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想爲民作主,偏偏屢受阻

  翌日上午,在戊兆開了一個小型研討會,說是徵求縣裏對規劃方案的意見,實際上不過是通個氣,走個過場,表明一下姿態。研討會由田曉堂主持。鍾林作主題發言,按田曉堂的要求,在會上拋出了選定兩到三個村成塊狀整村推進的那個方案。也就是田曉堂對姜珊說過的方案二。

  參會的除了陳春方、姜珊等縣局的人,再就是戊兆縣委辦和政府辦的幾個主任科長。主任科長們知道對這種“徵求意見”不必太認真,再說他們也沒有仔細研究相關問題,很難說出有針對性的見解來,就一致表示贊同。姜珊在發言中,自然投了贊成票,並作了一番深入剖析,讓人越發覺得這個方案無懈可擊。會議至此氣氛相當融洽,田曉堂暗暗鬆了一口氣。

  陳春方最後發言。他也肯定了鍾林闡述的方案,田曉堂心中暗喜,渾身便鬆弛開來。陳春方是縣局局長,他的意見還是不能忽視的。如果他不支持,那多少還是有點麻煩。陳春方現在不僅表示支持,並且又在姜珊發言的基礎上就方案的科學性、可行性充分闡述了一番。只是他越說越言過其實,田曉堂不由警覺起來,有了一絲不祥的預感。

  果不其然,陳春方玩的是“欲抑先揚”的把戲,說着說着突然話鋒一轉:“這個方案當然很好,但是不是就是最佳方案呢?我看未必。我倒是覺得,在研究方案之初,思路可更加放開一些,不要被某種思維定勢所束縛,可以多考慮幾種可能性,再進行取捨。”田曉堂明白了,陳春方這是在爲下面亮出自己的不同看法找由頭,作鋪墊。

  說了長長的一段廢話,陳春方口也說幹了,就灌了口茶潤了潤喉,這才水到渠成地引出自己的真實意圖:“我個人也有個想法,自我感覺還是可行的,提出來供大家討論……”

  陳春方提出的“個人想法”,竟然就是田曉堂曾對姜珊說過的方案一,也就是包雲河要求田曉堂遵照執行的那個意見。

  陳春方話未說完,田曉堂就看見姜珊瞪大眼睛望着自己,那滿眼的疑惑他不會讀不懂,他想她一定是不明白,陳春方的“個人想法”爲何竟和他的方案一驚人地一致。而他自己,也是滿腹狐疑:陳春方的“個人想法”,爲何竟和包雲河的意見如出一轍呢?

  他沒時間細想這個問題,陳春方拋出了自己的“個人想法”,他不得不敷衍一番,表示將認真考慮。

  因爲陳春方的節外生枝,研討會未能達到預期效果。

  散會之後,田曉堂再想剛纔的疑惑,這才意識到,其實並非陳春方和包雲河“英雄所見略同”,無意中想到一塊去了,而是陳春方陳述的“個人想法”,本來就是包雲河的意見嘛。顯然,包雲河不僅將自己的意見告訴了他田曉堂,也通過某種方式,直接傳達給了陳春方。陳春方在研討會上不便直說“這是包局長欽定的方案”,只好謊稱是自己的“個人想法”。

  當天下午,陳春方早早地來到田曉堂的房間,說有事彙報。

  在窗前的圈椅上坐下後,陳春方笑眯眯地說:“田局長,昨天晚上你喝得不算多嘛,怎麼會醉得那麼厲害!是不是這些天在戊兆太勞累了,纔不勝酒力啊!”

  田曉堂明白陳春方懷疑他昨晚是假醉,就故意正話反說:“誰說我喝醉了?我一直不是好好的嗎?”

  陳春方說:“你酒醉了沒有,我不敢肯定,但你心醉了,那可是一定的。”

  田曉堂問:“心醉?甚麼叫心醉呀?”

  陳春方說:“人家姜珊同志照顧你可是體貼入微、殷勤周到,你難道就沒有一點陶醉其中的感覺?”

  田曉堂裝蒜道:“姜珊同志照顧過我?還有這回事?”

  陳春方笑道:“你看你看,才過了一夜就不認賬了,真是薄情寡義啊!”

  田曉堂一本正經地說:“你趁我爛醉如泥之時,安排個美女部下來照顧我,究竟安的甚麼心?從實招來!”

  陳春方大笑道:“田大局長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哪。”

  說笑了一陣,陳春方纔說:“跟領導開幾句玩笑,就此打住。”接着談正事,他說:“昨晚我跟你說過,有個重要工作要向你彙報,可因爲你有了醉意,就沒有彙報成。現在看來,昨天跟你匯這個報,還是很有必要的。”

  田曉堂頓時警惕起來,問:“到底是甚麼事呀?”

  陳春方卻不直接講,只是問:“鍾林拿出的那個方案,你向包局長報告過嗎?”

  田曉堂暗暗有些不快,自己跟包雲河報不報告,還用他陳春方來管嗎!田曉堂嘴上還是說得很委婉:“我本來是準備等研討會開過,吸取大家的意見,進一步完善後再向包局長報告的,所以目前那個方案的具體內容包局長並不清楚。但大致的思路他還是知道的,我曾跟他彙報過。”

  陳春方急切地問:“那他是甚麼態度呢?難道他沒有給你一個明確的意見?”

  陳春方的口氣竟然有了咄咄逼人的味道,田曉堂越發惱火。顯然,陳春方是見研討會上田曉堂、鍾林撇開包雲河的決策,拋出了一個完全不同的方案,不明白這其中發生了甚麼變故,因此十分焦急,又一肚子疑惑,便急着跑來打探內情了。田曉堂忽然明白陳春方說昨晚有個重要的工作要向他彙報是怎麼回事了。大概是陳春方擔心田曉堂把包雲河的意見搞走樣了,想在研討會召開之前先找他摸一下底細。可惜,因田曉堂躲酒裝醉,這事未能做成。不想,陳春方擔心的事情還真的發生了。田曉堂可以理解陳春方此時的心情,但又覺得陳春方是喫鹹蘿蔔操淡心,而且也太不把他這個市局副局長當回事了,如果再不給陳春方一點顏色瞧瞧,恐怕今後就會騎到自己頭上拉屎拉尿了。

  田曉堂滿面笑容地望着陳春方,不緊不慢地說:“包局長是甚麼態度,有沒有明確的意見,我好象用不着向你彙報吧。再說,包局長和我怎麼商量工作,是市局領導班子內部的事情,也不宜對你公開呀。”他的口氣似乎還客氣,但說出的話分量卻不輕。

  陳春方愣住了,可能是沒想到田曉堂會拉下臉面,這麼軟中帶硬地教訓他。他頓時感到有些尷尬,想辯解幾句,多少挽回些面子,可囁嚅着嘴巴,又不知說甚麼好。田曉堂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和迴旋的餘地,接着又道:“我下午還要出去,你若沒別的事了,就請回去忙你的去吧。”田曉堂下了逐客令,陳春方哪好再逗留,只得帶着滿心的懊喪,灰溜溜地走了。

  陳春方走後,田曉堂仍然餘怒未消。他看不慣陳春方這樣的人,對這種人卻又無可奈何。他想,陳春方下午只怕會打電話將研討會上的詳情報告給包雲河,甚至會在包雲河那裏告自己的刁狀。眼下,他得抓緊時間,儘快見到包雲河,做好勸說工作。他覺得包雲河還算是一個通情達理的領導,應該不會一意孤行。對於說服包雲河,他還是有些信心的。事不宜遲,他立即拿起手機與付全有聯繫,打聽包局長今明兩天有沒有空。付全有告訴他,包局長下午在市政府開會,明天上午可能到局裏辦公。田曉堂想了想,便決定今天晚上趕回市裏,明天上午去包雲河的辦公室向他彙報。

