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看着面前如蛇身般柔軟的九節鞭,男孩眼睛裏亮了亮,片刻後又萎靡下去,攪弄着手指結結巴巴的道,“可……可是……我阿孃說,人與人之間相處,應當以和爲貴。”

“人與人之間能以和爲貴固然是好的,但世界之大,你所遇見的並非都是人,若是遇見那些心眼壞到不能稱之爲人的,你阿孃的話便作不得數了。”

小魚歪着腦袋認認真真的想啊想,想了好半天也不太明白江江話裏的意思,他擰着眉頭癡癡的問,“姐姐,不是人的話,那他們又是甚麼?”

“嗯……”江江沉吟片刻,脣角微微上揚,字正腔圓的回答道,“是不值得小魚畏懼的東西。”

假使將宋姒以東西論之,比如一把不小心劃破了指頭的匕首,一根失手扎進肉裏的銀針,而不是有着九曲彎彎繞的,活生生的人,好像便沒有那麼讓人害怕了。

江江將九節鞭塞進男孩手掌心裏,盯着對方的眼睛一字一頓的叮囑,“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姐姐說的話小魚要好好兒記牢了。”

男孩回望着江江的眼睛,那雙漆黑色的瞳仁裏似明未明,短暫的停頓後,他重重的點了點頭,“姐姐的話,小魚記牢了。”

話雖記牢了,可其中深意在這個僅有六歲智商的孩子腦袋裏卻仍舊是模糊的。

江江抬手輕輕揉了揉男孩的後腦勺,緩緩直起身子,餘光瞥向涼亭之外還未離開的宋姒,嘴角的笑容一點一點收斂,取而代之的是寒冰一樣的冷。

“在我對你的忍耐還未達極限之前,滾出我的視線。”她的聲音同她的面色一樣冷。

野丫頭身上突然而然散發出來的凌厲氣勢使得宋姒不自覺往後退了半步,回過神來又覺得自己方纔的害怕來的莫名其妙,她挺了挺胸膛,做出一副無所畏懼的模樣。

“我若是不滾,你又能奈我……”

“三姑娘!”一道清冷的聲音插了進來,將宋姒未盡的話堵在了喉嚨裏。

江江循聲望去,只見那日在祖母房裏說話極有分量的女人分開柳樹的枝丫款款而來,她衝宋姒微微點了點頭,狀似不經意的問道,“三姑娘怎的在這裏,聽說老太太那裏得了許多漂亮的絹花,其他姑娘們早就前去挑選了,你若再不過去,可就只能得些別人剩下的了。”

“絹花?祖母可沒派人告訴我。”宋姒遲疑了少卿,提起裙裾就往老太太所住的方向跑去,剛邁出兩步,突然意識到甚麼,復停下腳轉過身來,“錢姨娘,我爲甚麼成了三姑娘?”

被喚作錢姨娘的女人笑着解釋道,“如今大姑娘回來了,原來的大姑娘就成了二姑娘,這麼推下來,你可不就成了三姑娘。”

“姨娘的嘴改的當真是快,我倒是無所謂,只不過芊芊姐姐若是知道自個兒無端被降了順序,不定會鬧成甚麼樣呢,姨娘切莫站錯了隊,夫人的責難憑你可擔當不起的。”

扔下這一句,宋姒快步跑開,狐假虎威這四個字,倒在她身上體現的淋漓盡致。

“阿孃……”小魚開心的喚了一聲,衝過去像方纔抱住江江一樣抱住了錢姨娘。

“乖孩子,”錢姨娘拍了拍小魚的發頂,而後抬頭看向默立在一旁的侍女,泠聲命令道,“小廚房做了糕點,帶公子下去用些。”

侍女忙央着小魚回院,阿孃的話他向來是聽的,因而雖有些不情願,卻還是順從的跟着丫頭往回走。

只剩下兩個人的時候,錢姨娘對着江江福了福身子。

見狀,江江開口制止,“姨娘是長輩,不必對我如此。”

“姑娘方纔待小魚的態度,當得上一個母親的一禮。”

原該是理所當然的禮貌,可用在從未被以禮相待的小魚身上,竟成了一件需要被人感激的奢侈,說不上來是可憐還是可悲。

江江福身,還以同樣的一禮。

在轉身想要離開的時候,錢姨娘突然出聲叫住了她,那個剛剛三十歲出頭卻被丈夫拋棄在遙遠故里的女人,也曾在深宅大院裏囂張的掙扎過,但一次又一次的現實將她訓誡的隱忍收斂,即便偶有脾氣,也是點到爲止。

