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葉殊從睡夢中驚醒了。

   幾乎是一瞬間,她由於心悸而引起的驟然心跳,迅速從牀上挺腰翻起,不慎觸碰到腰上剛剛癒合還殘留一點肌膚收攏的緊緻感的傷疤——這是她幾個月前的臥底行動留下的“禮物”,傷疤猙獰,如同一片束縛在身上的溼潤枯葉,無法祛除,象徵着她曾英勇無畏。

   葉殊抿了一口溫水,腦子裏混沌不清。她時而想到了夢裏殘留的一些景象:虛掩的門,門後有人在說話,談話聲音很輕,她好似聽到了甚麼驚天的大祕密,驚恐之中捂住了嘴。再然後,就是她的身份快要暴露,於是提前發動緊急紅色追擊警令,和警方里應外合,抓住了一些販毒團伙裏面的小嘍囉,她卻因被人追擊,墜下山崖,九死一生……

   葉殊只記得這麼多了,她因傷到頭,又有心理上的問題,患了心因性失憶症。只遺忘了一部分臥底的生活,日常的人與事卻還是歷歷在目。所以,並不會影響她的現在的刑警工作。

   “叮鈴鈴”電話倏忽響起。

  葉殊將手機夾在肩與臉頰之間,細聲問:“喂?”

  “葉老大,我啊,小寧。”

  葉殊問:“怎麼突然想到打電話給我?現在才早上五點吧?”

  小寧是她以前在警校裏認識的朋友,現在被分到她所在的重案組裏。

  “徐隊長讓我跟你說,今天務必要把紀先生接到手。”

  “得令,讓徐隊長瞧好了,我保證完成任務。”葉殊笑了一聲,說,“不過就是接個人而已,需要我親自去嗎?這紀先生架子可真大啊。”

  “還真就得你親自去,誰叫隊裏就咱倆兩個女的。我肯定是不合適了,最近在跟着徐隊長辦別的案子,也就你能去了。”

  葉殊皺眉,不解:“你等會兒,紀先生還要挑人?”

  “我也不太懂這些彎彎道道,反正徐隊長就這麼一說。他和紀先生是老朋友了,總是知曉他一些習慣和秉性的,我在想,難道是要你用美色誘惑?誰知道呢,別問這麼多了,去見見就知道了。”小寧打了個哈欠,“才早上五點,我繼續睡了,待會兒還得去派出所裏報道,就這樣,祝你好運。”

   葉殊聽到手機裏發出“嘟”的一聲盲音,心裏打了個突,總覺得今天接人的事會一波三折,不那麼順利。

   至於這個紀先生,她也聽說過,對他的印象就是——這個名叫紀零的男人是生物化學方面的專家,也是調香師,更擁有世界上最靈敏的鼻子。

   有他,就連警犬都是多餘的。

   至於其他,她是甚麼印象都沒有了。

  

   五點時分,當黎明的第一縷日光染黃湖面,葉殊就出發了。

   葉殊穿的是警員制服,天冷,已經是初冬了,所以她在外套了一件灰色內夾薄棉的呢子大衣,一路驅車繞進山裏。

   紀零住的偏僻,地理位置難尋,像是隱匿在荒無人煙的苦寒之地的隱士,讓聞名而來的客人都預先做好三顧茅廬的準備。

   葉殊扒着方向盤,眉頭微微蹙起,不免覺得煩悶。

   山裏霧重,清晨時刻,每一片纖薄的綠葉尖端都覆上了一層絨絨的白霜,乍一看去,銀裝素裹,混淆着人的視線。

   葉殊像是闖入了迷霧之中,完全找不到方向。

   這裏幾乎沒甚麼信號,好幾次車裏的GPS導航器都不起作用。

   她想下車抽根菸,但實際上,她根本就不會抽菸,只是習慣看菸絲上嫋嫋升起的白色火光,心裏能有一些寄慰。

   沒過一會兒,車總算是開入導航裏的大道上。

   前方,隱隱出現一座紅瓦小屋,磚上漆滿了明亮的紅色,覆蓋茭茭的白,像是童話故事裏面的偶然闖入的糖果屋,一切顯得格外不真實。

   葉殊下車,對照了信箱上的名:Zero,沒錯,完全正確。

   恍惚間,她驚鴻一瞥,窺見窗內掠過一個行色匆匆的人,看不清模樣,只記得他的眼神——似被籠罩入一頂無門的塔內,朝上望去,一層層圈形的塔樓鱗次櫛比,黑漆漆的,浮現出某種特別的清冷質感,讓人脊背發寒。

   是紀零嗎?

