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晚飯後,葉殊以手臂枕頭,手裏翻轉着昨天拆出的那一張小字條。這張紙是刻意塞入那樣狹小的縫隙裏,或許是甚麼重要機密,所以纔會這樣隱蔽謹慎,甚至藏在貼身之處。

  很顯然,這應該是失憶前的她所爲。

  葉殊嘴裏細細低語:“4502……”

  這究竟是甚麼意思呢?

  是編號?還是密碼?疑惑是房間號?樓層號?抑或是……電話號碼的尾數嗎?

  她無從知曉,心裏還有一個大膽的念頭——這與她之前的臥底任務有關,與那個令她畏懼萬分的詭譎的夢有關。

  如果真是這樣,那這個信息一定很重要。

  因爲所有在臥底行動內的進展,她都需要通過線人彙報給警方,絕不能有一絲一毫的隱瞞,否則之後會受到上頭的懲戒與處罰。

  而她居然冒着被罰的危險,也將這串數字藏在了衣領之內,變成唯有自己知曉的祕密,那就說明了事件的嚴重性。

  是她叛變了嗎?

  絕對不可能。

  那麼,這串數字就是牽連到了一個讓她無所適從的驚天大祕密。

  讓她寧願冒着生命危險,也不敢跟線人接應的警官吐露的祕密。

  究竟是甚麼呢?

  還是說,這與她夢裏反反覆覆聽到的話有關?

  就在那一門之隔的地方,就在那後面……

  葉殊腦海裏幻象蹁躚,她像是想起了甚麼,可頃刻之間,頭又開始隱隱作痛。

  她鼻翼翕動,冒出了絲絲熱汗,最終放棄掙扎,不再想這串數字了。

  傍晚,日頭正好。

  和煦的陽光鍍在碎花玻璃上,折射出或紅或綠的印象,遍地浮光掠影。

  紀零像是昨晚喫夠了教訓,今天整整一天都老實本分地待在陽臺曬太陽。

  沒了那個男人聒噪的聲音,葉殊反倒有些不習慣了。

  她暗忖自己是不是有受虐傾向,但還是遵從本心,走到紀零的房間,屈指,敲擊房門。

  她喊:“紀先生,你在嗎?”

  沒有人回應,很好,很像他的風格。

  “紀先生?”

  大約過了五分鐘,纔有人來開門,正是紀零。他曬了一下午的太陽,彷彿吸取了足夠的日月精華的山精野怪,眉梢蘊含了一絲慵懶,嘴角也掛着靨足的淺笑,微乎其微,幾不可察。

  紀零懶倦地道:“怎麼了?”

  葉殊搖頭,“沒事,就問問你晚上想喫甚麼,要不要去外面的粥鋪喝粥。”

  “好。”紀零對於喫穿方面都沒有任何挑剔的地方,一點都不符合他這樣神奇的嗅覺特徵。

  葉殊原以爲他會像個真正的科學怪人一樣,有潔癖,沉默寡言,喜獨居,永遠待在深山一隅寂寂終生。但他不是,除了對氣味敏感,對陌生事物略有牴觸以外,其他的方面都很正常,就像是一個普通人。

  但理智告訴她,這個男人絕沒有她想象的那麼簡單,也絕對沒有那樣平凡,不異於普通人。

  

  葉殊帶他去老街的粥棚喝粥,點了兩三樣小菜,還有一碟腐乳。

  紀零說:“你知道腐乳的製作方法嗎?是將豆腐密封,自然發酵兩週而成。最起初,豆腐表面會有少許白毛以及淡粉色粘稠物,甚至伴隨着一股極難入鼻的惡臭。我不明白,爲甚麼會有人對這種醃製品情有獨鍾,他們是在自殺嗎?”

  他對腐乳很抗拒,不僅惡言相向,還後移半步之遙,幾乎退避三舍,就爲了逃離那股無孔不入的腐爛氣息。

  葉殊無奈了,只能將小菜撤下,隨意扒了兩口粥就勉強算喫飽了。

  紀零緊跟着葉殊的腳步,走了兩步,忽的頓住,說:“我想去死者的死亡現場看一下。”

  “現在?”