  而今天下午,田曉堂還想去找一個人。這個人就是華世達。找他的目的,除了向他彙報規劃方案制訂情況,以示對他的尊重以外,田曉堂還想說服華世達支持方案二。包雲河不是說已和華世達把意見統一在方案一上了嗎,田曉堂就想讓華世達改變初衷,站到方案二這邊來,再請華世達幫自己去勸勸包雲河。華世達的勸說,在包雲河那裏應該還是有足夠的影響力的。如果能爭取華世達堅定地支持方案二,那麼做通包雲河的思想工作就有了更大的勝算和把握。

  田曉堂直接撥通了華世達的手機,說想過去拜訪,華世達很乾脆地說:“我下午4點鐘還有個協調會,這之前剛好有點空,你現在就過來吧。”

  田曉堂看了看時間,已經3點多了,忙叫上甘來生,驅車來到縣政府大院,不想華世達的辦公室已進去了一個人,田曉堂只得先坐在祕書科等候。一刻鐘後,那個人從華世達的辦公室出來了,田曉堂趕緊鑽了進去。

  辦公室裏卻不見華世達的人影。田曉堂猜測他大概是進了裏面的衛生間,就安心地在沙發上坐下,四處打量起來。田曉堂看見華世達的老闆桌後面,並沒有按慣例擺放高背真皮轉椅,而是擱着一把十分刺眼的普通木椅,先是有點驚訝,但馬上就猜到了幾分,對華世達的好感不由增進了一層。坐闊大的高背轉椅辦公,身子只能欠着,其實並不舒服,時間一長就會腰痠背疼,遠不如坐一把高矮、大小適中的木椅舒坦、實用。可天下無數的領導卻寧願讓身體受委屈,讓腰椎、頸椎受折磨,也不想扔下高背轉椅。究其原因,不過是高背轉椅高大、氣派,與領導的身份相稱,坐在上面有一種君臨天下的尊貴感。爲了享受這種感覺,爲了面子和虛榮,也是出於一種從衆心理,領導們纔不惜放棄實用性,寧願讓身體受罪。而華世達竟然捨棄了虛榮,就坐着個木椅辦公,這可不是哪個領導都能做得到的,田曉堂不由滿心敬佩。從這件小事上,田曉堂看出華世達是個很實在的人,也是個有個性的人。田曉堂對爭取華世達的支持越發有了信心。

  田曉堂往右側牆上望去,看見那裏掛着一副字,寫得還有些味道。不由走了過去,只見是這麼兩句話:

  立業建功,事事要從實地著腳,若少慕聲聞,便成僞果;

  講道修道,念念要從虛處立基,若稍計功效,便落塵情。

  田曉堂覺得這話好象出自《菜根譚》,勸告人們建功立業要腳踏實地,修養道德莫貪圖功利,意思當然是不錯的。不過,一個縣長的辦公室掛這樣的字句,卻不多見。一般掛的都是些大路貨,大家都耳熟能詳的,如“爲人民服務”、“立黨爲公,執政爲民”、“公生明,廉生威”,即使有點與衆不同,也不過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之類。說白了,辦公室掛點名言警句,不過是給來人看的,所以越大衆化、越常見的越好,免得被人瞎猜疑,亂編排。田曉堂就曾聽說過這麼一件事:某局一位副局長和一把手長期不和,這位副局長辦公室裏掛了一副“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開始人們沒說甚麼,後來副局長把一把手告倒了,自己一屁股坐到局長位子上,關於這副字的怪話就傳開了,說副局長怪不得掛那副字,原來他是寶劍出鞘,磨刀霍霍,要對局長下手。華世達掛這樣一副字,也是容易被好事者拿來做文章的。

  華世達從衛生間出來,見田曉堂兩眼盯在那副字上,就笑着說:“幾乎每個造訪者都會注意這副字,只是能把字認完整,能說清出處的卻沒幾個。”

  田曉堂說:“這行草大家都認不全,倒也不奇怪。不過我還是看懂了。只是不明白,你爲何要掛這副字?”

  田曉堂的心思,華世達哪能看不出來。就回答道:“我掛這副字,其實是給自己看的,是爲了告誡自己,並不是爲了裝點門面,給別人看。爲防止別有用心的人說三道四,我故意狂草而就。別人認不出來,自然就說不出甚麼了。”

  田曉堂沒想到竟然是這樣,心裏很是感慨,便說:“原來這字還是你親筆寫的啊,這字寫得好,內容更好。你也真是用心良苦啊!”

  接下來,兩人進入正題。華世達認真地聽他介紹了相關情況,又詳細詢問了幾個問題,就表示贊同方案二。對於方案一,華世達卻沒有多說甚麼。田曉堂覺得奇怪,包雲河早就說已和華世達把意見統一在方案一上了,可聽華世達的口氣,似乎對方案一併不知情。難道,包雲河稱已和華世達統一了意見,只是隨口胡扯?

  田曉堂對華世達訴說了自己的難處,懇請華世達幫忙去做做包雲河的工作,華世達滿口答應下來,並說:“這個工程關係到我縣廣大農民羣衆的切身利益,我有責任協助你們把它抓好。後天我和包局長一道參加一個會,會後我來約他,跟他好好地溝通一下。你就放心吧。”說完,見4點已到,就對田曉堂道了聲“對不起”,匆匆走了。

  事情出乎意料地順利,田曉堂大爲振奮。上了別克車,卻見甘來生一臉苦相。田曉堂知道甘來生是個藏不住事的人,看他這臉色顯然是碰上了煩心事。果然,還沒開口問,甘來生就說:“田局長,付全有剛纔打電話來,說要用這輛車。”

  田曉堂問:“他要這車幹甚麼?奧迪呢?”

  甘來生說:“他說奧迪去大修了,包局長這兩天要坐這輛別克。”

  田曉堂十分惱火,說:“局裏還有別的車,幹嘛非得坐這輛別克,付全有又不是不知道這輛車我正在用,添甚麼亂呀!你別理他。”

  甘來生猶猶豫豫地問:“我那個事,您跟包局長講定了嗎?”

  田曉堂明白過來,這句話纔是甘來生想說的重點。這一段時間一直挺忙,竟把這事給丟在腦後了。田曉堂感到有些內疚,就對甘來生表示,儘快去找包局長,把專職司機的事情落實下來。甘來生這才轉憂爲喜,打響馬達,將車子開出縣政府大院。

  車子剛駛上街,甘來生就說:“噫,那不是姜局長嗎?”田曉堂往車窗外一望,果然在右側人行道上,看見了姜珊那嬌小的身影。田曉堂已不想跟姜珊接觸太多,準備叫甘來生把車直接開過去,可還沒等他開口,甘來生已搖下了車窗,撳了兩聲喇叭,把車停靠在路邊,招呼姜珊上車。

  姜珊坐到副駕駛座上,側過身來和田曉堂說話,田曉堂這才知道她剛在縣政府開過一個短會。簡單聊了幾句後,田曉堂竟不知往下和她說甚麼好了。他突然發現,自己在姜珊面前已不像以前那樣隨便、自在了,就乾脆不再說話,車上的空氣便顯得有些沉悶。

  到了賓館門口,甘來生問:“姜局長,你去哪裏?”

  姜珊說:“我就在賓館下車吧。還有個事兒,要向田局長匯一下報。”

  說有工作要彙報,田曉堂就不好拒絕了。進了房間,招呼姜珊坐下,不由想起昨晚的情形,又暗暗覺得羞愧了。姜珊沒有覺察出他神態的不自然,開門見山道:“田局長,我都被你們那幾個方案搞糊塗了。前幾天你告訴我,你們形成了兩套方案,可在上午的研討會上,鍾科長只拿出了方案二。更奇怪的是,你們沒提起的方案一,最後竟被陳局長說出來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下午陳局長還一個勁地向我打聽你們制訂規劃方案的情況,問得特別詳細,也讓人不得不生疑。”田曉堂沉默良久,想了又想,纔拿定主意,對她和盤托出實情。姜珊聽完很是意外,說:“原來是這樣啊,怪不得陳局長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呢。那你該怎麼辦呢?”

  田曉堂談了自己的打算。姜珊說:“請華縣長去做包局長的工作,我相信他會盡力的。只是,華縣長和你的勸說管用嗎?包局長肯聽嗎?”

