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死了的人回不來

抱着阿孃的屍體跪至第十三個時辰的時候,江江的身體終於支撐不住,挺直的脊背朝着漢白玉臺階不受控制的砸了下去。

喪失意識陷入昏迷的時候,她做了一個夢,夢裏,阿孃探出頭左右瞧了瞧,確定四下無人,方纔合上門扉躡手躡腳的走到江江跟前,壓着嗓子用咫尺之內的她都很難聽見的聲音嘟囔。

“咱們這個小皇子就是個喪了良心的狼崽子,吃了你娘我這麼多年的奶,竟連一件求他這許久的事都辦不到,早知如此,當年合該抱着他上西角城樓的。”

江江沒聽清前面的話,只聽見西角城樓四個字,她拿起一顆狼崽子遣人送來的葡萄塞進嘴裏,含糊不清的問,“上西角城樓幹嘛?”

阿孃瞧見她無動於衷的模樣愈發不悅,伸出一根指頭將她包在右頰下還未來得及嚼碎的葡萄掏出來,握在掌心用力一捏,指縫汁水四濺。

“讓他喝西北風。”

江江看着阿孃怒氣衝衝的模樣,嚥了咽口水,悄悄抬起手用食指和中指夾起另外一顆葡萄,不經意間迅速塞進嘴巴里。

哪知葡萄又酸又澀,汁水浸在牙根舌尖,江江忍不住的直打顫兒,渾身一個激靈後,夢……醒了。

意識回歸,江江卻遲遲不願意睜開眼,她執拗地閉上雙瞼,妄圖用這樣的方式將阿孃留住,可醒了……就是醒了,無論她如何努力,也再看不見阿孃的影子。

阿孃所說的狼崽子,是大煜朝的天子,而她的阿孃江氏,是大煜朝天子的乳母。

興慶三十六年,江氏帶着襁褓中的女兒入宮,成了九皇子夙淮的奶孃。

從九皇子吸上第一口奶的時候,江氏便指着江江同他叨叨,“殿下,您瞧好了,那是奴女兒,您今兒個搶了她的奶喫,日後可是要還回來的,我這憨閨女定是個受窮的命,不如您就賜她良田百畝黃金萬兩?”

九皇子三歲的時候,江氏瞧着同爲三歲的江江連連搖頭,拉着夙淮胖胖軟軟的小手愁眉苦臉,“殿下,奴想開了,錢不錢的無所謂,您只要替奴這磕磣人的醜閨女尋個郎君就算還了讓奶之恩,奴也沒啥要求,只要是個公的就成。”

九皇子入了學堂讀書識字後,常坐在案牘前搖頭晃腦的背誦有關於燕雀和鴻鵠的詩句,江氏聞及如醍醐灌頂幡然醒悟,暗暗下決心,要討就討一票大的。

至此,江氏常常指着江江問九皇子,“殿下,您看奴這姑娘像不像你的枕邊人?”

夙淮對枕邊人尚無概念,盯着江江毫無特點的臉歪着腦袋問,“啥玩意兒?”

江氏訕訕,一字一頓循循善誘,“殿下,不是啥玩意兒,是傻媳婦兒,媳婦兒,就是那個脫了衣服和你一起睡覺的人。”

“不……”

不字將出齒縫,登時被江氏圓瞪的雙目嚇了回去,夙淮戳了戳江江肥嘟嘟的臉頰,看着乳孃話鋒一轉,“這玩意兒哪能做本殿的傻媳婦兒,簡直就是本殿的醜媳婦兒,奇醜無比。”

對於江氏而言,醜不醜的無所謂,只要是媳婦兒就成。

她原想着,像九皇子這樣早早兒沒了生母又毫無依仗的殿下,註定會與皇位失之交臂,待到成年搬出宮去,日後做個閒散王爺,江江跟着他做個閒散王妃,兩個喫她奶長大的孩子手拉着手過的逍遙又自在,可沒曾想……

還未及十七,夙淮便做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年輕帝王。

更沒想到的是,這狼崽子繼位第一件事,便是迎娶丞相的女兒芊芊小姐爲妻。

“江江……”