   這樣一個擁有犀利眼神的男人。

   葉殊嘀咕一聲,總覺得自己的預想料對了一半。她幹這一行的,最擅長看一個人的眼睛,眼是心靈的窗戶,這句話的確是至理名言。

   “紀先生,請問你在家嗎?”葉殊客套地問,腹誹一句:明知故問。

   然而,沒人回答她。

   葉殊又按了一聲門鈴,喊:“我是徐隊長派來接您去協助刑事工作的,聽說您昨天剛回國,今天就來叨擾你了,真是不好意思。”

   四周寂靜無聲,依舊是沒有迴音。

   突然,她感受到一股暖融融的光,自頭頂照下。

   下意識的,葉殊抬起頭,正對上那個男人灼灼似火的目光——他的眼珠子很黑,眸光很深,彷彿亙古不變的雕塑一般,很久未曾轉動。

  察覺到葉殊的視線,他微微側了側頭,動作與弧度精準到幾乎用規尺測量的程度,像是一座每隔一小時纔會搖曳鐘擺的木座老鍾,有自己的衡量與準則,輕易不出聲提醒這個世界。

   “紀先生?”葉殊夢囈一般呢喃自語。

   “有事?”他沒否認他是紀零,說話態度雖冷淡,卻並不疏離漠然,而是帶着十成十的疑惑。

   他的目光貪婪地橫掃葉殊渾身上下,半晌,做出一丁點他感興趣的結論:“強迫症,袖口沒有一絲褶皺,紐扣只扭第一枚,上面有習慣性的脫線痕跡;你的身上沒有充滿惡意的香水味,很湊巧,在第一面的情況下,你博取了我的好感。我並不討厭雪花霜的味道,這比一些護膚品上刺鼻的酒精味和諧太多;你的指甲裏嵌入了阿莫西林的藥粉味道,是用來消炎的,你最近受傷了嗎?腰部還有殘留的腥味,子彈那股甜滋滋的金屬味,甚至是濃烈的酒精味,是槍傷嗎?”

   他的每一句詢問都不像是衝着葉殊來的,反倒是自己對自己的推測進行自我質問,企圖從與自身的探討中獲得某種肯定行爲的答案。

   葉殊一聲不吭,靜候他中止那喋喋不休到莫名其妙的言論。

   凡是天才,都很瘋狂。

   單憑他嗅覺靈敏這一點,還是勉強承認他的成就,謬讚他是天才吧。

  

   葉殊感覺冷了,山風捲入她的衣領,讓她環抱手臂,哆嗦了一下。陽光還未來得及融化這些白雪一樣的霧絮,昏黃燈光將那些紛紛揚揚的霧靄,照得如同折入銀光的蛛絲,一寸寸,松針一般蟄入人的皮膚。

   紀零的瞳孔微縮,按下了窗邊的按鈕裝置,“啪嗒”一聲,打開了樓下的門。

   他雖一言不發,但葉殊也能從他的行爲舉止中瞭解到,這是邀請的意思。

   她二話不說,抬步跨入這間質感特別的小洋房裏。

   屋內有一張長桌,由年代久遠的厚實木板搭建,上面擺放着一些蒸餾的玻璃器皿以及各類碾壓草本物的瓷囊,與小搗錘。桌後是一個拋光過的木櫃子,裏頭擺滿了成千上萬的瓶瓶罐罐,從那一絲縫隙裏,偶爾流出一線隱祕的辛香。

   葉殊對他感到好奇,走近一看,卻發現那些瓶內裝着古怪的事物:譬如一顆乳牙,下面擺着一張精緻的標籤,滾了銀邊,上頭寫了“六歲軀體的廢棄物”;又或者是一滴血,標籤上記錄着“吸血公爵的食物”,等等,諸如此類。

   她猜不透這個男人的意圖了,只知道他不但神祕,還有些偏執。

  

   “你喜歡這些味道嗎?”突然,在她身後傳來一個低啞的男人聲音。

   葉殊猛地回頭,對上紀零清冷的灰茶色雙瞳時,心底驀地一驚,微笑:“紀先生收集這些東西是做甚麼?”