  田曉堂說:“只要把道理講透,我想他會聽的。”

  姜珊嘴巴翕動了一下,想說甚麼,卻欲言又止。田曉堂看在眼裏,就說:“你還有甚麼話,就直接道出來唄。”

  姜珊臉上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慌亂,擺擺手,說:“沒甚麼了。”

  2、局長不給副局長彙報的機會

  喫過晚飯,田曉堂準備趕回市裏。出發前,他掏出手機想給周雨瑩打個電話,號碼還未撥出去,手機鈴聲突然響了起來,把他嚇了一跳。一看畫屏,“包雲河”三個字正在不停地閃爍着。包雲河這會兒打電話來幹甚麼?田曉堂有一點發慌。等鈴聲響過了兩遍,才撳下綠鍵。

  “曉堂,你還在戊兆吧?”包雲河的聲音傳來,顯得很親切。

  “嗯,我在戊兆。這十多天,我一直都待在這裏。”

  “哦,真是辛苦你了。”

  “沒甚麼,這是我份內的工作嘛。”田曉堂感到有點彆扭,包雲河居然跟他講起客氣來了。

  “規劃方案做得怎麼樣了?快完成了吧?”包雲河問道,口氣依然是隨和的。

  田曉堂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作答。聽包雲河的話意,似乎並不瞭解上午研討會的情況。可他怎麼會不瞭解呢?只怕是故意裝糊塗,試探田曉堂該怎麼向他交代吧。只是在電話裏跟他一時哪說得清楚,就含含糊糊道:“已經差不多了。我正打算今晚趕回去,明天上午當面向您彙報。”

  包雲河卻說:“專門跑回來彙報就不必了,再說我明天也抽不開身。你還是抓緊把方案做完吧。上次唐市長來局裏檢查指導工作,對‘潔淨工程’作出了明確指示,眼下市政府政務督查室對這項工作也在督辦。我考慮了一下,事不宜遲,就在本週五把規劃方案集中審定一下,不知你們來不來得及做準備?”

  今天是週一,離週五只有四天了。田曉堂一時也沒想明白包雲河這麼急着召開審定會用意何在,但覺得早點把規劃方案確定下來也未嘗不可,就說:“行啊,我們這兩天加班加點,完成準備工作應該沒問題的。”

  包雲河說:“那就這麼說定了。關於第一期工程規劃的原則性問題,我曾經跟你專門討論過。請你把我的意見跟鍾林他們講清楚,免得他們領會不深,搞走了樣。”

  田曉堂遲疑了一下,才說:“好的,好的。”

  通完電話,田曉堂才發覺後背上汗津津的。房裏的光線已經暗淡下來,他不想開燈,就坐在一團昏黑中,細細地回想包雲河剛纔說的話。包雲河始終裝糊塗,不肯把話說穿,是想給自己留一個機會,讓自己主動醒悟,自覺改正“錯誤”嗎?包雲河還說甚麼要把他的意見跟鍾林他們講清楚,這話聽起來好象是在擔心和批評鍾林,但田曉堂心裏哪能不明白,他這是在指桑罵槐、旁敲側擊地提醒、警告自己。包雲河這個電話打來,口氣看似親切,並無半句重話,但帶給田曉堂的心理壓力卻比臭罵他一頓更大。還有,包雲河這麼急着召開審定會,分明是爲了早日讓方案塵埃落定,以防夜長夢多啊。

  儘管心情頗爲忐忑,田曉堂卻並不甘心因爲包雲河一個電話就改變立場,不想就這麼乖乖地屈從於包雲河,而且他對包雲河仍然抱有幻想。思忖再三,他決定叫鍾林他們把方案一和方案二都弄出來,在審定會召開之前,他還是要當面去向包雲河匯一次報,盡力爭取,再加上華世達的勸說,看能不能說服包雲河改變態度。如果包雲河油鹽不進,勸說最終無效,就只有背水一戰,將方案一和方案二都在審定會上拋出來了。

  田曉堂想定後,這纔打開燈,叫來鍾林,告訴他包局長剛纔來過電話,決定在本週五召開規劃方案審定會。田曉堂說:“上午的研討會上,我們拿出了一套方案,陳春方又提出了不同想法,最後也沒統一下來。我看乾脆就弄兩套方案吧,按陳春方的想法制訂方案一,按我們的思路制訂方案二,一併提交審定會去討論決策。”

  鍾林聽他這麼一說,愣怔了片刻,才說:“弄兩套方案,有那個必要嗎?陳春方的想法,不過是一家之言,可以不加理睬的。”

  田曉堂不好對鍾林說出真實原委,只得說:“陳春方十分看重自己的想法,會後又跑來找我,要我認真考慮他的建議。我看我們就尊重一下基層的意見,給他一個說話的機會,反正我們也不用怕的。兩套方案擺在一起,孰優孰劣不辯自明嘛。”

  鍾林露出爲難的表情,說:“時間這麼緊,弄兩套方案,來得及嗎?”

  田曉堂知道這還真是個問題,不過他早已想過了,就說:“方案一不用下太大功夫的,簡單弄個提綱就行了。”他想方案一隻是爲了應付包雲河,不過是個擺設,是個陪襯,哪用得着考慮那麼細緻周到。

  鍾林欲言又止,最後卻只是說:“好吧,我們趕緊去辦。”

  田曉堂有些過意不去,笑道:“要弄兩套方案出來,又得害你們加夜班了!”

  鍾林淡然說:“這沒甚麼。”臉上的表情卻有點不可捉摸。

  鍾林離開後,田曉堂在房裏踱來踱去,思前想後,仍覺不踏實,忍不住想給姜珊掛個電話,和她說上幾句。可他拿出手機,翻到姜珊的號碼,正準備撳下綠鍵,卻又猶豫起來,最後就嘆了一口長氣,收起了手機。

  週四下午,田曉堂一回到市裏,就徑直去了包雲河的辦公室。

  包雲河見了田曉堂,說話的語氣仍然很親切。得知爲審定會所作的一切準備都已就緒,包雲河顯得很高興,連聲說:“好,好,好!”

  田曉堂說:“我今天趕過來,就是想在審定會召開前,先向您匯個報,好讓您心中有數。”

  包雲河卻擺着手說:“我看就不用了吧。我對你的工作還是放心的。再說,我馬上還得趕到市政府那邊去,唐市長要召見我哩。”

  田曉堂哪肯輕易放棄,仍堅持道:“我還是簡單地向您匯個報吧,耽誤不了您多少時間的。”此時他內心已焦急萬分了。在從戊兆回來的路上,他一直就在盤算着,和包雲河見面後該怎麼開口,怎樣把話說得委婉些,讓包雲河能夠心悅誠服地接受他的意見。他壓根兒就沒想到,包雲河竟會再一次態度堅決地拒聽他的彙報,根本不給他開口的機會。

  包雲河的臉色已沉了下來,也不直接回答他,只是看了看錶,兀自說:“和唐市長約好了3點鐘見面,我該走了。”說罷就站起身來,提起腿往外走。田曉堂心裏有種說不出的失望,又很惱火,覺得包雲河太不近人情了。在包雲河已走到門口時,田曉堂又想到另外一件事來。他心裏憋着火氣,就不管不顧地叫住包雲河,說:“包局長,請您稍等片刻,我還有件小事向您請示一下。我的小車司機一直沒明確,這段時間都是甘來生跟着我在跑。我想如果您沒有意見,就讓甘來生給我開車算了。”

  包雲河略帶驚訝地說:“你的司機至今都沒定下來?哎呀,這事要怪我,是我疏忽了。”顯得有些自責,然後又問:“你覺得那個小甘不錯?”