在夫人的手底下仰觀俯察刮垢磨光十數年,適才於一衆姨娘裏有了那麼一丁點兒的威望,也適才有了一點可以稍稍放肆而不計較後果的資本。

可……

眼前這個半路還家的姑娘,明明身後毫無依仗,處事卻無半點的畏懼之色。

十九歲,早已過了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年紀,錢姨娘想不明白,倘若不是因爲年少心氣兒,那麼又是甚麼支撐了她的無所顧忌?

“姑娘,賤妾可否問個問題?”

聽見聲音,江江停下腳步。

“姑娘出生後流落在外,與奉公爺全無一絲相處之情,而且據我所知,先夫人爲庶,母系不曾有強權富家,處在這樣一個地位,姑娘緣何敢如此鋒芒畢露,難道就只是憑藉着年邁祖母的寵愛?”

剛進南院便揚鞭打了與當今皇后娘娘沆瀣一氣的宋姒,方纔又對着自己的兒子說出那番“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這樣的肆意不該是她這個身背新喪又無勢力做支撐的姑娘該有的。

靜靜聽完對方的問話,江江將藏在長袖裏的手一點一點握成拳,她抬頭望着樹蔭遮蔽下硃紅色的屋檐,眼眶忽的模糊了起來。

“錢姨娘,”江江深吸了一口氣,儘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又放鬆,“你之所以心有畏懼,是因爲這個世界上還有值得讓你委曲求全的人,而我身邊空空,剩下的就只有胸膛裏的一腔孤勇了。”

江江這輩子最懦弱的時候,就是阿孃還活着,而夙淮也只是大煜的九皇子殿下那段日子,彼時,生活的瑣碎有阿孃打理,外間的風雨有夙淮擔着,而她只需要做九皇子府毫無大志的小丫頭,即便胸無點墨,即便懶散墮落,歲月的年輪也能順順當當的推下去。

可現在不行了,阿孃死了,九皇子殿下左肩擔着的是天下子民,右肩擔着的是卿卿愛妻,生活的瑣碎和外間的風雨朝她兜頭而下。

祖母的信送去盛安城半月,就江江的事奉公爺未有隻言片語的回應,送信的小廝帶回來的只有一柄無比珍貴的玉如意,以及一句慈母壽誕逆子難歸的話。

那玉如意江江曾在夙淮手中見過,而今大煜只有兩柄,一柄在當今太后手中,而另外一柄,沒想到竟在宋旌文手中。

祖母的壽誕還有很長一段時間,那個人早早兒將禮物送上,若不是刻意躲避,還能是甚麼?

後來江江兜兜轉轉從旁的丫鬟嘴裏聽見,奉公夫人知道奉公爺遺珠找上舊居,旋即發了好大一通火,甚至驚動了作爲孃家的將軍府。

貴爲丞相的奉公爺費了好大一番力氣方纔將妻子的一腔怒火安撫。

聽到這些,江江想起錢姨娘當日的話,忍不住苦笑起來。

身後有權勢滔天的孃家作爲依仗,即便是小肚雞腸強橫暴躁,也有人小心翼翼的兜着,而她的阿孃,當年那般謙恭溫順全心全意,可因了是庶民之身,終究沒能在姻緣上結出一顆好果來。

暫時不回來也好,在這相見之前的空檔時間,她恰好可以多陪陪祖母,以這承歡膝下的祖孫情分,去全一全那個老人對阿孃的憐惜惦念之情。

在奉公府待的時間久了,江江慢慢弄清楚了這諾大府邸裏複雜的人際關係,不過對於交集甚少的人她並無甚興趣,只有小魚……

小魚叫做宋瑜,奉公爺爲兒子起名的時候,是希望他如同美玉一般光彩奪目,可在他六歲那一年,因爲一場高燒燒壞了腦袋,往後年齡雖一年年漸長,可智力卻永遠的停留在了六歲。

從此,瑜這個字於那個孩子而言便成了一種赤裸裸的諷刺,於是錢姨娘便私自喚他小魚,同音不同字,亦有不同的寓意。

她不奢求自己的兒子能夠成爲無瑕美玉,亦不畏懼他泯然衆人,作爲一個母親,她只盼他自由無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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