字吧,小迷糊。”方振乾笑呵呵的打斷她。

  “哦,對,你等等,”嚴佳慌忙扭頭問肖燕,然後對着手機喊,“她姐姐叫華梅,中華的華,梅花的梅。”

  方振乾握着手機,表情有明顯的僵滯。

  那邊嚴佳還在喋喋不休,“我們把你的手機號也告訴她了,她下了飛機就會和你聯繫的。喂,老公,你在聽嗎?”

  方振乾回過神來,匆匆答應着,掛了電話。

  這個名字在他的心中泛起一陣漣漪,但他不信有這麼巧,畢竟同名同姓的人多得很,無論如何,他沒法立刻離開這裏了。

  方振乾折道去了機場內的小餐館,揀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窗外是所有出機場的人的必經之道。他要了一碗麪,慢慢挑着喫。

  當廣播中報出他等的那個航班時,他已經喫完東西在抽菸了。他靜靜注視窗外的動靜。

  好漫長的等待。

  開始有人陸陸續續走出來。

  終於,他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華梅穿着一件黑色的外套,拖着兩隻厚重的行李箱,肩上還有一隻碩大的登山包,亦步亦趨地朝前走着,每走兩步,就得整整東倒西歪的行李,長髮在她低頭的時候從肩上滑落,遮着前方,她無助地甩甩頭髮,接着往前走,白皙瘦削的臉和那一身黑讓她在人羣中顯得如此形單影隻。

  八年不見了,她看起來成熟了,更有韻味了,然而,一旦動起來還是給人一種顧頭不顧尾的感覺。

  方振乾默默地在窗內望着她,一任煙霧嫋嫋騰昇上來,在她和自己之間隔起一層淡淡的屏障。

  華梅站定,掏出手機,來回撥了幾下,然後放在耳邊聽。

  方振乾的手機悅耳地唱着歌,他沒有接,依舊凝視遠處的華梅,直到她皺起眉頭,摁斷了電話,他才緩緩起身。

  華梅又在整理行裝,一路上她被自己這幾包巨大的行李搞得狼狽不堪,本來肖燕說好會找人來接她的,結果那個司機居然聯絡不上,看來只能去排隊打車了。

  “我來吧。”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同時,她肩上一輕,登山包已然易了主人。

  方振乾若無其事地接管了她的行李,把自己那隻輕便的小箱子遞給她,“你拖這個。”

  他說話的神氣一如他們不是分別了八年,彷彿上個禮拜還在一起喫過飯似的熟絡。

  華梅發怔地看着他,心潮起伏。半晌回過神來,拉着拖杆箱跟上。很快就與他並肩齊走。

  方振乾回頭瞥她一眼,“餓嗎?”

  “不。”簡短的回答。

  一直走到停車場,兩人都沒有再說甚麼,太多的話,一時不知要從何說起。

  安置好行李,兩人上了車。

  方振乾的手機再次響起,他接起來,當然還是嚴佳。

  “人接到了嗎?”嚴佳聲音關切。

  “嗯,接到了。”。

  “那好,你送她到肖燕租的地方來吧,我們在做大餐,等你們一起過來喫。”嚴佳嘰嘰喳喳講着,很忙的樣子。方振乾無法想象一個連切菜都會切到手的人能做出甚麼大餐來。

  “小心別切到自己的手。”他的聲音不自覺地放柔和,華梅注意到了。

  掛斷電話,方振乾發動了車子,爬上出去的車道,混進漫溢的車流。

  “你,結婚了?”華梅終於開口,她沒想到,肖燕同事的老公會是他。

  “嗯,四年了。”方振乾聲音沒甚麼起伏,平鋪直敘。

  華梅的心裏卻起了一陣絞痛,這麼說,他老早就忘了自己了。

  當年她離開時那決絕的表情和冰冷的聲音同時浮現在兩個人的面前。

  “既然這樣,從此以後,我們各走各的路,不必再有甚麼糾葛。”