  田曉堂點了點頭。包雲河皺了皺眉,考慮了一番,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說:“好吧,就讓小甘跟你跑。”

  總算落實了一件事,田曉堂心裏感到了些許安慰,但他也明白,包雲河雖然答應他了,但答應得並不爽快,有些勉強。在這件事上,包雲河對他肯定是暗懷不滿的。

  田曉堂回到辦公室,泡了一杯熱茶,一邊喝着一邊回想剛纔跟包雲河的見面。真是太奇怪了。按說,在一項工作提交集體審定前,先跟單位一把手見個面,通個氣,這是一道不可缺少的程序,既體現了對一把手的尊重,也便於一把手主導決策,掌控全局。可包雲河卻一連兩次拒聽他的彙報,實在有些反常。包雲河連彙報都不聽,他又哪有機會爭取包雲河改變態度?華世達那邊,也不知跟包雲河做過工作沒有。就是做了工作,目前看來也沒有明顯效果。他的如意算盤只怕是落空了,田曉堂感到沮喪至極。目前,只剩下最後的一招,那就是瞞着包雲河,把兩套方案都一股腦兒端上審定會。這無疑是個下下之策。可眼下別無良法,也只得這麼幹了。這麼蠻幹一回,也許還有點希望;如果放棄這種蠻幹,那就半點希望也沒有了。

  田曉堂正在獨自琢磨,王賢榮推門進來了。

  兩人說了一陣閒話,田曉堂才注意到王賢榮的臉色不大好,就開玩笑道:“半個月不見,你怎麼一臉的憔悴呀。是不是眼下春暖花開,晚上家庭作業做得太刻苦,把身子掏虛了?”

  王賢榮唉聲嘆氣地說:“我哪有心思做那個。老婆這段日子一直被我閒置着,都快熬不住了,直罵我不人道哩。”

  田曉堂笑了起來,問:“那你是怎麼回事?”

  王賢榮這才道出原委:“你是我的老領導,對你說話也不用遮遮掩掩。實不相瞞,我這段時間好不苦悶。自從那個可惡的大黑鍾掉下來後,包局長就一直看我不順眼,對我不冷不熱的。我本來是一肚子的委屈,但爲了讓包局長他老人家消消氣,還是寫了3000多字的檢討,對自己的問題作了深刻剖析,沉痛反思,當面交給包局長,請求他大人大量,放我一馬。可包局長對我的檢討看也不看,就棄之一邊。最近幾天,包局長對我越發冷落,幾乎把我晾起來了,甚麼事也不給我安排。哪怕是辦公室份內的事,是我分管的工作,他也不叫我,而是讓付全有去辦了。你說,我這個班上得還有甚麼勁?我這張不值錢的臉該往哪兒擱?”

  儘管對此早有心理準備,聽了王賢榮的訴說,田曉堂仍然喫驚不小。可他又不便就這事隨便發表意見,只得抹稀泥說:“包局長還不至於對你那樣吧?是不是你太神經過敏了,有些事情也許並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王賢榮無奈地說:“你不信就算了。其實,我也一直不願相信包局長會這樣對我。我自認爲並沒有得罪他,他幹嘛要跟我過不去呢!”

  田曉堂不好多說,只得保持沉默。他想,你想不通的問題,我早就想到了,可至今也沒弄明白呢。

  王賢榮又說:“跟你說這些,並不是向你訴苦,只是讓你曉得這些情況,請你幫幫忙,在包局長那兒替我說說好話……”

  田曉堂答應道:“你放心,這個忙我會幫的。不過,事已至此,你也不用太急。”

  王賢榮忽然變得忸怩起來,說話則吞吞吐吐的:“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說說,可始終開不了口。你做上了局領導,空出了局辦主任的崗位,我想……”

  田曉堂哪能不明白王賢榮的心思。他想王賢榮到底還嫩了些,跟領導提要求想進步,這很正常嘛,沒必要羞羞答答的。王賢榮也真可笑,在包雲河那裏都那麼不受待見了,竟還奢望着能得到擢升。這升遷的**也太強烈了,就難免昏頭昏腦地鬧笑話。他忽然明白了王賢榮感到苦悶的真正原因,其實是擔心包雲河不肯將局辦主任的位子賞給他。田曉堂勸慰道:“其實用不着你開口,我早就想過這事了。可目前包局長對你是這麼個態度,還真有些不好辦。不過也不要灰心,畢竟事在人爲嘛,我想只要努一把力,還是有希望的……你要沉得住氣,受得起委屈。我會找合適的時機舉薦你的。”

  王賢榮頓時眼圈紅了,感激道:“真是太感謝了,田局長!”

  田曉堂笑道:“我倆之間,哪用客氣!”過了片刻,又不經意地問:“這半個月我不在局裏,沒甚麼事吧?”

  王賢榮會意,湊近他小聲說:“出了一件事,李局長和包局長鬧了一點小別扭。”

  田曉堂來了興趣,又不好表露出來,就不說話,只是含笑望着王賢榮。

  王賢榮一五一十地講述了事情的經過。原來,郝局長去年搞的那個“三清工程”,還有50萬工程款沒有撥付下去。50萬算不上甚麼大數目,爲甚麼一直擱着未撥呢?裏頭自然有些蹊蹺。這50萬其實是工程追加款,當時是郝局長點了頭的,分管大財務工作的李東達也沒有異議。那時具體主抓“三清工程”的包雲河儘管有不同意見,但郝局長既已答應了,他也不好說個不字。等到後來工程完工,再來撥付這筆追加款時,局裏早已物是人非,郝局長離開了人世,包雲河則爬上了局長高位。做了局長的包雲河卻稱對這筆追加款不知情,不肯簽字。而這筆50萬元的追加款實際上是直接撥給某村的。對一個村子而言,50萬就是一筆鉅款了。那個村的支書見款子到不了位,就慌了神,急忙跑到局裏來找他的一個初中同學疏通關係。而他的這個初中同學不是別人,正是李東達。李東達知道這筆追加款當時郝和包都是同意了的,包雲河沒有理由不撥付,就帶着村支書去找包雲河,可好話說盡,包雲河就是不鬆口。李東達心想包雲河大概是覺得這錢撥得憋屈,存心要刁難一番,拖延一段時間,就叫村支書先回去,自己再慢慢去做包雲河的工作。李東達幫那個村支書倒也盡心盡力,他又單獨去找過包雲河幾次,頭兩次包雲河哼哼哈哈,不肯表態他都忍下了,第三次去包雲河依然如故,他再也憋不住了,就和包雲河吹鬍子瞪眼地吵了一架,硬是逼着包雲河簽了字。爲防止再節外生枝,李東達當天就叫那個村支書來局裏把50萬領走了。

  田曉堂聽王賢榮說完,仍然不做聲,臉上的表情也難以捉摸。王賢榮本想還發一通議論,但因摸不準田曉堂的態度,只得掃興地把湧到嘴邊的話又咽進了肚裏。

  田曉堂暗想,包雲河早就視李東達爲眼中釘了,眼下李東達跳出來跟他大吵大鬧,他豈能善罷甘休!田曉堂覺得,包雲河在這件事上顯然輸了理,而李東達卻儼然成了俠肝義膽的英雄,這事傳出去輿情只會對包雲河不利!田曉堂有些納悶,包雲河那麼精明的一個人,怎麼會幹這種蠢事呢!

  3、走不走夫人路線?這是個問題

  王賢榮走後,田曉堂見下班時間已到,就給周雨瑩打了一個電話。周雨瑩得知他已回到市裏,顯得十分歡喜,話音裏透着一股興奮勁兒,忙說下班後就去菜場買些他愛喫的菜,晚上好好做一頓飯。田曉堂開玩笑說:“買那麼多好菜乾嗎,打牙祭呀?”

  周雨瑩嬌嗔道:“想得倒美!誰跟你打牙祭!你一去半個月不見人影,還沒忘掉家裏有個黃臉婆呀!”

  田曉堂說:“好啦好啦。今天就不用老婆大人親自買菜下廚了,我們去外面喫吧。你在單位等着,我過來接你。”

  周雨瑩一聽自然高興,連聲說:“好的,好的。”

  田曉堂在車上告訴甘來生,包雲河已同意了專職司機的事,甘來生頓時眉開眼笑,對田曉堂直道感謝。到周雨瑩單位接到她後,田曉堂準備再去幼兒園接田童,周雨瑩卻說:“不用了,田童這些天一直放在他外婆家,他外婆會去接他的。”

  聽說田童放到他外婆家去了,田曉堂眉頭微微皺了一下,心中暗暗有些不快。

  在一家湘菜館喫過晚飯,甘來生把他倆送到住處樓下。兩人下車後正欲往樓洞裏走,甘來生卻叫住他倆,把一個紙袋遞了過來。田曉堂不解地問:“這是甚麼呀?”

