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逢君第三

  我走到這幅畫跟前,一眼望去是妖異一般的紅色,滿山桃花恣意燃燒,細細打量竟有種透不過氣的感覺,這也是奇了怪,我原本就沒有呼吸。

  “辛阿姑娘,此畫如何?”

  我心中有萬般感覺難以訴說,臨到嘴邊卻只有兩個字:“甚好。”

  沈西嶺卻癟了癟嘴:“你都不問這桃花爲何是鮮紅而不是桃紅。”

  “來,西嶺兄解釋解釋,這桃花爲何是鮮紅而不是桃紅?”

  沈西嶺露出得意之色,清了清嗓子道:“想當年,衛相王還是太子時,曾愛慕趙國流落民間的玉絡公主,後稟告父王向趙國提親,誰知趙國竟送了個假的公主來和親,真的玉絡公主已經跳下山崖獻祭山神。

  衛相王得知後,一怒之下帶兵攻打趙國,不出一月便逼近王都,即便趙王大開城門投降仍解不了衛相王心頭之恨,他下令在郊外一山上S死所有趙國王族,將此山賜名玉絡山,遍植桃林。

  如此,便有了這幅追悼玉絡公主的《桃夭圖》。”

  我聽後心咯噔一響,一絲難以言說的感覺縈繞心頭,思慮不得又不得不思,良久,終於放過自己。

  我便問:“西嶺兄,你可知桃花淚是何物?”

  沈西嶺頗自信地答:“桃花淚,應該就是桃樹分泌的樹脂,又叫桃膠。有醫書上說,桃樹上膠,最通津液,能治血淋,石淋,美容養顏,潤五臟,安經脈,必用之。”

  我又問:“那你可知現在玉絡山的桃花是否還開着,桃膠有沒有?”

  “現在是四月底,人間四月芳菲盡,可這山上嘛,桃花應該開得正旺,至於桃膠,運氣好隨時都能碰上。”

  鬼仙度的第一味長生藥便是桃花淚,我覺得自己可以出發了。

  “西嶺兄,我想去玉絡山玩一玩,多謝你這段時間一直管住管飯,待我從山中回來,再把菜豆兒給你摸頭玩兒……”

  告別沈西嶺後行了一日,行到這鳥不拉屎的深山老林中,古木蔽日荒無人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真是難以言說的淒涼。

  每每行不動時心裏便後悔不跌,想當初沈西嶺好意爲我安排馬車和隨從,我心想怎麼也要客氣一番,這一客氣就客得有點兒過,再三拒絕,擺出斷不能接受的傲嬌姿態。

  沈西嶺以爲我有甚麼難言之隱,遂作罷,只是在我轉身後小聲嘀咕了句:“那玉絡山可在五百里之外,靠一雙腳能行到何時,這姑娘年紀輕輕竟是個棒槌!”

  彼時我便明白了棒槌的含義,棒槌就是傻子。

  第二天中午,修行百年的菜豆兒給我展示了新技能,變大可日行百里,不出半日便載我至玉絡山。

  漫山桃花密密匝匝,連着天空也彷彿是血染一般的鮮紅顏色,給人一種近乎喋血的邪魅唯殤,風一浮動,花雨紛紛揚揚,菜豆兒暈暈乎乎地舞着,巨大身體登時化作盆大的一團。

  記得初見《桃夭圖》時,我竟有種透不過氣的感覺,如今親眼看到這漫山遍野怒放的桃花,心驀然一動,然後便隱隱地疼起來。我勉強撐到一棵桃樹下坐着,看那紅雨紛落甚是好看。

  想起沈西嶺講起這漫山桃花的故事,當年白璽爲一段缺憾的緣分進攻趙國,屠盡趙王室,以血育林開出這鮮紅的桃花,賜名玉絡山。

  世人都道白璽衝冠一怒爲紅顏,傳爲美談,可如今我身在這血染的桃林十分難受,不知怎麼卻可憐那跳崖祭神的女子。

  在世時是否得白璽真愛並不可知,無故地,成爲白璽伐趙的幌子,她便死一遭也死不乾淨,擔了個禍國的罵名,她那慘死的王室親族,刀架在脖子上的一刻,心裏難道沒有絲毫怨恨和詛咒嗎?

  我鬱鬱寡歡,自此便在桃花樹下昏睡了三日。

  醒來的時候似乎天氣正好,有種陽光在眼瞼上久久跳躍的微灼感。

  我緩緩睜眼,看見衛璽蹲在我身邊細細打量,那雙饒有趣味打量的眸子,像極了夢境中見到的。

  我在夢中當街販酒,駿馬奔馳,擺好的酒罈子被馬踢個稀巴爛,馬上的人策馬揚鞭,頭也不回。

  我心下升起一股火氣,這丫臭不要臉的,打翻了我的酒,怎麼,還想溜?

  我喊一聲他便停住了,旁邊狐假虎威衝我嚷嚷的侍衛被他喝退,下馬道歉並且奉上許多銀錢。

  錢是個好東西,不過他的態度十分冰冷傲慢,這讓我心裏很不爽。

  我一直認爲自己窮得有骨氣,他這般敷衍施捨刺痛我的自尊心,二十壇上好的酒釀,不多不少剛剛二兩錢。

  我極有氣勢地宣告自己不是叫花子,並且只要二兩銀子,他卻不忙着答話,饒有趣味地盯着我看了一會兒,那眸子正如眼前。

  這是我和衛璽的第三次相見,情緒難以言說,形象依然不妙。

  我說:“這三天我做了一個夢,醒來夢裏人的樣子不記得了,只有那雙眼睛深深印刻在腦海裏。”

  衛璽問:“爲何,單單記得那雙眼睛?”