  “……好。”那是他沉默良久之後的回答。

  他,照做了。

  而她,在八年以後又回到起點,感情的世界裏,終究是女人太傻。

  “你和馮浩怎麼樣?結婚了嗎?”方振乾很自然地問。

  “我們……早就分手了。”華梅輕輕地說,她很想告訴他,其實他們壓根沒開始過。

  “那你……”

  華梅飛快打斷他,“我還是一個人。”她有些驚詫自己的聲音近乎怨恨。

  長久的沉寂。

  “你接下來有甚麼打算?”方振乾抑止住內心的波瀾,問。

  華梅挑了挑眉,平靜作答,“我簽約了一家雜誌社。先做着,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說了那家雜誌社的名字,是一家很有名的專業雜誌社,與方振乾的公司還有業務來往,他們百分之八十的廣告都是登在該雜誌社的。

  畢竟打拼了這麼多年,不再是那個少不更事的孩子,華梅很快平復了心情,兩人開始聊一些認識的人的近況,那些遠在異鄉,辛勤打拼的人們。

  沉渣泛起,一時勾起多少往事。

  方振乾的父親曾是東部一個富庶城市的公安局副局長,爲人特別嚴肅刻板,對兩個兒子希冀甚高,他和弟弟從小在父親近乎苛刻的管制下長大,過着極其循規蹈矩的生活。不出意外的話,方振乾會子承父業,報考警校,這也是父親一向的願望。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在方振乾高一的時候,父親在一次因工出差時,遭遇飛機失事去世,家庭情況也隨之一落千丈。

  母親因爲受了這場打擊,身體每況愈下,但爲了兩個兒子,仍苦苦支撐,用撫卹金開了個小賣部,艱難地經營着,總算熬到方振乾考大學。

  他沒有按照父親的願望報警校,而是報了自己喜歡的計算機專業,並以全市理科狀元的優異成績考進J大信息技術學院。

  進了大學,方振乾一邊用功讀書,一邊找機會勤工儉學,他同時做兩份家教,並從老師那裏得到一些零碎的編程活兒,這樣零零散散湊着,減輕一些母親的負擔。

  大三的時候,周圍的同學基本都落實了女朋友,而方振乾一沒時間,二沒心思,他看着那些整天跟在女生屁股後面惟命是從的同學,總覺得十分怪異,至於嗎?

  他的上鋪馮浩就整天爲怎麼討女朋友歡心而煩惱,他在追外語系的系花,同時也是他的老鄉華梅。

  方振乾見過華梅,長髮,尖臉,膚白,走路愛蹦蹦跳跳,一看就知道是那種不知愁爲何滋味的嬌嬌女。當然,人也很熱情,因爲每次遇到她,無論是在宿舍還是在路上,她總會脆生生地喊上一聲,“方振乾!”

  方振乾禮貌地向她點頭示意,然後匆匆走開,心裏不是沒有疑問的,她對所有人都這樣嗎?他有時候會留意一下,發現不是,她只是叫他一個,那麼,是爲甚麼呢?他疑惑着,也許自己比較土,比較內向,惹她好奇了吧。方振乾想不明白,也不想想明白,他要忙的事實在太多了。

  週六的傍晚,方振乾結束了對兩個初中孩子的輔導,疲憊地回到宿舍,發現宿舍裏異常熱鬧,這在往日是很少見的,基本上週末是談情說愛的好時候,誰捨得把時間浪費在宿舍。

  然後他看到坐在一堆男生中間高談闊論的華梅。見他回來,華梅站起來,一如往昔,歡快地叫了聲,“方振乾。”

  方振乾朝她應卯兒似的點了下頭,從架子上拿了飯盆準備往外走,並盤算着喫完飯能去哪裏躲個清淨。

  “我今天是專門來找你的。”華梅卻笑吟吟地看着他。

  方振乾在門口愕然站住,“找我?甚麼事?”

  馮浩躥過來把他摁到牀邊坐下,“當然是好事啦!”