  “嗯,氣味能保持的時間不久。一個人的表面積所覆蓋的香水大概能維持一到兩天的味道,還得看香料含量以及濃度,爲了避免氣味消散,還是早點去比較好。”

  “那行,隨你吧。我去給徐隊長打個招呼。”

  葉殊直接驅車去了死人的落地別墅處,偌大的屋子外面還拉着警方慣有的紅白色封條,意味着閒雜人等不得破壞場證。

  別墅位處郊野,帶有自己獨立的小院。

  葉殊扯開封條,抬步跨入院中,朝後頭佇立許久的紀零招招手,“紀先生,這裏進去。”

  紀零點頭示意明白了,隨即戴上她遞來的一次性塑膠手套,踩着院內的溼土,深一腳淺一腳往別墅內走去。

  葉殊:“死者是死在二樓……”

  她話音未落,就被紀零攔腰截斷,“我知道,我聞到了血的味道。”

  葉殊在頃刻之間閉了嘴,她不出聲有兩個原因,一個是想挑釁一下紀零的狂妄自大,看看他沒了她的指引,能否正確尋到房間;另一個是本能遵循他的意見,讓他能完全放開手腳,大幹一場。

  可惜,紀零的鼻子是真的天賦異稟。

   他憑藉傲人的特異嗅覺,準確無誤找到了死者的房間,沒有彷徨,也沒有半分差錯。

   葉殊甚至覺得他就是迷霧中能夠指引方向的指南針,不畏懼任何擾亂方向的風暴,不在任何淺灘深淵中迷失,他有目的,不解風情,從不欣賞沿途的風景,只懂野蠻而魯莽地直擊重心。

   這究竟是好還是壞呢?

   葉殊也說不上來,但本能地,她更相信了這個男人一點,相信他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有助於案件的發展,會還給死者一個公道。

   屋內沒點燈,憑藉稀疏的一點日光照明。

   牆上的畫作分別是後現代的抽象格調:風暴中搖搖欲墜的船、被俘虜了,正瑟瑟發抖的野鹿,每一幅畫都價格不菲,繪製得活靈活現,好似要從畫中躍出。

   葉殊對上那被小燈打亮的鹿眼,心底驀然一驚,她總有一種朦朧而怪異的感覺,好似兇手選中這裏,並非偶然。

   她回憶起死去的三個人——都是女孩,獨居,家境殷實。她們身上沒有明顯的傷痕,鼻腔與眼瞼充血、血管爆裂,是被兇手用手活生生捂死的,身上下沒有一星半點的血跡。她們的身上皆披了一層淺薄的白紗,混了香料與酒精,正如紀零所說的,這是一次香水的發佈會。

   葉殊嘲諷地說:“紀先生,你覺得他調製的香水怎麼樣?”

   居然以死人制作香水,實在是令人費解。

   紀零毫不畏懼,居然還張開懷抱,深深嗅了一口,再虛虛吐出。他反覆三次,像是解析出了甚麼,說:“山櫻花的香精,還有一點大波斯菊的淡雅氣息……山櫻花的花語是純潔、高尚,精神美,向你微笑等等;而大波斯菊則是少女的純情。這代表甚麼呢?他的香水名字究竟是甚麼?”

  “香水的名字?”

  “每一瓶香水都有名字,根據香味會取不同的名字。我猜他這款香水想表達的意思是——少女的純情在向你微笑,以死亡的方式。”

  葉殊蹙眉,說:“聽起來不太妙啊。”

  “的確不妙。之前幾款香水分別是甚麼?”

  “我想一想,”葉殊他們曾尋辨嗅師來嗅過氣味,所以也解讀出其餘的香味,“第一具屍體的香味是鱗託菊和麥稈菊的香味,第二具是水仙百合和橙玫瑰的氣味。”

  “哦?”紀零若有所思地說,“鱗託菊的花語是永遠的愛,麥稈菊的花語則是永恆的記憶刻畫在心;而水仙百合的花語是喜悅、期待相逢,橙玫瑰則是羞怯與獻給你一份神祕的愛。”

  “這些花語和兇手的死亡預告有甚麼關聯嗎?”葉殊咂舌不已,這些多虧是紀零來查案,就憑他們,對花花草草還真的是一竅不通。

  紀零走進屋,忽的伸出戴上塑膠手套後,泛白的手指,如蜻蜓點水一般觸摸上玻璃窗,低語:“我與你的愛是永恆的記憶,一直烙印在我心底許久。我借花語羞怯表白,獻給你一份神祕的愛。我歡喜着,期盼相逢。再遇你那少女的純情,向我微笑,以無窮無盡的死亡。”

  他像是念詩一樣,以低迷婉轉的動聽嗓音,將所有花語按照死亡順序串聯在一起,解讀出內裏含有的訊息。

   葉殊脊背發麻,她凜然地問:“也就是說,兇手在發佈死亡預告?他故事裏面的你究竟是誰?”