  甘來生說:“兩鉢蒸肥腸。剛纔小周姐對這道菜讚不絕口,結賬時我就要了兩鉢蒸肥腸,給小周姐打包帶回去。”

  兩人躬身上樓,周雨瑩忍不住發起了感慨:“真看不出來,這個愣頭愣腦的小甘還挺會來事的。他對你這個做領導的俯首帖耳,對領導的老婆竟也是曲意逢迎。你不說,被人拍着捧着,這份感覺真是好極了!”

  田曉堂笑道:“你別小瞧了小甘,他可是跟郝局長做了5年專職司機的,如果沒有一點悟性和靈性,只怕早就被擼掉了。他討好了領導老婆,也等於是討好了領導,甚至比討好領導還管用。小甘在領導身邊多年,自然是深諳此道的。”

  周雨瑩說:“小甘這回算是白下功夫了,因爲他現在跟的這個領導是個例外,根本就不怕老婆。”

  田曉堂說:“怎麼不怕?怕得要命呢。你指東,我敢往西嗎!你說一週只打一回牙祭,我敢奢望有第二回嗎!”

  周雨瑩伸出右手往田曉堂腰間捅了一把,親暱地罵道:“瞧你這德性,就跟饞貓似的!”

  田曉堂嘻皮笑臉地說:“饞貓怎麼了?我再饞也是隻聽話的好貓,只吃家食,不打野食!”

  周雨瑩做了個手勢,嗔道:“你若敢打野食,小心我把你這貪喫的傢伙,咔嚓剪掉!”

  兩人一邊打情罵俏,一邊進了屋。田曉堂一眼就看見餐廳裏擺着麻將桌,桌上的麻將橫七豎八地攤着,屋子裏則凌亂不堪,頓時明白周雨瑩爲何要把田童放到他外婆家去了。他心裏有些不舒服,但還是忍住了,沒有把情緒流露在臉上。

  小別勝新婚。兩人早早地洗了澡,上了牀。這天兩人的興致都很高,配合得相當默契,一場恩愛便纏綿而持久。完事後,兩人都累得四肢癱軟,卻格外心滿意足。

  田曉堂見時間尚早,就想從牀上爬起來,周雨瑩卻嘟着嘴把他摟得緊緊的,不讓他起牀。這時,周雨瑩的手機鈴聲響了,她光着身子爬出被窩,伸長手臂去拿梳妝檯上的手機。她白花花的屁股就拱在田曉堂眼皮下,田曉堂忍不住伸出手,往那屁股上溫柔地拍了一巴掌。

  周雨瑩躺在被窩裏接了電話。那邊不知說了句甚麼,周雨瑩只簡單地答了聲“今天不行,他回來了”,就匆匆掛斷了電話,回頭來看田曉堂,那眼神竟有幾分慌亂。見田曉堂臉上漾着含義不明的笑,就掩飾着說:“你倒挺會趁火打劫的,你笑甚麼笑?”

  田曉堂說:“剛纔看見你的光屁股,我想起了一個笑話:有兩隻蒼蠅,一隻在餐廳生活,一隻在廁所棲身。有一天,這兩隻蒼蠅碰面了,餐廳蒼蠅十分同情地對廁所蒼蠅說,你整天追腥逐臭,我整天喫香喝辣,你乾脆過我這邊來吧!不想廁所蒼蠅卻不以爲然地說,道不同不相爲謀,喫得再好有啥用,光屁屁美女你見過幾個?”

  周雨瑩聽罷幾乎笑岔了氣,說:“這種段子只有你們這些臭男人才編得出來!不過,這個段子倒還算源於生活。現實生活中,像廁所蒼蠅一樣的男人還真有不少。某地不是有個局長麼,他跟多個女性有染,竟然把上牀的過程、感受一一記錄下來,並認真分析各個女人的身體特點、牀上表現,你說無聊不無聊?還有個當官的,竟把自己跟人苟合的場面拍下來,下次再跟別的女人胡搞時,還要放以前的錄像,他覺得只有一邊看着自己以前的生猛形象,一邊再幹那事纔夠刺激,夠來勁。這些人啊,真是一點廉恥都沒有了!”

  這個話題不大適合跟老婆討論,田曉堂就只是說:“廁所偷看女人屁股一類的勾當,只有人類才幹得出來,可人類卻把屎盆子扣在蒼蠅身上,把蒼蠅的名聲越搞越臭了!”

  周雨瑩說:“反正蒼蠅也不懂得保護名譽權,人類想怎麼惡搞它們都行。”

  這時,田曉堂突然像是不經意地問:“誰打來的電話?”

  周雨瑩不由愣了一下,警覺地說:“一個同事唄。”

  田曉堂調侃道:“同事?男的還是女的?該不是趁我這半個月不在家,找了個相好吧?我今天突然殺回來,豈不是壞了你們的好事?看來我這段日子也真夠走火的,組織上纔給了我一頂紅帽子,眼下又被你賞了一頂綠帽子!呵呵!”

  周雨瑩知道他是和自己逗着玩的,嘀咕了一句“你們男人真是無聊”,坐起來匆匆穿衣服。她怕田曉堂再糾纏那個電話,起了牀好躲開他。

  田曉堂卻根本不放過她,說:“其實我心裏明鏡似的,剛纔打電話來的不會是甚麼相好,但也絕對不是一般同事,準確地說是你的牌友,對吧?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半個月來,你把田童丟開不管,天天晚上召來牌友,在麻將桌上一泡就是大半宿吧!”

  周雨瑩知道瞞不過了,只得辯解道:“你一去幾個星期不落屋,我一個女人孤零零地待在家裏,多憋悶啊。找幾個熟人來打點小麻將解解悶兒,有甚麼不可!我們雖說帶了點彩,但輸贏並不大,跟賭博還沾不上邊兒!”

  田曉堂從不參與打牌玩錢,他天生就對這個不感興趣。周雨瑩卻對麻將有癮,並且要打就得帶彩。田曉堂本不想把周雨瑩管得太緊,還是給了她一些切磋麻將技藝的機會。可他慢慢發現,周雨瑩和別人不太一樣,她的麻將癮大得很,賭性也相當重,她一上麻將桌就特別投入,別的事情都丟到了腦後,甚麼老公、兒子、家都不管不顧了,一旦有兩天不摸麻將,她就像毒癮發作一樣哈欠連天、煩躁不安。田曉堂感到害怕了,一個女人嗜賭可不是甚麼好事,他擔心她這樣發展下去,將會不可收拾,甚至闖下大禍。他不得不耐心地勸說周雨瑩,限制她出去找牌友。在田曉堂的約束下,周雨瑩收斂了許多。不想他去戊兆半個月,竟給了周雨瑩可乘之機,失去管束的她,居然在家裏擺起了麻將桌,天天呼朋引伴,挑燈鏖戰。

  兩人起了牀,來到客廳,周雨瑩打開電視,有一搭沒一搭地看了起來。田曉堂仍不依不饒,在一旁低聲責怪她。儘管他說得還算心平氣和,周雨瑩仍感到厭煩了,說:“你怎麼這樣囉嗦!跟祥林嫂似的!”田曉堂心想今天也說得夠多了,這事還得慢慢來做思想工作,心急也沒用,便住了嘴,喝起了茶。

  電視節目沒甚麼看頭,周雨瑩握着遙控器不停地換臺。換到市臺,正在播放“晚間新聞”,畫面上是唐生虎在某工地視察,周雨瑩才丟開遙控器。田曉堂以爲她是想瞻仰一下市長的風采,可她的眼睛並沒有盯着熒屏,而是望着他,略帶興奮地說:“看見唐市長,我倒想起一件頂重要的事來。”

  田曉堂訝然道:“甚麼事啊?跟人家市長還有關係!”

