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有了不可彌補的缺憾

江江抬手指了指自己身後,望着跟前溫潤如玉的少年問道,“要進去坐坐嗎?”

“不要,”歡喜想也沒想的拒絕,眸光脈脈,“我想要江江陪我四處走走。”

“好。”她應了一聲,旋即轉身同身後的侍者道,“煩請你幫我同祖母告個假,就說故友遠道而來,今夜江江便不過去用晚飯了。”

“可是……”侍者偷偷打量了一眼門外的少年,微蹙着眉頭,好似有些爲難,躊躇片刻後,侍者微微躬身,隱晦的囑咐道,“這天兒眼見着就要黑了,姑娘還是未出閣的小姐,不宜在外間待得久了,還望姑娘早些回來,莫讓老夫人擔心。”

所謂天黑,不過是一個託詞,真正芥蒂的是門外的歡喜,高門大戶總把名聲看的比甚麼都重要。

時隔兩年,江江與歡喜並肩走在曲池的長街上,夕陽的餘暉漸漸隱退,兩岸燭火次第亮起,橙黃色的光芒將緩緩沉下的夜幕燙了一個又一個的洞。

“江江,”歡喜突然自嘲般的笑了起來,嘴角含着無盡的苦澀,“你說倘若那名侍從知道了我其實是一個太監,會不會就沒有那麼多的顧慮了?”

聽見歡喜故作平靜卻偏偏又掩不住悵惘的聲音,江江停下腳步,歡喜兀自走出兩步,發現她沒有跟上來,旋即也停下靜靜等候。

江江這一輩子後悔的事情有很多,但最最後悔的是當年沒能將六歲的歡喜囫圇個兒的從敬事房裏帶出來,以至於他這一輩子同旁的人相比有了不可彌補的缺憾。

“歡喜,”她認認真真的叫了一聲他的名字,邁開腳步縮短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一字一頓鄭重其事的道,“在你六歲之前,我的確也曾拿異樣的眼光看待過那些個小黃門,但在你六歲之後,宮牆裏那些個小黃門在我眼裏便同邊疆征戰沙場的好男兒沒有甚麼不同了,生在這俗世裏,我雖無法像佛陀一樣擁有一視同仁的大慈悲,但我可以做一個護短的凡人,因爲那個人是從小跟在我身後的你,太監這個身份在我眼裏便也有了熠熠光芒,所以歡喜,在江江面前,你不必覺得自卑。”

聽完這一長段話,籠罩在寬大蟒袍下的少年身形顫了顫,那雙狹長的丹鳳眼中漸漸氤氳起一片潮溼的霧氣。

人這一輩子能得那麼一個人用私心相待,倒也不枉在這世間吃了那麼多的苦。

歡喜打一出生便被人拐走,四歲被販子賣入皇宮,六歲沒了根,短暫的前半生過的極苦,而江江卻是他這一片苦海里唯一的一顆甜蜜餞兒。

“你知道嗎,在宮裏的時候,我很羨慕陛下,他同你住在一個院裏,時時刻刻都能相見,而我好像總有幹不完的活,被主子賞賜了一塊雪花糕,在懷裏揣到發臭了,方纔有機會見一見你,”說到這裏,歡喜勾了勾脣角,黯然的面上逐漸綻放出一抹比霞光還要絢爛的笑容,“不過這回應當是陛下羨慕我這個做奴才的了,江江,我想見你,於是便星夜兼程的來了,而他……卻被紅牆碧瓦困住了腳。”

話到末處,歡喜的語氣帶着輕笑,似是嘲諷。

江江在聽到陛下這兩個字的時候,面上的表情一瞬凝住,而後她將頭緩緩垂下。

阿孃的故鄉是曲池,這一點歡喜知,那個人也當是知的,即便他忘了乳母閒時的偶然提及,可江江離宮的時候,卻是由皇城司的車馬護送的,但凡他想要見她,着人一問便能知曉她的去向。

兩年來毫無聯繫,看來,他壓根就沒有過要見她的時候。

也對,江山在手,美人在懷,大煜君臨天下的帝王又怎麼會真正將區區一個乳母之女掛在心上,離開時的傷別之情,大抵不過是做出來的樣子罷了。

察覺到江江情緒的轉變,歡喜不受控制的抬了抬手,他想要去碰一碰她的發頂,伸出去的手卻在距離面前姑娘發頂半寸遠的地方徒然停下,因爲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只是一個太監……

連自個兒命根子都守不住的人,也妄想要做出一個男人的舉動,多可笑。

歡喜握緊指尖,抑制住想要觸摸對方的衝動,將臂膀悄無聲息的收回,而就在這個時候,江江身後三丈之外的長街上突然騷動了起來,道道尖叫聲中還摻雜着馬蹄的噠噠聲……

“讓開,快讓開……”

驚恐的女音自喧鬧深處傳出,歡喜一抬頭,就看見一匹失控的馬正朝着江江的後背疾馳而來,電光火石之間,他幾乎來不及反應,下意識的一把將江江拉至身後。

就在那匹馬的雙蹄和歡喜的臉僅僅只有一個拳頭的距離時,馬蹄突然偏轉了方向,載着馬背上的人徑直朝一側重重倒下,霎那間,嘶鳴聲和馬背上尖叫的女聲同時響徹在整條長街上。

“主子。”方纔不知從甚麼地方突然跳出來將馬匹踢翻在地的黑衣人走至歡喜身側,壓低嗓音恭敬的喚道。

歡喜沒有看來人,只是微微抬了抬手,黑衣人會意後向上輕輕一躍,又以最快的速度消失不見。

江江從驚恐中回過神來,忙繞至歡喜跟前兒着急的問,“你怎麼樣?剛剛有沒有傷着?”

等不及對方回答,江江一下子急紅了眼眶,她抬手一巴掌抽在歡喜臂膀上,用帶着濃濃哭腔的聲音罵道,“螻蟻尚且偷生,你這個癡兒,竟想着爲別人去死!”

癡兒是從前阿孃背地裏說起還是九皇子殿下的夙淮時,常常掛在嘴邊的詞,那個時候,夙淮還是不受寵的九殿下,生母早夭,無人替他籠絡君上的父愛,雖貴爲皇子,可在這攀高踩低最是勢力不過的皇宮裏,他過的還不如一個得勢的奴才。

內務府壓根就沒把那時的九殿下當回事,月月送來的例錢都是經過層層剝削之後剩下的,在彼時自己都缺喫少穿的委屈境況下,夙淮卻從來沒有委屈過江江。

但凡能到他手裏的喫食錦緞,總是要先緊着江江那一頭,餘下之後的方纔歸自己,所以阿孃每每背後唸叨起這些,總要一邊笑着搖頭,一邊道聲“癡兒”,不曾想無形中,她竟將阿孃常掛在嘴邊的話學了去。

物是人非之後想起從前的親密無間,就像是在豪飲着一杯鴆酒,自尋死路。

不知何故,歡喜很喜歡看江江情緒失控的樣子,好像只有這樣……

只有這樣的時候,他纔敢在心底面偷偷的跟自己說,或許自個的那顆甜蜜餞兒也像在意那個人一樣在意着自己。

望着對方紅了的眼睛,蟒袍少年咧開脣角,像個孩子一樣笑道,“可是江江不是別人!”

她不是別人,她是他無邊苦海中的甜蜜餞,是失去後就再沒了指望的獨一份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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