   “是他的新娘。”

   “新娘?我不懂。”

   紀零回頭,看她一眼:“不是說了嗎?他最後一件作品名叫——新娘的葬禮,他在嘗試最合適新娘的香水,打算用在她的死亡儀式上。”

   “這個……變態!”葉殊咬住下脣,整個人如墜冰窖,那股冷意幾乎是無孔不入,滲透她的四肢百骸,將她淹沒,灌滿水漬,直到她漸漸窒息。

   紀零在屋內又走了幾圈,時而蹲下身子,撫起地上的沙土,摩挲一會兒,細嗅,隨即搖搖頭,表示其餘的一無所知。

  他們最終選擇開車離開,迎着夜色漸行漸遠,消失在遠處的霧靄厚重之處。

  山路前方迷霧重重,正如此時此刻的他們,迷失在暴風雨的深處,浪立如壁,彷彿在瞬間就會迎頭砸下,將葉殊等人砸的粉身碎骨。

  她扒着方向盤,抿住脣,問:“紀先生還有甚麼收穫嗎?”

  “暫時沒有。”

  “那我們該怎麼辦?”

  “等。”

  “等甚麼?”葉殊側頭,不滿他這樣故弄玄虛的話語。

  “等我再聞到死亡的初味,”紀零歪頭,朝她淺淺扯了嘴角,“別擔心,我絕不會讓你遇險,畢竟我對你死後的味道一點都不感興趣。”

  

  葉殊聽了這句話,心中一陣激盪。

  無論怎樣,紀零都是在爲她的安全着想,一心想辦法護她周全。

  “謝謝你,紀先生。”葉殊不是個吝嗇言辭的人,她坦蕩也正直,面對喜愛的事情饋贈善意,面對罪惡的事情發泄憎恨,是個敢於隨時隨地表達真實感受的人。

  至少現在來看,她對於紀零是持有感激的情緒,畢竟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在生死麪前也能凜然無懼,並且甘願擋在她的身前。

  “你是在感謝我?”紀零像是聽到了甚麼令他愉悅的事情,臉上的表情變得愜意而舒緩,從喉頭髮出幾不可聞的笑聲,極淺極淡,“你身上的味道更好聞了,體溫是很和煦的溫度,心境也很平和,或許讓你一直感激我是一件很好的事。不過……”

  “不過甚麼?”葉殊一直不清楚他說的好聞的味道究竟是些甚麼,是傳聞中人類的體香嗎?

  紀零坐起身,將安全帶的長度儘可能拉開。他轉過頭,幾乎是與葉殊面對面,呼吸迫在眉睫。

  葉殊本能往後倒,微咬下脣,問:“紀先生,你做甚麼?”

  紀零又是略微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劃開一點弧度,他輕聲呢喃:“沒錯,就是這樣。”

  “甚麼樣?”

  “你這個時候的味道也很好聞。在你害怕我的時候,畏懼我會對你做些甚麼的時候,身上會出現一種如青黃李子一樣的青澀味,時令未到,抗拒遊客的品嚐;如果你甚麼時候散發出甘甜飽滿的蜜桃味,或許就是你不再推拒我,也心甘情願被我觸碰的時候。另一種味道我也僅僅是存留在想象階段,不過很令人期待,對吧?”

  等葉殊心甘情願被他觸碰?那麼,是指她愛上他的時刻嗎?