  華梅跟過來,在他旁邊的凳子上落座,然後道:“我們學院想排一個舞臺劇《羅米歐與朱麗葉》,全英語的,我演朱麗葉,想邀請你演羅米歐。”

  方振乾的英語有口皆碑,口語尤其不錯,這全歸功於他父親給他請的一位輔導老師,也是他父親的戰友,據說年輕時給某部高官當過貼身翻譯。

  一個好的老師加上一個嚴格的父親,方振乾在初中時就廣泛閱讀英文原版書籍。

  大二的時候,他在本系老師的推薦下,還接過英語系的若干口語翻譯及筆譯工作,對他來說,這不過是個謀生的手段,卻沒想到同時爲他在外語學院贏得了不小的名氣,他翻譯的東西甚至曾經被學院某教授作爲範本展示過。

  馮浩也起勁地附和,“是啊!好歹給我們學院掙個臉嘛!氣氣那幫外語系的傢伙。”據他所知,外語系追華梅的男生不在少數。

  方振乾面露難色,“可是,我,我不會演戲啊!”他知道一旦介入,自己就得付出大把時間,而且他也一向不喜歡拋頭露面。

  “沒關係,你不會,我教你啊!”華梅胸有成竹。

  但是無論他們怎麼勸,方振乾只是搖頭,外語學院又不是沒人了,拉他幹嘛!

  馮浩急了,如果方振乾不去,就意味着華梅得在臺上和他的情敵卿卿我我。他用力推推方振乾,“兄弟,你怎麼搞的,關鍵時刻別當縮頭烏龜啊。”

  方振乾對他的心思瞭然於心,他笑笑,說:“對不起,我真的沒時間。”

  華梅的眉心擰成了鎖,嘟着嘴道:“算了算了,就當我沒說過,馮浩,陪我出去走走。”

  舍友們陸續散了。

  方振乾重又拿起飯盆,想想剛纔的一幕,實在是莫名其妙,搖搖頭,喫飯去,肚子已經很餓了。

  一個月後的某天下午,方振乾從圖書館出來,聽到身後又有一聲嬌喊,“方振乾!”

  他回頭,果然是華梅。目光往兩邊飛快掃射一下,沒有看到馮浩。

  “有事嗎?”想起上次拒絕過她的邀請,他不自覺地堆砌出一絲客氣的微笑來。

  華梅臉上卻是晴空萬里,走到他跟前,揚起手中的票,“這個,給你!星期四下午,大禮堂有演出,《羅米歐與朱麗葉》,我演的。”

  方振乾嘴角勾起一絲淺笑,“你找到你的羅米歐了?”話一出口,自己都覺得有點輕佻。

  華梅灼人的目光注視着他,“這只是演戲。不過……我總有一天會找到的。“

  方振乾第一次發現她的眼眸如此清亮,心跳莫名紊亂了一下。

  “一定要去哦。”華梅再三囑咐後,蹦跳着走開了。

  握着那張票,方振乾有點茫然,他能去嗎?他想去嗎?

  那場演出,方振乾猶豫再三,還是去了,他坐在禮堂的角落裏,默默看着臺上飽含激情的表演。

  他當然看到了華梅,聽到她嘴裏吐出的一串串流利動聽的英語,雖然表演有些許青澀,但因爲是全身心的投入了,居然也牽動了方振乾的心。

  臺下時不時爆發出雷動的掌聲和喝彩聲,也讓方振乾感到前所未有的撼動。

  一剎那,他突然發現原來世界可以如此精彩,而他卻一直將自己封閉着,爲了種種理由。

  羅米歐與朱麗葉徇情那段,臺下居然有女生在啜泣。方振乾的內心也掠過一陣陣電流,多麼奇妙的感覺,他能在嘈雜的環境中聽到自己強而有力的心跳,莫名地振奮着,那是他從未體驗過的,也或許是他一直以來忽略的?