  周雨瑩說:“你不急嘛,聽我慢慢道來。我有個同事叫周青,你還記得嗎?”

  田曉堂一點也想不起來。周雨瑩提醒道:“她說話夾着本地方言,一笑兩個酒窩。”

  田曉堂說:“是不是前年在南郊遊玩時碰上了,然後在一起野炊的那個?”

  周雨瑩說:“對,對,就是她。”

  田曉堂說:“她那口方言難聽死了。她跟唐市長有甚麼關係?”

  周雨瑩說:“她跟唐市長倒沒甚麼關係,可她跟唐市長老婆有關係呀。”

  田曉堂眼睛瞪大了,問:“那是甚麼關係呢?老鄉?同學?戰友?還是親戚?”

  周雨瑩說:“她們既是老鄉,又是同學,而且是很要好的大學同學。”

  田曉堂狐疑道:“不對吧。唐市長年近50了,他的老婆應該也有40多歲吧。可你那個同事的年齡大概跟你不相上下,她們兩個怎麼會成爲同學呢?”

  周雨瑩說:“看來你對唐市長還是瞭解不多啊。他的原配夫人早就因病過世了,這是續的弦,比他小十多歲呢!據周青講,因唐市長有要求,這位少夫人與外界接觸很少。常去陪她的,就是周青等幾個老鄉。所以周青跟她的關係,鐵得不得了!”

  田曉堂說:“你的同事居然是市長老婆的密友,這麼大的事以前怎麼沒聽你講過?”

  周雨瑩說:“以前我哪曉得?周青過去跟我關係不遠不近的,她怎麼會把這麼機密的事告訴我呀。最近你不在家,我邀周青來家裏打了幾次麻將,不想她手氣特別好,每次都贏錢,一高興,就對我親近起來了。有一天,我又叫她來家裏玩,她來後在桌前還沒坐穩,就接到了一個電話,然後跟我說了聲對不起,急匆匆地走了。第二天,我問她昨晚是怎麼回事,她朝四下看了看,見沒有人,才把嘴湊到我耳邊,悄悄告訴我,她昨晚接到的那個電話是唐市長夫人打來的,她趕過去陪她打麻將去了。”

  田曉堂明白過來了,說:“這麼說,你這些天在家大打麻將還打對了,如果不是靠這麻將,哪能得到這麼重要的信息!”

  周雨瑩偏着腦袋,一臉得意地反問:“難道不是嗎?”

  田曉堂說:“可你的同事與市長夫人關係再好,跟我們又有甚麼關係呢?”

  周雨瑩不滿地剜了他一眼,說:“你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怎麼沒有關係,關係大着呢!”

  田曉堂說:“莫非,你是想讓我通過走夫人路線,來接近唐市長?”他想起剛纔上樓時還在取笑甘來生善走夫人路線,可轉眼間,自己竟然也碰到這個問題了。

  周雨瑩說:“你還算不笨。我都仔細想過了,這事不能急,得一步步來。第一步,我先跟周青把關係拉得更近些;第二步,我通過周青去接觸唐市長夫人,爭取得到她的信任,成爲經常陪她打麻將的人選;第三步,我們兩人趁唐市長和夫人都在家時前去拜訪,第一次拜訪成功了,以後再多去走動……”

  田曉堂睜大了眼睛,不敢相信這些話是從周雨瑩嘴裏吐出來的。在他的印象裏,周雨瑩並不精通此道,也沒這麼多心機。他用疑惑的目光望着周雨瑩,周雨瑩看懂了他的眼神,說:“其實,眼前我已經走完了第一步。這些主意都是周青幫我出的。周青還說,你老公30出頭就當上了副局長,成了副縣級幹部,有這麼好的基礎,再跟領導拉上關係,豈不是如虎添翼!”

  田曉堂遲疑片刻,問:“這麼做有用嗎?”

  周雨瑩說:“怎麼沒用!周青那個老公,原在一家小單位做科長,就是通過唐市長夫人跟唐市長吹了枕頭風,唐市長又跟有關部門打了招呼,她老公先是提了副職,半年後就做了那個單位的一把手。”

  田曉堂說:“一個小單位的頭頭算不了甚麼。”

  周雨瑩說:“人家那個單位看起來不顯山不露水,卻是個實權部門,肥得流油。現在做官圖甚麼,不就是圖個實惠嗎!”

  田曉堂陷入了沉思。面對這個難得的機會,說他一點也不動心,那肯定不是實話。事實上,他還真有點躍躍欲試。唐生虎當前已大權在握,幾乎把關書記架空,而關書記據說很快就要調往外省,接替關書記的十有八九是唐生虎。也就是說,不久唐生虎就將成爲雲赭市的“最高首長”。他隨便張一張嘴,說出的話就會被當作“聖旨”;他輕輕跺一跺腳,全市地面上都會有震感。他想讓哪個小幹部坐直升飛機扶搖而上,那自然是不費吹灰之力。跟唐生虎拉上了關係,就等於攀上了一棵粗壯健碩的大樹,就等於邁上了飛黃騰達的金光大道。包雲河不就是靠着唐生虎這個硬後臺,才奪得局長寶座,幹得揚眉吐氣的?從他當前的處境看,包雲河一直以爲他和唐生虎走得很近,所以才把他推薦上來做副局長,但時間一久難免就會露餡穿包,那對他將十分不利。如果他抓住機會把與唐生虎的關係發展到包雲河想象的那種程度,就不僅會化解一場危機,而且今後包雲河根本不敢小覷他,他這個副局長就當得大氣多了。如果與唐生虎的關係再進一層的話,副局長這個舞臺對他來說只怕就不夠用了,還會有更高的位子,更廣闊的天地等着他。也許用不了多久,他就會走出包雲河的“掌心”,和包雲河平起平坐,甚至烏紗帽比包雲河的更大。這決非虛妄之言。他畢竟比包雲河年輕,有着難以估量的發展潛力。對官場上的年輕人來說,年齡就是最大的優勢,憑藉這個優勢甚麼奇蹟都有可能發生。再說,他田曉堂和唐生虎拉關係,還有一定的基礎。唐生虎原本就認得他,也算賞識他,曾提出要調他過去做祕書,只怪他當時腦子不開竅,竟然婉言拒絕,白白丟掉了一次扭轉命運的良機。雖然祕書未做成,但唐生虎對他的好感應該還存在,立足這個基礎再走夫人路線,成功的把握是很大的,甚至可以說沒有一點懸念。這麼一分析,田曉堂不由心潮起伏,豁然開朗,彷彿一眼看見了自己光輝燦爛的未來。

  可是,等那點興奮勁一過,頭腦稍稍冷靜下來,田曉堂又意識到,雖然周雨瑩這個想法很好,但他恐怕做不了。他還是有些心理障礙的。爲了仕途暢達一些,竟然挖空心思、想方設法去巴結領導,他覺得這有違自己做人的原則,甚至還有點無恥和下作。

  但轉念又想,在官場上要有所作爲,不巴結領導,行得通嗎?僅憑甚麼能力、業績,憑甚麼羣衆公認,上級會把好位子賞給你嗎?得不到好位子,縱然有凌雲壯志,也沒有施展身手的舞臺,一輩子就會庸庸碌碌,你能心甘嗎?田曉堂雖然有些書生氣,但對所謂潛規則還是瞭解一些的,他也並非自視清高,只不過是對那些吹吹拍拍、溜溜舔舔的行徑有一種本能的抗拒罷了。

  田曉堂心裏還在七上八下,猶豫不決,周雨瑩壓根兒就沒想到他會不贊成自己的“金點子”,她告訴田曉堂,眼下她已在着手下第二步棋,言語間頗爲得意。田曉堂卻不置可否,沒有吱聲。他的曖昧不明,讓周雨瑩很有些不滿。

  到了晚上10點,準備上牀就寢時,田曉堂又掛念起明天上午的審定會來。他沒有多想,就拿起手機給鍾林打電話。

  不想電話打通了,鈴聲響了半天,對方卻無人接聽。田曉堂以爲鍾林已經睡下了,正要掛斷信號,手機裏卻響起了鍾林的聲音:“田局長,你找我?”