  葉殊再怎樣強悍,本質上來說,也只是個女人,面對充滿雄性荷爾蒙、極具魅力的男人面前,說沒有一點心猿意馬也是假的。

  她的確被紀零的外表給征服過那麼幾秒,但在意識到他們思維以及身份上的懸殊以後,就很快清醒過來了。

  她和他不合適,而且她也不會對這種說話棱模兩可的怪人報以真心。

  紀零對她,不過是對特殊氣味的一瞬狂熱。就像是一年四季的變換一般,暖春來時,萬物復甦,生機盎然,一旦歷時過久,就會出現蕭條的冬天,皚皚白雪覆蓋整個孤寂世界。

  最多不超過一個月,他肯定就會放棄她了。

  或者是出現了某種新的氣味吸引到紀零,他就會馬上將她拋諸腦後。

  

  葉殊深吸一口氣,避開紀零那灼灼如日光的明亮雙瞳,刻意踩下剎車,讓對方的身形一顫,被緊緻的安全帶壓制回副駕駛座裏。

  她避而不答紀零提出的曖昧反問,直戳了得地說:“坐穩了,紀先生。開車可不是小孩子玩過家家,萬一出了甚麼好歹,輕則受傷,重則喪命。”

  “哦。”紀零乖巧地倚回靠背上,他的手還爲了配合葉殊,輕飄飄地搭在膝蓋上,正襟危坐。

  葉殊鬆了一口氣,繼續朝家的方向開去。

  一路上,她甚麼話都沒說。

  

  到家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路燈帶着慣用的暖黃色調,鋪就出一派冬日的蕭索景緻。亮光把葉殊的身影拉得狹長,照亮她原本灰暗的前路。

  葉殊剛打算下車,就被瞬息之間伸出的手攔住了去路——原來是紀零握住了她的手腕。

  紀零纖長的指骨扣在她白皙的肌膚上,印下幾道深刻的指印。似是害怕被遺忘的孩子,先奮力抓住即將要失去的東西,再咧嘴哭訴一般。他直到此刻,才虛虛睜開眼,怔忪問:“你要去哪裏?”

  被抓得緊了,葉殊喫痛蹙眉。

  她反手扣住紀零的腕骨,以巧勁迫使他鬆開手,說:“哪裏都沒去,到家了,該下車了。”

  說實話,她的確有暫時拋下紀零,一個人去清靜清靜的想法。特別是看他睡夢正酣,之後問起,也可以編造一個“不想驚擾你睡眠”的藉口搪塞他。

  只是,這個男人是如何察覺到她的離開的?

  葉殊自認自己手腳麻利,特別是當年被特訓過,很有隱蔽行蹤的一套,等閒察覺不出她的動靜。

  那麼,紀零是怎麼知道的?

  難道說,又是他那一隻天賦異稟的鼻子?

  紀零彷彿察覺到她心中所思,不動聲色說道:“我聞到了你的味道。”

  “味道?”

  “原本濃郁的香味,卻在幾秒間變淡,甚至漸行漸遠……這是味源消失的訊號,破壞了我精心構造的夢境,所以讓我有所察覺,”他頓了頓,目光灼灼地盯着葉殊,說,“你是要丟掉我嗎?”

  呃,葉殊怎麼覺得心中升騰起一種罪惡感?像是她無情無義,隨意拋棄飼養多年的寵物狗一樣。

  誠然,紀零也真的不是狗……

  葉殊一個頭兩個大,只能解釋:“在案子沒結束的時候,我不會丟下紀先生的。”

  “哦。”紀零冷淡地應了一聲,把頭撇向一側,生硬地避開了她的視線。

  葉殊覺得後脊發麻,某種不好的預感油然而生——他這是在鬧彆扭嗎?

  倏忽,紀零冷冰冰地補充:“所以,在利用我以後,你就會拋棄我嗎?”

  他想說的意思應該是……始亂終棄?

  葉殊覺得頭更疼了,“紀先生,這和利用不是一回事。在案子結束以後,我們隊和紀先生的合作也就中止了。所以,之後您可以自行安排自己的行程和生活。”

  “這個案子有些棘手,我覺得我可以用一輩子追蹤調查。”

  “遠遠超過案件公訴時效了……絕對不行。”

  “哦。”紀零失望點頭。

  葉殊突然想起一件事,問:“對了,你的身份證還沒拿過來,需要去你家一趟取證件嗎?不然不好開房,你應該也沒帶其他證件吧?”

  紀零看了葉殊一眼,說:“我已經讓傭人將我的證件取走了。”

  “等等,這是甚麼意思?”

  “所以,你找不到的。”

  葉殊嘴角輕抽一下,問:“紀先生說的是甚麼意思?”