  他彷彿覺得那是他的朱麗葉在向他表達着甚麼。

  當幕布落下,觀衆散去的時候,方振乾還坐在原位,心情久久沒有平息。

  很久以後,他才緩步踱出禮堂。

  月光皎潔,這時候不算太晚,林蔭道上不時有人三三兩兩走過。

  “方振乾。”

  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方振乾的心跳赫然漏掉一拍,他站定,驀然回頭,華梅已俏然立於他身後。

  她換回了平常的衣裳,但臉上的脂粉還未褪去,像個剛出爐的瓷面娃娃。

  她走近他,目光裏有喜悅,“你到底還是來了。”

  方振乾的心又咚咚狂跳起來,他突然明白了自己長久以來的心意,那被他忽略的,或者說是抑制的但其實一直存在的感覺,在看到華梅演出的那一刻被突然挑了起來,真真切切擺在他面前,使他無處遁逃。

  “恭喜你,演出很成功。”方振乾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

  華梅仰起臉大膽地注視他,“我要聽的不是這個。”

  方振乾手心捏了把汗,他把手悄悄藏進褲兜,侷促地對她笑笑,“你想聽甚麼?”

  華梅眼裏掠過一絲失望,“你真是個傻瓜!”

  正轉身準備離開,一隻強而有力的手迅速抓住了她,將她拉進一個滾燙的懷抱。

  “呀——”她驚叫出聲,嘴卻已經被一抹滾燙堵住,她欣喜地將雙臂環繞上去,緊緊摟住他的脖子……

  讓所有的責任,防禦,尊嚴都滾到一邊去吧,這一刻,方振乾只想擁住他感受到的真實。

  良久,方振乾才放開她,華梅水汪汪的眼睛凝望着他,嫵媚一笑,“你知道嗎?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兩年。”

  華梅是在大二的時候注意到方振乾的,她去男生宿舍找馮浩,看到坐在上鋪的方振乾,白淨俊朗的一個男生,長手長腳的身軀蜷縮在鋪上活象一個與世隔絕的修煉道人。

  屬於他所轄範圍的整潔與周圍的邋遢格格不入。更讓華梅好奇的是,在他們鬧哄哄的談話中,方振乾居然能不受打擾認真讀他的書,他真能看進去嗎?

  接着,她在主修課上看到老師給他們展示的外系同學翻譯的文章,雖然這多少有點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之嫌,但在讀完譯文後她也不得不服,沒有多年的積累,是成不了這樣深厚的功底的。

  “老師,這是誰翻譯的?”她好奇的問。

  “計算機系的一個男孩,叫方振乾。”老師回答。

  以後華梅就不由自主留意起這個外表和善但神情冷漠的男生來。

  她最愛觀察他被自己叫喚後那一霎的拘謹和緊接着表現出來的冷淡,彷彿硬把自己冰封起來似的。聽馮浩說,他家裏經濟條件比較困難,所以他把所有精力都撲到學習和賺錢上了。

  華梅不清楚自己是甚麼時候就陷進去,總之,她跑男生宿舍越來越勤快,甚至經常跟着方振乾去圖書館和自修室等場所,偷偷關注他。

  當華梅向方振乾袒露着自己的少女情懷時,他內心油然而生的不僅是激動,更有濃厚的感動。

  在家裏遭逢突變後,方振乾感受到了太多的世態炎涼,多到讓他足以看清這個世界的本來面目,原本殷勤走動的親戚叔伯們一下沒了蹤影,唯獨不離不棄的倒是兩個父親早年的老友,經常會來看看他們母子,說些體恤話,但鑑於他們的能力,也提供不了太多實際的幫助。

  在母親生病的日子裏,方振乾白天要上課,要照顧比他小四歲的弟弟,晚上還要去醫院守護母親,才十六歲的他表現出來的是一個成年人的沉穩和銳氣。他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知道只有靠自己,才能讓母親少點辛勞,讓弟弟順利地把學業唸完,所以即使在那段最艱難的日子裏,他也沒有懈怠過,他的成績一直在年級裏遙遙領先,成爲老師眼中的楷模。漫長的堅持,讓他逐漸習慣有事情自己一個人承擔即可。