   “記錄氣味,害怕遺忘,”紀零冷漠地說道,“我會記錄所有出現在我生命裏的氣息,也包括今天擅自闖入的你。”

  葉殊聞言,頭皮發麻。她總有種異常不適的感覺,這種觸感難以言喻,如同被一根細密的針貫穿了心臟,那銀絲不足以刺穿她的毛細血管,卻也能散發力量,紮在最深處,隱隱作痛。

   紀零的目光就是有這樣透徹的剖析能力,窺讀她的七情六慾,所有的內心百態。

   “記錄我的味道?”她呢喃自語,哂笑,“我能怎麼被記錄呢?又或者說,我是甚麼味道的?”

   “你的味道很新,我並不排斥。相反的,我對你有某種強烈的控制慾。”紀零忽的走近幾步,他纖長的指尖撫過木製桌面最上一層,白潤的指腹像是一顆玻璃珠一般,軲轆軲轆沿着陡峭不平的脈絡,一寸寸逼近,最終觸上葉殊的耳側。

   他的氣息很清新,帶有古怪的草木味,近在咫尺,逼得葉殊不得已閉上眼睛,彷彿刻意忽略入侵者的侵犯,允許對方攻城掠地似的。

   就在葉殊做好準備之際,紀零又垂下手,帶起一股和煦的氣流,由上至下。

   他低聲說:“我可以毫不誇張地說,迄今爲止,這個世上所有的味道,我幾乎是過‘鼻’不忘。可唯獨你,暫時讓我覺得有些棘手。如果你讓我一直聞着你的味道的話,那麼,我就答應幫你做事。這是交易,你我之間的交易。”

   這個怪人……

   葉殊適時蹙眉,換一個人對她說這種話,她都可以當機立斷擰下那個臭流氓的手臂,可獨獨紀零,讓她頗有些束手無策。

   他的眼底是一種近乎癡迷的神態,不瘋狂,卻興趣盎然,看她如同看一件最精緻的物品,渴望欣賞,甚至是佔有。

   葉殊沒回答,只是下意識低頭,嗅了嗅自己的肩窩以及腋下……她哪有甚麼稀奇古怪的味道,只是警服裏放過兩顆樟腦丸,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獨一無二的氣息?國外沒有樟腦丸嗎?

   她遲疑地問:“或許,紀先生聞到的是……”

   “並不是樟腦丸,也不是杏仁沐浴露味。你的指尖上還殘留了一點牛奶的**,甚至是菸草的粗糲氣息……我想說的都不是這些,而是你身上的味道。我可以真誠地說,我喜歡你的味道,渴求佔有,或是收集這種味道。”

   葉殊嘴角一抽:“你要把我收進罐子裏?”

   紀零不作聲,不置可否。

   好吧,看來他真的想過。

   葉殊幾乎是在瞬間想起小寧說的話——一定要不擇手段把人帶回警隊。

   於是,她堅定地點點頭,說:“你可以無時無刻跟着我,聞……呃,我的味道。但是我也有要求,你不能觸碰到我的身體,也不可以根據自己的需求做任何奇怪的事情。”

   “好。”他無異議,歪了一下頭,任憑燈光的灰影打在他的鼻側,不動聲色地注視着葉殊,彷彿他荒蕪的世界裏僅剩她一個人。

  

   紀零說難纏,也並沒有她想象中的棘手,反倒是太輕易能降服了,倒讓葉殊有些惴惴不安。

   葉殊握住方向盤,回想起先前的場景還有些鬱悶——紀零好像在生活方面的智商爲零,就連衣服都不知該如何挑選,出門應急所需的必備品也不知該帶些甚麼,光是站在浴室門前,就深思了足足一個小時,最終選擇打電話給他遠在意大利的傭人,詢問相關物品的擺放位置。

  最後,還是葉殊看不下去了,她眼疾手快取了他的牙膏毛巾之類的塞入行李箱內打包,在關箱前,還囫圇提了兩件男士的四角內褲塞進其中……

  現在想起來,葉殊也是一個頭兩個大,她側頭時不時用餘光瞥一眼紀零——他正單手撐頭,眼珠一瞬不瞬盯着她。疏朗的眉目間隱隱有一絲倦色,卻不肯閉目休憩,生怕遺漏她臉上的精彩絕倫的微表情。

   她有甚麼好看的?