  “我絕不會讓你找到我的證件,我也絕不會離開你家半步。我說過,我對你很感興趣。”

  葉殊啪嗒一聲關上車門,幾乎是頭疼欲裂。

  

   距離兇手的香水發佈會還有三天左右的時間。也就是說,在這段時間內,葉殊必須有進展,否則可能還會出現新的受害者。

   她接了個隊裏的電話,有師弟說死者檔案整理好了,還親自送到了她家門口。

   葉殊把厚厚的一摞文件搬運到紀零的房間內,由於他的潔癖實在嚴重,徐隊長只能根據他個人癖好考慮,把辦公地點改成了葉殊的家裏,這樣就能讓他避免直接接觸到那些令人不喜的男人的渾濁味道。

   哪料到葉殊剛推開房門,紀零就一蹬地面,將滑動式的座椅推遠。

   他俊秀的眉峯微微蹙起,看樣子,是對她退避三舍。

   這是怎麼回事?

   葉殊無奈地說:“這是徐隊長讓我帶來的文件,紀先生可以從中找找看有關嫌疑犯的線索。也能直接提供給我,我學過對犯罪嫌疑人的心理側寫,可以根據你所說的話,分析出一些潛在的信息。”

   “噓,”紀零將食指抵在薄涼的脣瓣中央,他微微翕動鼻翼,猛虎細嗅薔薇一般帶着千萬分小心翼翼,最終,夾深了眉頭,說,“你的身體殘留了其他男人的酸臭味。”

   “酸臭味?”葉殊是真的甚麼都聞不出來。

   “那個男人抽菸,並且用食指和中指觸碰過你手上的文檔,因爲那兩根手指慣夾菸蒂,所以菸草味纔會這樣重……你們有肢體接觸嗎?以及香波的味道與沐浴露的陳舊感不符合,中間隔了大約有十幾個小時,這說明他在見你之前特意洗了頭,卻沒有更多的時間洗澡……”

   “這些說明了甚麼?”

   “明明時間緊迫,卻還是在百忙之中抽空洗了頭來見你。由此可見,這個人一定對你抱有某種隱祕的心思,”紀零輕輕呼出一口氣,頗有些生無可戀,“也就是說,你去見了其他的男人,你出軌了。”

   “紀先生,等一下,我需要澄清幾點——首先,我和你沒有任何關係,所以並沒有出軌這一說法;其次,那個人是我的小師弟,他平時就愛俏,出門洗個頭可能是個人習慣;最後,我只是出門拿個文件,正好從一個男人手裏拿到文件,所以帶回來他的味道。”

   紀零歪了歪頭,深思一會兒,這纔不情不願蹬着地面,一步步將座椅移近。

   他從懷中拿出一個計算機,遞給葉殊,鄭重其事地道:“我希望你能堅守貞-操,在出門之前都按下這個計算機塗了紅色的那個鍵,好好想想自己是否遺忘了甚麼。”

   “紅色鍵?”葉殊嘗試着按下那個鍵,只聽得計算機傳來嘹亮的一聲——“歸零”。

   紀零滿意點頭,“誠如計算機所說,你是屬於我的。”

   “……”

   好吧,完全是雞同鴨講。葉殊放棄掙扎了。

  

  

  

   已經是深夜了,明天還要上班。

   葉殊不打算和紀零周旋太久,放下一撂資料以後,就去浴室泡澡。

   她將半張臉埋在浴缸溫熱的水裏,撩起因溼潤而色澤發深的劉海,心想:師弟對她有意思?

   葉殊從來沒想過兒女情長這方面的問題,警隊裏的每一個人對她來說都是兄弟,都是近似血濃於水的手足至交。

   兄弟,是不能對兄弟下手的。何況,她也的確沒有關於戀愛方面的細膩情緒,甚至是對於紀零平日裏曖昧輕佻的話,她也沒有任何多餘的想法。

  

   也可能在潛意識裏,葉殊就認爲自己不配擁有愛。

   她被徐隊長從孤兒院帶出來的時候就很清楚這一點,像她這種人,原本該在絕望的黑夜中漸漸死去,但凡給她一點光,她就能拼盡全力從泥濘中爬起來,使勁渾身解數也要報答那點希望之光。

   這就是她的一生,像是一顆堅韌不拔的枯草,在乾涸的土壤裏穩紮穩打。即使是面臨迎頭而來的山火也毫不退縮,等初春來時,再給一點生機,就能生機勃勃。

  

   像她這種人,只會生存,又怎麼能學會如何愛一個人呢?