  田曉堂說:“也沒甚麼大事。我不過想問一下,那兩套方案的材料各打印30份,你都按要求準備好了吧?”

  鍾林說:“早就準備好了呀。”聲音顯得有些低沉。

  田曉堂說:“那好,你早點休息吧,明天上午還要作主題發言呢。”

  鍾林說:“好的。”

  掛了電話,田曉堂才意識到自己這個電話打得真是莫名其妙。那些材料上午在戊兆就已準備齊全了,到了晚上他居然還在問人家準備好了沒有,豈不是發神經麼!他馬上又意識到自己問材料不過是找個由頭,其實並不是想問甚麼情況,只是想證實一點甚麼。證實甚麼呢?證實鍾林那邊仍很正常,沒有發生甚麼變故,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他的計劃沒出紕漏。儘管鍾林接電話不及時,答話很簡短,嗓音很沉悶,讓人有點生疑,但總的來說還算正常,田曉堂這才放心了一些。

  躺在牀上,田曉堂把這些天來發生的事情回憶了一遍,暗想到現在爲止還沒發現甚麼不好的情況,包雲河也不見有異常舉動,看來讓鍾林把兩套方案都端上審定會,應該是不會有甚麼阻力和問題了。只要兩套方案都能上審定會,自己的方案二勝出還是有希望的。審定會上有衆多領導,還有一些專家,包雲河一個人是不好左右局勢的。這麼一想,田曉堂便感覺信心陡增了。

  心中少了掛礙,這天夜裏他睡得還算安穩。

  4、被局長壓得心服口服

  田曉堂的好夢是被一陣嘹亮的手機鈴聲驚醒的。他睜開惺忪的睡眼,見窗外天色才矇矇亮,不免有點詫異:這麼早,誰啊?忙拿過手機,一看畫屏是姜珊打來的,不由有些慌張,莫名地有了一絲不祥的預感。

  信號連通後,只聽見姜珊說:“師兄,是我。不好意思,攪了你的美夢了。”

  姜珊不喊他田局長,卻叫他師兄,田曉堂覺得心頭漫過一股熱流,暖暖的。他意識到,姜珊一大早打來電話,又直呼他“師兄”,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他不動聲色地問:“你找我有甚麼事嗎?”

  姜珊說話的語速明顯加快了:“爲了趕過來參加審定會,我和陳局長他們早上6點就在縣賓館喫早餐。這會兒我們已喫完,正準備出發去市裏。我現在是借上車前的一點機會,躲在衛生間裏,偷偷給你打的電話。有個新情況要告訴你。剛纔在喫早餐時,陳局長無意中說漏了嘴,說他已做通了鍾林的工作,鍾林答應只帶方案一上審定會。”

  田曉堂大驚失色,卻又不敢相信,說:“陳春方亂吹牛皮吧?這怎麼可能呢?”他想自己昨晚10點鐘都還給鍾林打過電話,當時並未發覺有甚麼明顯異常啊。

  姜珊急促地說:“不管是真是假,你都不能忽視。好了,不多說了,我得去上車了,等會兒再見。”說完匆匆掛斷了電話。

  周雨瑩早被他吵醒了,見他收了手機,就側過頭來衝他別有深意地一笑,陰陽怪氣地說:“好哇,你這個副局長真是了不得,一大清早的,就有女人的電話追來了。你該不會說她是來向你彙報工作的吧。甚麼工作這麼重要,還非得天剛亮,你還沒起牀,就要聽她彙報?”

  田曉堂正心亂如麻,哪有閒心理睬周雨瑩打翻醋瓶子。就說:“你少說風涼話。打電話來的是戊兆的姜局長,她還真是有重要事情。聽了她的電話,我快要急瘋了。”說完,就去撳手機,給鍾林打電話,不想卻佔線。等了一會兒再撥,竟然還是佔線。大清早的鐘林跟誰通話呢?田曉堂越發狐疑,對鍾林的怒火也越燒越旺。他沒想到這個看起來厚道的傢伙,竟然會耍弄他。

  田曉堂正在穿衣服,鍾林的電話打過來了。田曉堂接通電話,正要問道理,卻聽見鍾林在那頭說:“田局長,我知道你有話要對我說。電話裏三言兩語也說不清,我看不如這樣吧,我們一起去‘來一碗’水餃館,到那裏再細說。”田曉堂覺得他說的也在理,就壓住火氣,悶着聲說:“好吧。”

  田曉堂趕到“來一碗”,鍾林早已到了。田曉堂這時已冷靜多了,見鍾林一臉苦相,就沒有先開口,等着看鐘林怎麼跟他解釋。

  鍾林已從田曉堂那看似平靜實則暗含慍怒的表情中感受到了壓力,一開口就說:“對不起,田局長,真是對不起。”

  田曉堂板着臉,不動聲色地望着鍾林,等他往下說。

  鍾林垂着頭,不敢看田曉堂,低聲道:“其實,我一直是支持你的方案二的。當時你叫我爲審定會準備兩套方案,我還有些牴觸情緒,我並不贊成方案一。後來陳春方找了我,勸我支持方案一,我搪塞說這事自己作不了主。陳春方不死心,多次纏着我,跟我軟磨硬泡,我始終不鬆口,陳春方這才說方案一其實是包局長的主意,勸我不要站錯隊,要我跟包局長保持高度一致,瞞住你,只拿方案一上審定會,千萬不要把方案二在會上拋出來。我很反感他這樣逼我,可我也猜到陳春方很可能是得了包局長的授意,所以我很緊張,不知該怎麼辦。前天,包局長竟親自給我打來電話,含蓄地表明他的態度,要我好自爲之。這樣一來,我的壓力更大了,內心非常矛盾。說實在的,我對那個方案一很反感,可是我哪敢得罪包局長啊。不過,直到這時我都還沒拿定主意。不想,昨晚7點鐘,包局長又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對我說了很多話,這就讓我一點退路也沒有了。我如果還敢違拗他,那就沒法在局裏待下去了。”

  田曉堂倒抽了一口涼氣。難怪包雲河兩次拒絕聽他的彙報,原來包雲河對他的企圖心知肚明,對他早已不抱希望了,但包雲河並沒有坐以待斃,早就悄悄在背後做鍾林的“策反”工作,採取各種應對措施了。田曉堂想起直到昨晚臨睡前,自己對這事都還在盲目樂觀,便覺得自己真是幼稚可笑,心頭不由湧起一陣說不出的悲哀和淒涼。

  鍾林又說:“可是,我順從了包局長,又對不住你。我真不想這樣。說句良心話,我一直認爲你的意見是對的,你提出的方案更科學,老百姓更擁護,我也很欽佩你這種不盲從,不唯上的勇氣。但包局長畢竟是一局之長,他把該說的話都跟我說完了,我還從沒見他跟一箇中層幹部這麼耐心地談過話,我再愚鈍,也知道他說這些話的分量……其實,昨晚從包局長辦公室回去後,我一直就想給你打電話,但又很猶豫,你給我打去電話時,我開始不敢接電話,後來接了電話,仍沒敢跟你說出這些實情。晚上折騰了一宿,我終於決定不再瞞你……對不起啊,田局長,還請你理解我的難處。”

  田曉堂無言以對。包雲河把工作都做到位了,對鍾林肯定是既威逼,又利誘,既曉以利害,又封官許願,鍾林不是鋼筋鐵骨,哪能招架得住?他能怪人家鍾林嗎?鍾林實在也是被逼無奈呀。但他對包雲河卻不能釋懷,覺得包雲河的手腕真夠陰的。他心裏很是憤憤不平,不想就此罷休,決計等會兒開審定會時,抓住自己發言的最後機會,拋出方案二來,讓方案二在領導、專家面前亮個相。包雲河不讓在會上下發方案二的材料,不讓鍾林陳述方案二,那就由自己來口頭推介方案二好了,包雲河總不至於當場堵住他的嘴吧。不過,這樣做很難力挽狂瀾於既倒,只能是出出氣而已。田曉堂想出口惡氣也好,也值得。