   葉殊被這目光搞得莫名其妙的,甚至是無所適從。

   她不由自主地燙了耳根,原本白皙的肌膚被高溫燒成了緋紅色,觸目驚心。

   紀零伸出手,指尖離她的耳垂僅僅只有一寸之遙,他迷茫地道:“高溫會讓氣味變質,變得溫和婉轉,你的味道好像也出現了一點變化……”

   “紀先生,請你閉上嘴,專心坐車。”葉殊從剛開始就窩火,現在忍無可忍,甚至有點惱羞成怒。任誰注意到別人害羞的情緒,都是緘默不語,而不是直刺白咧地說出來,還這樣點評一番。

   紀零聽話地閉嘴,坐直了身子,目視前方,世界終於清靜了一會兒。

   下山的路上,山體滑坡,造成了路阻。

   葉殊迫不得已從車上下來,她敲了敲副駕駛座的車窗——紀零側頭靠在上面,額頭與玻璃板相接的部位突顯出細膩的一片肌膚,這樣近的距離,卻也沒發現他有任何可見的毛孔,毫無瑕疵。

   紀零醒來,眨了眨深色尖塔一般的睫羽,迷糊地問:“怎麼了?”

  “堵車了,下來休息一下吧,車裏悶。”葉殊必須時刻關照好他,畢竟他是徐隊長親自吩咐要招待的刑偵顧問,能不能破案就靠他了。

  紀零薄涼的脣微微抿起,勒出一線漸變色,許久,他才啓脣,說:“有沒有水?我渴了。”

   葉殊有點犯難,車上水倒是有,只是她喝過了,沒有新開的。

  “只有我喝過的。”她的言下之意就是沒水了。

  “哦,麻煩拿給我。”紀零卻聽不出她的弦外之音,還堅持要水。

  葉殊無奈地說:“現在沒水了,等下山我給你買吧?”

  紀零抬眸,輕描淡寫掃她一眼,“不是還有你的嗎?”

  “我的?”他的意思難道是要喝她喝過的水?這不太合適吧?

  不過轉念一想,葉殊以前和師兄弟一起過體能檢測的時候,喝水也幾乎不分你我,仰着頭,隔空就倒,淋嘴裏淋頭上,怎樣暢快淋漓怎樣來。

  或許紀零也沒她想的那麼嬌氣,爲了應急,仰頭喝個水還是會的。

  她把礦泉水遞給紀零,恍惚間居然聯想到了水流從紀零脣邊溢出的畫面,他潮紅着眼,水漬潤溼了鎖骨,擱淺了一線水珠,竟也有些秀色可餐。

  咳,想歪了。

  葉殊趕緊回過神來,望向遠處山霧繚繞的路段,餘光對着紀零緊追不捨。

  只見他小心翼翼擰開瓶蓋,沒牴觸地仰頭,直接以脣與礦泉水瓶口相接,緩緩飲水。

  葉殊目瞪口呆,這……這是甚麼意思?

  是國外的風俗文化太過於開放,導致沒有男女避嫌的習慣嗎?但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還存在着衛生的問題,他不嫌棄她的口水?

  不,重點不是這個,而是……這算不算是間接接吻啊?

  葉殊覺得眉心鎖得更緊,太陽穴也隱隱作痛了。

  她舔了舔下脣,再次提醒:“不好意思,紀先生,這瓶水我剛纔喝過了。”

  或許他只是聽力障礙,沒聽清她所言的話。

  紀零慢條斯理地說:“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還明知故犯?