  

   浴室的佈滿霧氣的毛玻璃上突然閃過一個身影,將葉殊的思緒打斷。

   她沉聲問:“誰?”

   好半響,毛玻璃上才響起一點細微的刮劃聲,好似一隻野心勃勃的貓一樣,被攔在門外,就企圖用尖銳的指甲破開那一層毛玻璃,擅自闖進來……

   絕對不可能!

   葉殊回過神,小聲試探着問:“是紀先生?”

   片刻,有人回答:“是我。”

   “你在外面做甚麼?”

   “溫度對氣味的影響很大,可以讓香味組成的分子變得活躍,遊離分散到各個位置。”

   “說人話。”

   “我聞到了你的味道。”

   “……”葉殊不知該說甚麼好,她以手覆額,說,“紀先生,你的資料看完了嗎?”

   “我可以選擇在浴室門口看。”

   “爲甚麼?”

   “你的味道能讓我靜下心看資料,有安神的效果。”

   葉殊嘆了一口氣,也知道和這個男人不能硬着來。他從不按常理出牌,只要不太過分,她都能滿足他。這是工作,沒甚麼好惡區分。

   “行了,我知道了。等一下我陪紀先生看資料,好嗎?”

   紀零的聲音愉悅了許多,手上難耐的抓撓動作也就此停了下來。

   沒過幾秒,他又啓脣,問:“爲甚麼不是現在?你的味道很好聞,特別是在高溫的情況下。”

   那你還不如把我放到高壓鍋裏烹了算了,葉殊心想。

   葉殊覺得他乖僻,卻並不厭惡。因爲她和他是同一類人,都有自己無法對人言說的祕密抑或是喜好。

   可能是紀零身邊的朋友太少了,平日裏又常被人當作天才來敬仰,所以很少有人和他說說知心話,或者是某些日常裏的人情世故。

   於是,葉殊打算當那個第一次喫螃蟹的人,她說:“但是我現在在洗澡,我和紀先生的關係還沒有到可以待在同一個浴室裏的地步。”

   “那麼,對你來說,甚麼樣的關係可以?”

   “如果是結婚對象的話,應該就可以了。”

   “哦。”外頭靜了下來,很顯然,是紀零在思考。

   “所以,現在明白了嗎?”

   “那麼,我們甚麼時候可以結婚?”

   葉殊拍了一把水到自己臉上,“這不是結婚的問題。”

   “是你說的,這就是結婚的問題。”

   “我是不可能和紀先生結婚的。”

   “爲甚麼?”

   葉殊發狠了,說:“沒有爲甚麼!如果你再不回自己的房間,我就用自己的證件幫你開房,然後把你趕出去!”

   “……”紀零猶豫了一下,起身,說:“那我在房間裏等你。”

   很好,很識相。

   葉殊覺得世界清靜了。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葉殊洗完澡。

   循着客房透出零星燈光,葉殊躡手躡腳推開了虛掩的門。

   紀零被驚擾到,手間的動作一頓,小搗錘在瓷碗裏發出清脆的一聲鳴響,溢出了微乎其微的茶花香氣。

   他追溯聲源,朝葉殊望去,原本凜冽的雙眸在看到她的一瞬間,變得柔和而溫柔,似依賴感極強,找到了歸宿,就會全身心投入進去。

   葉殊心尖一顫,她無所適從,避開那灼灼的目光,問:“紀先生在做甚麼?”

   紀零手裏不停,嘴上細語:“在製作人的味道。”

   “人的味道?”

   “人也是有味道的,這和香水不同,人就是天然的載味體,能自行調節溫度,將香味均勻散發出去。也可以說,人體就是個軀殼,是個媒介,通俗一點講,就是裝香水的瓶子。”

   葉殊似懂非懂:“如果說人是香水的載物瓶,那麼,你是在製作香水嗎?”

   “對,我在製造香水。也可以說,我是在製造氣味,一種與人的味道相近的氣味。”

   “這種氣味有甚麼用?”

   “爲了不被察覺,更方便我接近你。”

   “接近我?”