  我答:“因爲他的眼睛同你一樣,而我一醒來就看見了你。”

  衛璽眼中閃過一絲錯愕,微微俯下視線繼續打量,蹲下身來問我:“你怎麼知道自己睡了三天?”

  我本想說,即便昏睡不醒依然能感覺到你的到來,你來了,我便不害怕。

  你守了我三天,我做了好長好長一個夢,在夢裏起先過了好些窮日子,好不容易親人把我找到,卻說只有我死他們才能活下去,於是我就稀裏糊塗地跳下山崖。

  這夢實在悲慘到沒有一點兒道理,不過好在一醒來就見到衛璽,玉絡山的景緻也很美妙,他候了三日等我醒來,花瓣在身上鋪得層層疊疊,頭上亦是妖冶般的紅。

  我努力找話題:“你可知道,這玉絡山的桃花爲何是血一般的紅色?”

  衛璽淡淡道:“衛相王伐趙的故事罷,桃夭花開人杳逝,玉絡魂斷夢宛然……”

  一提起衛相王我便開始憤憤不平:“世人都道那白璽深情到極致,可我卻認爲他真真是個小人僞君子。

  衛國國力強盛野心勃勃,若開疆擴土勢必要首先伐趙,借了個衝冠一怒爲紅顏的由頭攻陷趙王都,屠盡趙王室,是以既錶款款深情,又彰顯雄才偉略收買人心,這招一舉兩得啊。

  若那白璽果真只是熱血上頭意氣用事,爲紅顏報仇帶走十萬精兵,他那王位上的老子會放着他如此亂幹嗎?如此,白璽便是真小人僞君子!”

  我說得酣暢淋漓心中暢快,自己都被這套毫無漏洞的邏輯折服了,等着衛璽讚歎真妙啊真妙,他卻半個字沒贊出來,只是頓了頓,緊緊抿着嘴脣問:

  “辛阿,你果真不相信這人心一毫一分嗎?”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嚇了一跳。

  這話更像是白璽在質問那倒黴的趙國玉絡公主。

  他們死後,靈魂在某朵菜豆兒似的白雲上相見,玉絡公主數落白璽不該拿自己做幌子去S人放火種桃花,白璽便問:玉絡,你果真不相信我一毫一分嗎?

  這也是,十分尷尬的事。

  我不是倒黴催玉絡公主,他也不是僞君子白璽。

  衛璽沒再說話,看我的眼神很複雜,我決定先坐起來,暫且把目光轉向別處,看看菜豆兒在何處瀟灑。

  “被你喚作菜豆兒的小山貓,在我這裏。”

  衛璽把那個“兒”拖得老長,頗有一種詼諧感,我還從沒聽過他叫菜豆兒的名字。

  之前在客棧共住幾天,他總共說的話可以掰手指數過來,除了我醒來後他說過五句話,之後便是喝藥了,貓兒餓了,貓兒飽了,休息罷,好……甚麼都是好啊好,我問:

  “可否再喫一碗飯?”

  “好。”

  “晚飯可否添幾個葷菜,醬肘子多放點辣?我隱隱覺得,從前自己好像很喜歡喫這些。”

  “好。”

  “多謝你的救命和收養之恩,喫完飯我就和菜豆兒走啦,這小東西一包花花腸子,既想念西街小母貓,又唸叨東街大黃貓。

  哦,還有北街名叫花花的小母豬也思念它思念得甚苦啊,總之喫完飯我們就走啊。”

  “好。”

  ……

  稀奇啊稀奇,這麼些亂七八糟雞毛蒜皮的事兒我竟都記得,沒把西街的小母貓搬到東街,也沒把北街的小母豬花花名字搞錯,我不該,不該單把和他有關的事記得這麼清楚。

  “菜豆兒正在我衣袖裏睡着,它耗費太多靈力還要忠心照看你,我餵它吃了顆催眠丹,好生睡幾天就沒事。”

  “哦——”

  我把這個字拖得老長,給自己一點兒反應時間,反應過來又問道:“你怎麼知道它耗費太多靈力,你難道是看見我們來的?”

  他道:“是啊,我全看見了,你跌在桃樹下,因爲身體太重的緣故,地上砸出小小的坑,我也看見了。

  我聽了好想打人!

  衛璽抬了抬眼:“我守你三日,若你三日還不醒,我便……”

  “你便怎樣?”

  我身子一顫湊近去,恨自己不能擠下兩滴熱淚,追問道:“我若三日不醒,你便怎樣?”

  衛璽小心翼翼,從寬大的衣袖中取出菜豆兒,輕輕撫了撫毛,淡淡道:

  “我便把菜豆兒帶回去,另取個好聽不俗氣的名字,每日好肉好飯喂着,閒時去山林散步,在溫泉中泡澡,再尋幾隻奇珍異獸與它嬉鬧作伴,定把它養成天下第一風流標致威武神獸。”

  他只念着菜豆兒而不關心我,想來心中一股邪火躥上天靈蓋,又礙於自身形象不好發作,忍了忍,極力擠出一個笑容,點點頭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衛璽眼中含笑,“若你從此沉睡不醒,我便將你葬在桃樹下,立碑雲:公主美貌禍國,此人陋顏傾城,願埋桃花樹下,來世像人三分。”

  我當下火冒三丈,邪火恨不得把天靈蓋燒化,牙幫子咬得咯嘣咯嘣響,劈頭蓋臉便罵起來:

  “你丫竟然說我醜,我哪點兒醜?我看我比你好看多了,你醜,你最醜,你全家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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