  “……”葉殊保持沉默。

  紀零側頭,“上面有你的味道,一般人氣消散的時間與濃度成正比,你應該是在四小時之前喝過的水。我說了,我不排斥你的味道,相反的,我也很喜歡這種味道,希望你不要介意。”

  她倒不會介意,只是轉念一想,以後紀零會不會搶她喫過的東西,用她洗過的洗澡水沖涼,甚至是乞求與她共浴……

  葉殊以手掩額,她究竟是帶了個甚麼玩意兒回隊裏啊。

  葉殊的貼身隨行小寵物?擁有世界上最靈敏的鼻子,以及對她惟命是從,守護她,跟隨她,直到她被他完全佔有。

  這可不就是她在緝毒隊裏工作時帶的妞妞嗎?

  呃,妞妞是她幾年前帶的一條德國黑背,一條身強力壯的軍犬。

  好吧,把紀先生比喻成狗是她不對,但這比喻太傳神了,以至於隔了好久,她也沒能將這個印象從腦海中驅散開來。

  大約一個小時以後,山路終於疏通了一條單向車道,供葉殊的車通行。

  她將車拉到低檔,緩慢行進。爲了躲避紀零如火如荼的目光,她有一搭沒一搭地滋事找話聊:“紀先生在我之前,有遇到過哪一個也令你感興趣的人嗎?”

  葉殊迫切想知道被紀零這樣的狗皮膏藥纏上以後,會有甚麼下場。

  “你是第一個。”

  好吧,無解。

  “那麼,事物呢?小動物之類的,倉鼠也行。”

  “我對一張照片很感興趣。”

  “那張照片呢?”葉殊問。

  “在這裏。”他從袖口裏扯出一張證件照,裏頭的女孩扎着馬尾,臉上是淺顯的高原紅,不施粉黛,精神又靚麗,那正是三年前警校剛畢業的葉殊。

  葉殊:“……”

  “事實上,讓你來接我去隊裏,也是我和老徐提的要求。我曾在老徐給我寄的信裏聞到了你的味道,他供給我有關你的訊息,我則答應他協助調查的請求。”

  “所以,這一切都是你預謀好的?徐隊長背叛了我?以公謀私?”葉殊難以置信。

  “這只是很正常的工作任務,不過,我給過你逃跑的機會,我開了門,也在心裏默數三聲,你一旦進來了,就表示願意進入我的世界。”紀零的嗓音依舊很緩慢,又沙又柔,儘管輕到恰巧足以讓人聽清,卻並不讓人有任何一絲反感的情緒。

  葉殊在心底發誓:如果她早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那她這輩子都不會踏進那間小洋房,儘管她再怕冷,被皚皚白雪覆蓋,凍到手腳僵硬,心臟驟停,她也不會進去取暖。

  如果有可能,葉殊情願一輩子都不跟這個男人扯上任何瓜葛。當然,這也是後話了。

  

  葉殊所在的重案三組,最近接手的一樁案子就是跟香水有關,所以徐隊長才會靈機一動尋找擁有豐富偵查破案經驗,又是調香師的紀零接手案件,他在哪方面都是專家,對這個案件肯定會有與常人有異的分析與推斷。

  葉殊剛回隊裏,關於這一起特大連環殺人案也僅僅知曉隻言片語,還是昨天剛插入調查,瞭解的並不比紀零多多少。

  回到警局的刑偵單位樓,葉殊給小寧介紹站在屋外看風景的紀零。

  他對整個辦公室裏那種嘈雜的人氣退避三舍,按照紀零的話說就是——“坐在靠窗位置的男人昨晚洗澡沒有用沐浴露洗下覆蓋在肌膚上的油脂”,“坐在櫃子前面的那個男人好像剛抽了煙回來”,等等,諸如此類。

  紀零佇立在門外,與裏頭的葉殊遙遙相望。他像是被圍困在風雨裏無法前進的忠犬,企圖尋找主人,順着被雨水沖刷後偶有殘留的氣息一路跋山涉水,卻最終累倒在距離主人幾米開外的距離,心有餘而力不足。

  

  葉殊只能去檢驗科給他尋了一個口罩,將百般挑剔的男人推搡進辦公室。

  徐靖伸出手與紀零相握,言語裏有一線戲謔,“我按照你的要求,讓我的得力愛將去接人了。怎麼樣,還滿意嗎?”