   紀零側頭,抿了抿單薄的脣瓣,解釋:“普通的香水噴在身上,經過你的身旁,你能聞到那股香味,對嗎?”

   “對。”

   “這是香水的味道,”他頓了頓,繼續說,“當如果一個沒有噴香水的人經過你的身邊,你就聞不到任何味道,但能察覺出對方是個人,對嗎?”

   “對,因爲這種時候,還有視覺協助我們分辨環境。”

   “可實際上,人也是有味道的。正因爲你熟悉人的味道,所以纔不會區分它們,但又能察覺它們。”紀零將攪爛的花瓣放下,一寸寸接近葉殊,說,“我想製造出一種讓你不會察覺的氣味,還能讓你心安理得享受這種氣息接近的味道。這樣,我就能讓你也迷戀上我,如同我迷戀你一樣。”

   他纖長的手指虛虛抬起,沿着葉殊的臉頰輪廓掃下。可能是距離隔得太近,葉殊彷彿還能感受到那一層從指間散出的勃勃熱氣。

   正當紀零欲觸碰她柔軟的脣瓣時,葉殊突然抬臂,一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紀零的手翻轉扭下,連手帶人一齊壓制到地面上。

   紀零悶哼一聲,疼得熱汗直冒,從脣縫間擠出一個字:“疼。”

   葉殊不好傷了他,只能忿忿鬆開手,警告他:“知道疼的話,希望你能引以爲戒,不要有下一次。”

   紀零垂下細密的眼睫,反覆撫動着扭傷的那隻手,嘀咕:“這隻手,今晚不洗。”

   “你說甚麼?”

   “你想聽?”

   葉殊趕緊搖搖頭,“你還是別說了,我不感興趣。”

   “哦。”

   葉殊翻動桌上的資料,問:“這些資料,你看過了嗎?”

   紀零回答:“看過了。”

   “有甚麼收穫嗎?或者說,有甚麼應對的辦法?”

   “有。”

   “嗯?”

   “用人的味道對付他……我正在製造這種味道。”

   葉殊驀然一驚:“難道不是用來對付我的?”

   是她錯怪了紀零嗎?

   實際上這個男人只是想製造出用來應對兇手的香味,而她卻自作多情,曲解了他話中的意思。

   紀零說:“實際上,我製造這種味道就是爲了你。對付兇手甚麼的,只是順道。”

   葉殊以手掩面。她就知道,這個男人沒安好心。

  

   “還有,我發現了一點怪異的地方。”紀零說。

   葉殊本能蹙起眉頭,詢問:“怪異的地方?”

   或許是爲了能完美保留下氣味,紀零給右手戴上手套——那一隻被葉殊傷過的手。

   隨後,他從檔案裏拿出一張死者生前的照片,說:“你還記得案發現場嗎?”

   “記得,你是要問死者的死狀?”

   “這是一張近期的自拍照,死者身後的牆上只有一副抽象畫——是風暴中搖搖欲墜的船。但我們去的時候,牆上有兩副畫,還有一張畫是——被俘虜的野鹿。”

   葉殊幾乎是在瞬間想起了那一副畫,她還曾被那雙霧氣迷濛的鹿眼嚇了一跳。

   “難道說……”

   紀零點頭,“當時我特意嗅過了地面的灰塵,上面專屬人的味道已經消失了,可還有一些白色殘渣物,我不會認錯這個氣味,正是牆上的白漆。也就是說,在殺人以後,兇手就把這幅畫釘在了牆上。隨後處理土屑,又不小心留下了一點灰塵。至於這幅畫,肯定有它的意義……他究竟還想告訴我們甚麼呢?”

   葉殊反應過來,說:“我這就打電話給徐隊長。”

   “如果甚麼都沒查到,就把畫帶過來吧。我想仔細看看,那一隻迷途鹿。”

   “好。”

  

   葉殊聯繫了徐隊長,讓警方派人前去調查。結果真如紀零所說的那樣,甚麼都沒有查到。插畫在經過調查人員幾番研究以後,終於轉到了紀零的手上。

   紀零將繪畫精緻的插畫捧在懷中,如動物一般細嗅每一寸顏料。

   突然,他睜開眼,說:“我想,我知道兇手是誰了。”

   葉殊驚訝地道:“這麼快?”

   “他把他的香水作品糅入了顏料裏,我記得這個味道,這是他的身份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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