  而現在,有這樣一個花樣美好的女孩,大膽地向他訴說愛慕之情,讓他突然感到自己原來是那麼卑微,原來內心深處也一直渴望停留。

  華梅終於和方振乾走到了一起,他們出雙入對地在學校的各個角落出現,圖書室、食堂,甚至在各自的課堂上。

  他們戀愛的時間比較晚,已經是大三的下半學期,這個時候,有些早談的男女朋友已經開始喫散夥飯了,他們的戀情被人笑稱爲黃昏戀。

  方振乾也越來越習慣於跟在華梅的屁股後面言聽計從任她擺佈,每每發現這一點,他都會發出自嘲一笑,但心底湧起更多的卻是甜蜜。

  馮浩和方振乾之間的關係也由此變得微妙起來,從表象上看,是方振乾搶了馮浩的女朋友,而其實兩個人都明白,華梅從來就沒跟馮浩在一起過,馮浩的挫敗感因此更加強烈,他們兩個直到畢業都存在隔閡。

  愛情就是這樣,讓人有得必有失。

  方振乾一心一意地愛着華梅,他希望能一直聽到她開心的笑聲,看到她滿足的表情,如果能夠這樣與她相伴一生一世,他覺得再沒甚麼好遺憾的了。

  不過,凡事都不可能盡如人意,在愛情的天地裏,也不會總是晴天。

  漸漸的,方振乾發現華梅是個很任性的女孩,她想要的東西就一定要得到,如果方振乾不依,她就擺臉色,甚至可以幾天不理他。當然,每次的結果自然是華梅大獲全勝。

  面對華梅的強悍,方振乾一開始是有點手足無措的,他從來沒有過戀愛的經驗,不知道要如何應付女朋友的各種刁鑽古怪,不過轉念一想,或許女生大都如此,某些方面像小孩。

  既然如此,那就拿她當小孩寵着吧,也沒甚麼不好。

  想通了,方振乾很快也就釋然,他把華梅當神一樣哄着、供着、呵護着,容忍她的小性子,滿足她這樣那樣的要求,果然,沒多久,歡快的笑顏再度浮現在華梅臉上。

  對方振乾而言,撒個嬌、耍個賴甚麼的都好說,不過,一個人的修養再好,也是有底線的。

  方振乾生日那天,華梅花大價錢給他買了套名貴的服裝,方振乾卻拒絕接收,並竭力勸她去把衣服退了。

  看着華梅淚汪汪的雙眼,他不知道該怎麼說,他知道她是好意,但這套衣服讓他感到尷尬。他見過馮浩有同一個牌子的衣服,知道那代表甚麼,而這絕不是他這樣環境的孩子應該去追求的,尤其是現在。如果他穿上了,只能讓自己顯得滑稽可笑。

  而華梅完全不懂,她在他們宿舍發了一通脾氣,強令方振乾穿上,但這次他沒有妥協。

  他默默的堅持讓華梅委屈到氣惱,她沒有多想,隨手抓起桌上一把剪子,咔嚓幾下將衣服剪出好幾個洞。

  這下子,方振乾的臉全白了,他第一次感到華梅的不可理喻,還有他們之間那條一直存在,卻被他竭力忽視的鴻溝。

  他的母親爲了一兩分的微薄積累,早起晚歸,而面前這個家境優越的女孩,卻因爲一時憤懣,可以將一件價值上千的衣服肆意毀壞,他盯着華梅的眼眸中湧出前所未有的冷漠,彷彿她是個他從未認識的陌生人。

  那眼神竟令倔強的華梅心頭也起了一絲畏懼。

  方振乾二十一歲的生日以兩人的不歡而散而告終。

  沒多久,他們又在校園的某處重逢。這一次最先低頭的是華梅,她也覺得自己的行爲太過分了,她是那種做事不計後果又很容易後悔的人。

  對着眼淚汪汪的華梅,方振乾甚麼譴責的話也說不出口,暗歎了口氣,默默摟她入懷,兩人又和好如初。

  時間匆匆,轉眼畢業將至。

  對於未來,方振乾有比較務實的想法,儘管學院老師很欣賞他,鼓勵他留校讀研究生,但考慮到家裏的狀況,他還是不想給母親添加更重的負擔,他需要賺錢,徹底卸下母親肩頭的重擔。