  紀零點點頭,不肯發出一點聲音,極其吝嗇言辭。

  徐涇給葉殊使了一個眼色,後者馬上將宗卷與檔案帶到懷中,帶着紀零去了旁邊的茶水間。

  葉殊給他介紹:“兇手在殺死被害人以後,都會將現場佈置得非常溫馨浪漫,整個房間瀰漫着一種古怪的香水味,我們特意請辨嗅師來嗅氣味,得出結論是,他在每一起殺人案中所用的香水都各不相同。死者的身上分別被潑上一層香水以及一層酒精,原先我們以爲兇手是想要縱火燒屍,因爲警方趕到才急匆匆逃跑,但現在看來,極有可能是有其他的目的。總之,我們將其歸爲滿足一己私慾的快樂殺人者,殺人到這樣遊刃有餘的地步,一般都是爲了彰顯力量,與渴望支配這個世界。換言之,此人棘手的很。”

  紀零彷彿在聽,又彷彿沒聽。

  他閉目養神,連檔案都沒翻開。隔了許久,才睜開那雙黑甸甸的眸子,啞聲問:“他也喜歡味道?”

  也?

  葉殊不置可否,只能順着話點了點頭。

  “或許,他的目的不是殺人。”

  “甚麼意思?”

  “他在製造香水,死者只是香料之一。”紀零不動聲色地微笑,得出了有趣的結論。

  

  

  

  “香料?”葉殊顯得難以置信,她無法理解人如何作爲一種香料入味,至少她沒有這個技術,也沒覺得一具屍體有甚麼特別的。

  “不能理解,是嗎?”紀零雙手交叉,以指節抵住下顎,“你知道嗅覺是如何產生的嗎?”

  他在問她常識性的問題,葉殊自然是知道的。

  她小心翼翼地回答:“嗅覺是一種感覺,由兩感覺系統參與,也就是嗅神經系統和鼻三叉神經系統。我記得理論上是這樣寫的,背的對嗎?”

  “對,以及嗅覺是一種遠感,也就是它是通過長距離感受化學刺激的,而味覺比較尋常,是一種近感,毫無氣味的特有魅力,”紀零滔滔不絕,對此類學術名詞的解釋很感興趣,他沉吟片刻,又說,“那麼,你知道如何保留氣味嗎?”

  “我對這個領域一點都沒研究。”

  “最尋常的方法是將草本植物碾磨,使用冷凝法保存。再之後是挑選喜愛的香氛,混淆,在搭配初味、中味、底味的階段就是考驗你對於氣味的支配能力,最後再採用酒精封存,就能完成一件專屬自己的香水。氣味也是一門藝術,只有真正的藝術家纔能有精湛的造詣,而他們也會保留一兩件自己最爲驕傲的作品。氣味也能組建成一個王國,有等級之分。”

  葉殊天生對這些沒特別的概念,她的皮膚天生就好,所以極少用昂貴的護膚品之類的,更別提香水了。而且在警隊裏工作,也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就是想要征服那些刺頭兒,必用拳頭,或者看破案手段是否高明。誰厲害,誰就有說話權。

  就連她最之前執行臥底工作時也是一樣,在參與這份工作之前,她就私下走了流程,向特區征服律政司申請了“免於起訴保證書”,這樣她在獲取毒梟信任的期間所做的違法行爲則不會被起訴。當時,她也是靠拳頭以及狠戾一步步攀升上去,從沒有用美色或者女人的特點行事過。

  也可以說,葉殊沒甚麼女人味,辦起事來,比男人更狠上三分,至於香水甚麼的……她好像也就用過六神花露水。

  

  一瞬間,葉殊失了神,等再回頭說話時,紀零已注視她長達五分鐘。某種異樣的感覺又從心底盤踞而上,她僵硬地問:“怎麼了?”

  紀零搖搖頭,說:“那麼,就給你打個比方。米飯煮熟的熱氣很尋常,你也聞過,對嗎?”

  “對,我很熟悉。”

  “這就是初級的味道,也就是普通等級的氣味。再然後就是下雨天,雨水擊打在地面,揚起塵土,就會散發其餘雜亂紛揚的氣息,這是略高一級的氣息,畢竟天氣不由人控制。再然後就是一些獨門調製的香精,調香師會用這些味道調製香水,這是高級的味道,只有嗅覺敏感的人才能區分,聞出其中的差異,而這個領域,你已經無法涉及了,對嗎?”