有人握住她的手,伏在牀邊輕輕喚她的名字。

江江仍然沒有睜眼,滿溢出來的淚水浸溼她長長的睫毛。

來人不過十六歲,模樣長得很是周正,若非着一身小黃門衣衫,興許會被人誤以爲是門第之家的書香少年。

“歡喜,”江江開口,沙啞的嗓音幾不成聲,“煩請你將我阿孃死那日在中宮所見到的事再說一遍。”

被喚作歡喜的小黃門半晌沒有作聲,他低下頭望着寢被面兒上繡着的錦繡花團,良久才低低應道,“是,那日,原不該我去中宮替太后娘娘送賞賜的,只因老祖宗跟前兒的大太監染了疾,怕衝撞了皇后娘娘,這差事適才落到我頭上的……”

江江母親被中宮召去時,歡喜攜着太后賞給皇后的香囊也去了中宮,歡喜離開的時候,江江母親還好好兒坐在下位與娘娘喝茶敘話。

從中宮返回慈寧宮的途中,歡喜發現自己的腰牌遺失了,想是剛剛送東西的時候落在了這條道上,他沿着走過的路尋了回去,一直尋到中宮門口,方纔拾到刻着歡喜二字的腰牌。

當他撿起腰牌準備離開時,忽然聽見皇后娘娘宮裏傳來一聲微弱的尖叫,聲音不大,似有若無,像是被人捂住嘴巴後發出來的。

歡喜一時沒能聽出來這聲音是誰的,只覺得很是熟悉,出於好奇,他壯着膽子爬在門上從縫口往裏瞧,中宮內院正中間處,兩名年長的嬤嬤將江江的母親按在地上,而皇后娘娘身邊的大宮女蘭翠正端着一碗不知道是甚麼的東西一點一點逼近江江母親。

看到這裏,歡喜大驚失色,他轉身拔腿就往江江所在的院落跑,本打算讓江江去求陛下從皇后手中救出母親,未曾想等他見到江江的時候,噩耗也從中宮與他一併抵達。

“江江,”歡喜吸了吸鼻子,聲音微微哽咽,“大娘已經沒了,死了的人回不來,活着的人總得好好兒繼續纔行。”

“死了的人回不來……”江江默唸着這一句話,眉心倏忽蹙緊,擰成極其痛苦的模樣。

見她如此,歡喜慌了神,半跪在牀邊握緊江江的手,擔憂的喚她的名字。

歡喜四歲入的宮,六歲被割了命根子成爲太監,少不知事的年齡丟了塊肉,他躺在敬事房的牀上痛的死去活來。

那時候,是江江衝進來抱住他,跟他說歡喜別怕。

如果沒有江江,或許歡喜熬不過割禮,正因爲有了這麼一個人的存在,他方纔有了活下去的信念。

歡喜是先皇御前的總管太監一手教養的,本是爲新帝繼位後預備的貼身之人,但因爲夙淮的不喜歡,歡喜被分去慈寧宮裏做了最普通的小黃門。

其實到哪裏當差都無所謂,只要還在皇宮,只要還能見到江江,歡喜已是很滿足,唯一不滿的是,慈寧宮距離江江所住的地方實在是太遠,他每每來見她,都要提起裙裾一路小跑,路上稍一耽擱,這一面便是匆匆。

此番能守在江江牀前,亦是他千求萬求,與人調了當差的時間才換來的空檔。

望着牀榻上滑過江江眼角的淚珠,歡喜鼻尖一酸,他捏起袖角小心翼翼的替她擦淨,溫聲道,“江江,若你需要,我願意去陛下面前將那日所見到的一一再說一次。”

“沒用的,”江江緩緩睜開眼,視線落在空無一物的某處,“空口無憑,更何況那個人有心維護中宮。”

聞言,歡喜失望的垂下腦袋,片刻後復抬起,看着面前姑娘柔柔的詢問,“江江,如今這宮裏就剩下你一人,往後可有甚麼打算?”

“往後……”江江將視線從半空中挪至跟前人臉上,四目相對,那雙從前不諳世事的天真眼眸被俗事染指後迸發出濃烈的恨意來,她用勁兒咬着牙齒,一字一頓,“歡喜,來日方長,你瞧好了,終有一天我會替阿孃報仇雪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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