  他把這個想法和支撐這個想法的各種理由都坦白告訴過華梅,她聽了後久久沒有說話,於是方振乾理所當然地以爲,她沒有異議,她也會留在這座城市,和他一起。

  方振乾不知道的是,畢業前夕,馮浩也曾找華梅談過一次話。

  那天下午,兩人在校園的操場外圍慢慢地踱步,即將離開校園,才發現原來四年的時光那麼倉促,還沒來得及回味,分別已經到了眼前。

  “畢業後有甚麼打算?”馮浩問她。

  華梅顯得有點心不在焉,“方振乾想留在這裏工作,我麼,當然也只能留下來了。”

  馮浩知道華梅一直想出國,只是她捨不得方振乾,才忍痛選擇放棄。

  “你覺得爲了他放棄自己的理想,值得嗎?”馮浩問。

  華梅覺得他話中有話,有點惱怒地瞪着他,“你這是甚麼意思?”

  馮浩幽幽道:“我是爲你着想,你留下來,無非是想嫁給他,可你知道方振乾家裏有個多病的母親和一個還在上學的弟弟吧?方振乾不是那種可以拋下家裏不管的人,結婚之後,肯定會接他們過來一起住,這以後呢?你能應付天下第一大難題——婆媳問題嗎?還有啊,你跟方振乾在一起的時候,活兒都是他在幹,讓他媽媽看見了,你想老人家會怎麼想?”

  華梅心裏咯噔了一下,剛纔還想好的反駁也一下子銷聲匿跡。

  毋庸置疑,馮浩說的都是大實話。

  馮浩不看她,悠閒地做着雙臂伸展運動,彷彿感慨,“你的青春將淹沒在無休無止的操勞和爭執中,等到你想後悔,大概也已經來不及了。”

  華梅打了個冷戰,她瞭解方振乾,馮浩說的這些話她也依稀想到過,但面對方振乾的柔情時,她無法讓自己去多考慮這類現實的問題,可是不去想並不等於問題不存在。她害怕自己變成一個任勞任怨,委曲求全的小媳婦,在黯淡無光的歲月裏消磨自己的美麗容顏,直至有一天成爲一個連丈夫都唾棄的黃臉婆。

  馮浩看出她的掙扎,不失時機走近她,緊握住她的手,神情無比誠懇,“華梅,跟我一起去美國吧。”

  華梅的身子下意識地微微一晃,彷彿被擊中了一般,她迅速抽回自己的手,逃也似的朝着操場一頭飛奔而去。

  初夏的夜晚,月光輕柔的灑向體育場看臺下的青青草地上,方振乾和華梅相擁坐在一角,享受這份獨有的寧靜與溫馨。

  “振乾,有人說愛情是一種化學反應,持續時間最多隻有十八個月。”華梅把玩着方振乾修長的手指,忽然說。

  方振乾撩了一下她的長髮,笑道:“胡說,我就會愛你一輩子。”

  華梅低着頭,彷彿在思考甚麼,然後喃喃道:“一輩子,好長啊!可是,如果真的只能有十八個月,你說我們該怎麼辦?”

  方振乾把華梅的肩膀扳過來,正視她,“你到底想說甚麼?”

  華梅不敢看他的臉,把頭埋進他的胸膛,半晌,才抬起頭來,執扭道:“你跟我一起出國吧,好嗎?”