  審定會在市中心一家賓館舉行。田曉堂故意拖延時間,他幾乎是到會最晚的一個。他按桌籤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抬頭往會場裏掃視了一遍。除了姜珊以外,竟再也沒有人來接他的目光,和他對視一下。包雲河正忙着和身旁的韓副市長一邊比劃一邊說着甚麼。華世達面前放着一份材料,正在專注地看着,連頭都沒抬。鍾林則耷拉着腦袋,誰也不理睬。陳春方、姜珊只是列席會議,坐在後排。陳春方昂着頭仰望着天花板,似乎是有意躲避甚麼。只有姜珊,當他把視線投過去時,她的目光立即迎了過來,四目相對,田曉堂一下子就讀懂了她目光中蘊含的信息,有探詢,有勸慰,亦有一絲感傷。面對這善解人意的目光,田曉堂感覺心頭舒暢了一些,下定決心今天一定要賭一口氣。

  會議按議程有序進行着。在包雲河主持下,鍾林先作主題發言,當然只是陳述了方案一,不過他從頭到尾都是照着稿子念,念得結結巴巴、有氣無力,沒作任何即興發揮。主題發言結束,接下來就是討論發言。與會領導和專家一個個對方案一品頭論足,有的長篇大論,高談闊論,有的則寥寥數語,惜字如金。不過所講內容都大同小異,無非是先給予充分肯定,再說點欠缺和不足。反正只有一套方案,沒有其他選擇,說它行當然是它,說它有一點毛病也無傷大雅,結果仍然還是它。有毛病可以改嘛。沒有誰敢說這方案渾身是毛病,無可救藥,應該推翻了重來,參會者都不會幹這種打人臉面,讓人下不來臺的蠢事。他們心裏再清楚不過,人家邀你來參加審定會,就是要你來捧個場,可不是讓你來唱反調的。不過,還是有三個人的發言有點出人意料。這其中一個就是華世達,他只說了一句“我尊重在座各位領導和專家的意見”,就不肯再多言。再就是雲赭某學院的兩位教授,他們說了一些質疑的公道話,不過卻也遮遮掩掩,猶抱琵琶。在大家發言的過程中,包雲河始終笑容滿面,氣定神閒,哪怕是那兩位教授說得有點過,聽起來不大舒服,包雲河仍然平靜如常,聽得還是那麼認真。

  聽着參會者的發言,看着包雲河的臉色,田曉堂的心情越來越壞。這審定會不過是認認真真搞的個形式,熱熱鬧鬧走的個過場,最終的結果是毫無懸念的。包雲河在會場上那麼從容,那麼沉着,說明包雲河對這次審定胸有成竹,認爲自己是志在必得、穩操勝券。他田曉堂自作聰明地耍些小花招,使些小計謀,老謀深算、洞若觀火的包雲河能識不破嗎?他自以爲是,不聽包雲河的招呼,堅持自己的主張,可他犟得過老包嗎?人家是大腿,他只是胳膊,擰得過嗎?他真是蚍蜉撼樹,自不量力,不知天高地厚,小瞧包雲河的本事了。人家革命生涯幾十年,甚麼樣的風浪沒有經歷過?更可笑的是,明知大勢已去,爲發泄不滿,竟然還要硬撐着把方案二抖出來。這樣做不僅於事無補,還會把包雲河得罪得更徹底,讓自己更加被動,實在不是明智之舉啊!田曉堂這麼尋思着,心情越發沮喪、鬱悶。

  討論發言持續到上午11點鐘時,正好坐在田曉堂身旁的一位專家把不痛不癢的話講完。田曉堂準備接着也說幾句,這時他已心灰意冷了,決計只說一點套話算了。畢竟他是制訂這個規劃方案的責任領導,若一言不發,總不大好。不想包雲河朝他擺擺手,又同一旁的韓副市長耳語了幾句,就面向大家大聲說:“韓副市長等會兒還要出席另外一個活動,我看討論發言就進行到這裏。還沒來得及發言的同志若有新的意見,會後再和我們交換。下面,讓我們歡迎韓副市長作重要講話!”會場上頓時響起一陣噼裏啪啦的掌聲。就在這片掌聲中,田曉堂一下子對包雲河徹底服了氣,覺得自己遠不是人家的對手,只有甘拜下風的份。他還以爲包雲河堵不了自己的嘴,可人家略施小計,不露一點痕跡,就正大光明地剝奪了他開口的權利,還讓他不敢有一絲抱怨。他在開會前還準備出口惡氣,可萬萬沒想到,包雲河考慮問題滴水不漏,早就防了一手,根本不會給他留下出氣的機會。

  審定會結束後,一連幾天,田曉堂上了班就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裏,看看報紙、文件,上上網。他跟誰都不聯繫,把自己完全封閉起來了。而跟他主動聯繫的也只有姜珊。她給他發來短信,安慰他:“別把這事憋在心裏,你已經盡力了!”

  田曉堂有些感動,回道:“謝謝!我漸已平靜,只是事未辦好,總覺遺憾!”

  姜珊在短信中說:“這世上憾事太多,哪能一一掛念在心!若能一切隨他去,便是世間自在人!”

  田曉堂覺得這話還頗有意趣,品味了一番,回道:“我本俗人,難得自在呀!”

  姜珊又說:“你雖敗猶榮,師妹深感欽佩!”

  田曉堂答了一句:“不要迷戀哥,哥只是個傳說!”

  姜珊馬上回道:“呵呵!”片刻過後,又發來一條:“其實,從曉得方案一幕後推手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你註定要失敗!”

  田曉堂很喫驚,問:“此話怎講?”

  姜珊說:“你在辦公室嗎?我們乾脆通過QQ聊吧。”

  連上QQ後,姜珊寫道:“你鬥不過包局長的。他是個很強勢,很霸道的人。我聽別人講,他早年在戊兆工作時,曾被一些老百姓稱爲‘包霸天’。起因是戊兆曾有一個流氓團伙,爲頭的人自稱‘蘭霸天’,無惡不作,犯下數起命案,卻一直逍遙法外。包那年做了分管政法工作的副縣長,看到舉報信後拍案而起,頂着種種壓力,將‘蘭霸天’一夥捉拿歸案,後‘蘭霸天’被判死刑,包因此被受害羣衆譽爲‘包青天’。不想接下來包牽頭主抓舊城改造,在拆遷問題上態度強硬,搞‘通不通,三分鐘’,引起拆遷戶的強烈不滿,他們去找縣委書記告狀,竟然說‘才斃了蘭霸天,又冒出個包霸天’!”

  田曉堂說:“包的作風不至於如此不堪吧?這些老百姓也真有意思,竟然貓鼠不辨,敵我不分,把包和蘭相提並論。不過,包在市局這些年,口碑一直不算差!”

  姜珊說:“甚麼山頭唱甚麼歌,甚麼位子說甚麼話。霸道是要有資本的。他做有職無權的副局長時,腰桿子不硬,只得‘緩稱霸’。現在做了一把手,不用再夾着尾巴,個性就顯露出來了,想不霸道也難!”

  田曉堂覺得她說的挺有道理,心裏就有幾分感慨。又問她:“既然你早就知道我逃不脫失敗的結局,當初爲何不及時提醒我、阻止我?”

  姜珊說:“我清楚,我攔不住你。你是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人。再說,我也想看看,你和包局長是怎麼鬥智鬥勇的。呵呵!”

  田曉堂說:“你是存心要看我的笑話了!”

  姜珊辯解道:“不是。我是用一種讚賞的眼光在看待你的悲壯之舉。我心底其實還是懷着一絲微弱的希望,希望奇蹟會發生在師兄身上啊!”

  田曉堂心裏又潮起一陣感動,回道:“感謝師妹理解、支持!”他本想還發一句“知我者,師妹也”,字都敲上去了,忽然又覺得肉麻了些,就動手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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