  “是的,我只能說出好聞和不好聞,裏面究竟有甚麼成分,我也不太清楚。”葉殊老老實實認輸。

  “還有一類,有些人可能畢生都無法觸碰,譬如殺人之類的,人死後,屍體會散發出一瞬間的微妙氣息,一旦這種氣味混淆入香水之中,就會混合成另一種味道,這就是特殊的香料。你之前提及屍體上混有酒精,那麼應該是兇手將屍體作爲底味,死者軀體上的香水爲香氛,再然後用酒精混淆,保存氣味。他在製作一種名爲‘死亡’的香水,而警方,則是這場香水發佈會的觀衆。他在展示自己的作品,訴說自己是氣味王宮裏面的無冕之王。”紀零分析出了兇手近乎變態的犯罪心理,令葉殊咂舌不已。

  她呢喃自語:“怎麼會有這樣的人?他的目的呢?”

  “我不知道,或許是爲了向我宣戰?”紀零望向她,“不過有了你,或許我能做出比他精緻上一百倍的香水。”

  葉殊雙手掩胸,嚇得朝後退了幾厘米,“紀先生,你想幹嘛?!”

  他的眼神專注,近乎癡迷。裏面的眷戀與愛慕之意頗深,還有種漸行漸遠的朦朧深意,無法窺讀其中的訊息。

  但葉殊本能覺得不好,萬一紀零想要效仿兇手的做法,把她製成香水配料,那她豈不是引狼入室了?

  紀零歪了歪頭,說:“我不會傷害你,活人的氣息比死人的更好聞。畢竟我一點都不迷戀人死後——細胞死亡散發出的腐爛的甜腥味。”

  他的話音剛落,忽的,從褲兜裏傳來“滴”的一聲來信提醒。

   紀零點開一看,郵件上寫着:“總算找到你了,幸好我沒有放棄。紀先生,我注意你很久了,這一次也是我讓他們邀請你來參加我的香水發佈會,你喜歡嗎?這樣美妙的味道,請期待我十一月十一日的作品——新娘的葬禮。PS:不用查這個IP了,我用了掩碼,而且電腦也會被我銷燬。與其花費精力查我的行蹤,不如好好期待我的新作品。那麼,再見,我最親愛的對手。”

   葉殊眉頭一擰:“死亡預告?十一月十一日會有新的香水?”

   “我想是的。”紀零說。

   葉殊趕緊把這個消息轉告徐靖,讓他做好準備,這幾日再加強搜尋工作,一定要在下一個被害者受傷之前將犯人緝拿歸案。

  

  等下班以後,葉殊拿起車鑰匙打算回家了。

  沒走幾步,突然接到了徐隊長的電話,對方乾咳一聲,說道:“小葉啊,紀先生的住宿我沒安排好,你看你家附近有沒有合適的旅館,方便紀先生住幾天嗎?”

  葉殊無奈了,“徐隊長,您這不厚道啊。自己喊來的人,燙手山芋轉手就甩給我……行吧,就這一次,下次我可不幫您跑腿了。”

  “好,我女兒今天回家,家裏沒客房,等過幾天把這妮子趕走了,我再讓紀先生住家裏。”

  葉殊哦了一聲,掛斷電話。她也知道徐靖的那個寶貝女兒,整個一混世魔王,警校出身,現在派出所工作。

  

  她朝前走幾步,進入車庫。

  遠遠的,葉殊看見半倚靠在車旁的男人——他的上身套着一件鬆鬆垮垮的毛線衫,低領,露出鎖骨以及線條流暢的脖頸,偶有幾根尾發掩蓋住耳廓,散發出如夢似幻的豔麗氣質。

  紀零生的很美,那種美不亞於任何漂亮的女人給予人的震撼,混淆了男人五官上的硬朗,反倒蘊含一種莫名的吸引力與契合感。像是熊熊的一場山火,東風拂過,恰到好處助長了這一片熾熱的火焰。一切都是那樣從容和和煦。

  葉殊愣了一會兒,直到對上紀零那一雙佈滿疑惑的茶色眼瞳。

  他問她:“怎麼了?”