  然後,她看到方振乾的眉半皺起來,這個問題自上個月提起之後,他們已經討論過無數次了,方振乾不是不想出國,但他再怎麼樣也無法扔下家人一走了之,母親和弟弟都需要他,需要他工作賺錢。

  “華梅,我……”

  華梅制止他,“算了,你甚麼也別說了,我只是開玩笑。”她重新鑽回方振乾的懷裏。

  方振乾嘆一口氣,撫摸着華梅的青發,並未看到華梅臉上淡淡的清淚。

  論文答辯結束後,所有人都舒了口氣,接下來就只需要等花四年時間換來的一紙文憑了。

  晚上,舍友們熄燈後仍然熱絡地聊天,談的最多的自然是畢業後的出路問題,有考研的,有立刻要去找工作的,也有想出國深造的,馮浩就是其中一個。

  有人問方振乾,“你成績這麼好,不考研可惜了。”

  方振乾不爲所動,淡淡笑道:“我上大學就是爲了能早點工作,早點賺錢。”

  馮浩忽然道:“方振乾,你知道華梅也要出國嗎?”

  方振乾一愣,沒有出聲,這對他和華梅來說是個敏感話題。

  馮浩接着說:“她和我一起做的申請,我已經收到美國那邊的錄取消息了,華梅申請的那所學校手腳可能要慢點兒,不過應該也快了,如果成功,下半年就要爲出國忙碌嘍。”

  宿舍裏鴉雀無聲,誰都明白這是馮浩在變相地朝方振乾宣傳。

  方振乾也保持着沉默,他不是容易被調撥出情緒來的人,但他分明感到心底有個甚麼東西“啪”的一聲裂開,苦澀無比。

  那一晚,方振乾徹底失眠,他反覆地想,他對華梅的愛到底是會給她帶來幸福還是實際上束縛了她?

  如果是後者,那他寧願放她遠走,即使自己心碎。

  再遇到華梅,方振乾甚麼也沒問,有些東西,得當事人自己說。

  過了幾天,兩人在一起喫晚飯,華梅終於開口,“我申請了留美,原來以爲成不了,今天上午纔得到消息……辦下來了。”

  方振乾默不吭聲喫着飯,沒有驚訝,也沒有責怪,彷彿一切都已瞭然。

  “振乾,你恨我嗎?”華梅輕輕問,他的表情讓她感覺自己很殘忍。

  方振乾蒼白着臉,隔了好一會兒,才勉強對她笑笑,啞聲說:“快喫吧。”

  華梅難得聽話地低頭扒飯,兩行眼淚悄無聲息地從面頰上緩緩滑落。

  華梅走的那天,方振乾還是去送了,他去得遲了些,送行的人羣又相當擁擠,他只能站在遠處的臺階上,默默注視因爲即將面臨新起點而神采飛揚的華梅,以及她身邊滿目含情的馮浩,他們看起來那樣般配,一時之間,他竟然沒有勇氣走上去。

  華梅的視線在人羣中穿來梭去,最後終於尋覓到了方振乾,脣角一揚,緊接着,一片憂鬱從面頰上劃過,她稍作停頓,沒有遲疑地他奔了過去。

  兩人很快就面對面,但誰也找不出合適的話來說。

  方振乾腳尖玩弄着臺階上的小突起,半晌,才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到了那邊,自己多保重。”

  即將分別,華梅突然發現心頭竟有萬般不捨,雖然出國留學一直以來是她最大的夢想,但她沒想到離開方振乾會讓自己這麼難過,不知不覺中,眼淚已噙滿眼眶。

  “如果,如果你要我留下來,我……我可以……”

  方振乾驚詫地望向她,但見她小小的臉上寫滿凜然和悲愴。他有一絲感動,卻很堅決地搖頭,“不,你走吧,我,承擔不起。”

  華梅沉默了,她無言以對,本來要離開的那個人就是自己,她又怎能在最後讓他重新選擇。

  風起時,眼淚早已不知去向。

  遠處,馮浩正在向她招手,快要登機了,華梅甩了甩長髮,擺脫掉心頭所有的猶豫和難捨,她從來都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女孩。

  “既然這樣,從此以後,我們各走各的路,不必再有甚麼糾葛。”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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