  “沒事。”葉殊快步走向他,鑽入車內,“你想住甚麼樣的旅館?有星級要求嗎?”

  “必須要住旅館嗎?”紀零的語氣有點痛苦。

  葉殊說:“那你想露宿街頭?”

  “也不想……”他欲言又止。

  “你不提要求的話,那我就隨便選了。對了,身份證帶了嗎?”

  “沒帶。”

  “沒帶?那怎麼登記入住?”

  葉殊覺得麻煩,又想給徐靖打電話,卻被紀零攔下了,他搖頭,說:“如果方便的話,我可以在你家住幾天嗎?”

  “和我住?”葉殊倒不防備他,畢竟即使她在睡夢裏也有一定的戰鬥力,一隻手都能拿下十個紀零。

  “嗯。”

  今晚繞進山裏拿證件的確不現實,暫住一晚就暫住一晚吧。

  葉殊當即把車開回了家中。

  她對喫的沒講究,本想出門買快餐喫,紀零卻說:“我會做飯,可以幫你。你去休息一下,做好我叫你。”

  “這樣會不會太麻煩紀先生?”

  “不會,這勉強當做報酬好了。”

  “那謝謝紀先生了。”葉殊的確是累,也不客套了,直接進臥室小睡。

  她幾乎是在瞬息之間入眠,大腦放空以後,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都舒展開,就連呼吸也逐漸變得平穩,與靜謐的空間糅合在一塊兒。

  又是那一扇門,虛掩着,漏出一斜光,暖黃色,裏頭影影綽綽有人。

  葉殊本不該來這裏,她懷着警惕小心的心情,一步步朝前邁動,將耳朵貼在門上。

  嘰裏呱啦,一陣嘈雜。

  她甚麼都聽不到,痛苦地蹙眉,整張臉都因疼痛而變得猙獰萬分。

  再然後,她睜開眼,渾身是血倒在地上,觸目驚心。

  ……

  葉殊又驚醒了。

  她氣喘吁吁,側頭一看,正好對上紀零那一雙暗沉的眼睛。

  “紀先生?”葉殊的嗓音啞不成調。

  “你做噩夢了?”

  “嗯,我有一些事情想不起來,但每每都會在夢裏重現。”

  “聽起來很有趣。”

  “一點都不有趣。”她起身,才反應過來自己穿的是睡裙,這是唯一一件她從臥底任務裏帶回來的紀念品,所以至今還使用着,非得聞到上頭的味道才睡的安心,不知出於甚麼緣故。

  葉殊尷尬地說:“我想換個衣服,紀先生能出去一趟嗎?”

  紀零不置可否,他突然伸出手,朝葉殊的胸口位置探去,越來越近,那炙熱的體溫險些觸碰到她光潔的肌膚上……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葉殊握住他的腕骨,反手一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壓制到牀墊上。

  紀零悶哼一聲,額上滲滿熱汗,“很疼。”

  他還知道疼啊,知道疼還做出這樣失禮的動作!

  葉殊臉上一熱,又回想起之前的畫面——紀零的五指纖長,再湊近一寸,就會撫上她較爲隱祕的部位了,真是人不可貌相,這樣看起來儒雅溫順的人,居然是個道貌岸然的小人,是僞君子!臭流氓!登徒子!

  “你的胸口有油墨的味道,就在領口的位置。”

  葉殊皺眉,伸手撫上睡裙領口,上面是一條厚布加粗過的雙層圓領。細細摩挲一番,好像在接近左側心臟的位置,那一道布條裏還嵌着甚麼。

  她用剪刀挑開縫製的線段位置,從中抽出一小張指甲殼大的字條,上面寫着——4502,這個序號,意味不明。

  再好奇,這時也只能暫且放到一邊。

  葉殊知道自己錯怪了紀零,一時間愧疚起來,說:“不好意思,紀先生,是我錯怪你了。”

  “不用自責,你沒有錯怪我。我的確是先起了要觸碰你的心思,再嗅到那一股油墨味的。”他說的鄭重其事。

  而葉殊忍無可忍,微笑着,再次擰斷了紀零的手腕。

  這個……臭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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