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你說,兇手爲甚麼會選擇她

劇團在吐魯番逗留了兩天,其實最重要的工作是採景,用來做 3D 效果,還有幾個小哥站在曠野最高處,拿着朝天麥,帶毛套的那種,擺個儀器在那吹風,向小葵走過去問他們在幹嗎?他們說採風。

“採風不是用照相機嗎?”向小葵腦線有點繞不過來,採風的小哥鄙夷地看了她一眼,說他們在採風的聲音。

向小葵笑得羞澀,陪着他們坐在風裏,遠處一排綠樹上新長的嫩綠的枝葉,那是萌芽和復甦的徵兆,她的心也像這初夏的暖風一樣,有和煦而輕柔的暖意。

腦海中突然回想起那個人,他的笑容,像這曠野,像這風,桀驁不羈,只是不知道還能不能和他再次遇見。

晚上就要回烏魯木齊了,正式開始面試,向小葵有些期待,她搞不清是期待面試,還是別的,也許都有吧,不論結果怎麼樣,這趟新疆之行她都覺得來得特充實。

不虛此行。

回到烏魯木齊錦江賓館,剛好過晚飯時間,自助餐廳特意爲劇團延長了就餐時間,不過面試定在晚上七點整開始,給他們用餐的時間並不多。

面試地點在七樓會議室,那個會議室很大,中間用屏風隔斷,前三排加講臺用來面試演員,屏風後面的區域就當做休憩室使用。

主考官是高導、周總、Bobo 和編劇魏徵,魏徵昨天才到,聽說和劇團裏一個老演員沈豔麗的關係有些曖昧,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他進場的時候,只和沈豔麗有眼神交流。還有兩個陌生的男人,長者就是那天電梯裏見的唐董,還有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據說也是錦江酒店的高管。他們應該是本劇的項目投資人。

第一個進去面試的是沈豔麗,她身材高挑,容貌上佳,雖沒有沉魚落雁

之姿,但勝在爲人奔放不羈,演甚麼角色都像演自己。劉漫曾對她的表演有過一句經典的評價:這女人把孟姜女演成了潘金蓮,還自鳴得意,以爲演出了特色。

她聽到劉導叫到名字,洋洋自得地站起身,嘴裏輕嚼了一句:“果然是第一個。”然後帶着睥睨衆人的眼神,扭着蛇精的腰,踩着恨天高,“噼裏啪啦”地走進內場。

“開始!”

一聲令下,屏風那頭就傳來如同貓叫春一般的嘶吼,浪叫一波接一波,

連綿不絕,聽得這邊的選手雞皮疙瘩一排排地稍息立正。

“可以了,可以了。”那邊響起高導不耐煩的聲音,一般來說,面試時間是十五分鐘,提前喊咔,只可能有兩個意思,“就你了”“等下次吧”,聽高導的語氣,顯然不是第一重含義。

沈豔麗的叫春聲戛然而止,她此時應該手足無措地站在臺上,劉導替她問了句:“高導,是不是點評一下?”

“時間緊張,下一位吧。”

沈豔麗聽了這話,氣得走出來的時候整個人都在晃,她看也不看其他人一眼,徑直走向大門,甩門而出,那門被她甩得震天響,差點把向小葵的臺詞都震忘了。

她沒想到面試那麼苛刻,不好的,連把臺詞說完的機會都沒有,原本已經很緊張的她,緊張又加重了幾分,手裏拿着劇本,想再臨時抱抱佛腳,但心思完全被緊張佔據,整個腦子都渾渾噩噩的,甚麼都背不進去。

“不要緊張。”向小葵對自己說,但緊張就像條野狗,你越怕它,它就越追着你咬,向小葵感覺整個人都在顫,額頭密密麻麻急滿了汗珠。

“下一個,龐恩娜。”正在向小葵緊張的時候,劉導的聲音再次響起,他的聲音不算難聽,但現在聽來,卻像極了催命的魔咒。

龐恩娜剛進劇團沒多久,本着鍛鍊自我,重在參與的心態也參加競選了。

人比較胖,膽子比較小,聽到劉導叫她名字的時候,整張臉瞬間轉色,她嚥了口唾沫,磨磨唧唧地放下劇本往內場走。

“第二幕第一場。”高導清冷的聲音在屏風後面響起。

龐恩娜:“珊度拉,這是一幅甚麼樣的景象,我們沿着……木頭河一路走,每隔四五步就能看到一具人的屍體。有的剛倒下,有的已經腐爛,更……更有野狼,野狗啃食那些人的屍體,簡直慘絕人寰。”

……

“咚咚”!高導着力地扣了幾下桌子,厲聲道:“臺詞很難背嗎?小劉,你到後面去說下,臺詞沒背熟的,就不用來面試了,別浪費大家時間。”

劉助理扶着臉色慘白的龐恩娜走回來,抹着頭上的汗,環顧休憩室餘下的五個,說:“高導的話大家聽見了,還沒做好準備的,自己提出來。”

劉導確認沒人再站出來,才喊下一個:趙玲。

趙玲也是很有希望的種子選手,她的特點是發揮穩定,不管多大的場子,她都鎮得住,心理素質比較強悍,這也是向小葵最羨慕的一點。

果然,趙玲力抗壓力,發揮出色,不僅在這樣至關重要的面試中沒有任何的怯場,而且超常發揮。高導讓她一口氣演了三場,足足演了 25 分鐘,在最後點評環節給了她很高的評價。

趙玲的出色發揮讓向小葵心理壓力陡增,她回頭看了看一言不發坐在身邊的劉漫,她臉色蒼白,但又不像很緊張的樣子,感覺她完全不在狀態,很是替她擔心。

“漫漫,怎麼了嘛,魂不守舍的,搞得我也很緊張。”

劉漫瞥了向小葵一眼,不疾不徐地問:“你有甚麼可緊張的?”

向小葵點點頭,自嘲道:“我手心都是汗呢,明明知道自己沒戲,還這麼在意,也奇了怪了,也許潛意識知道這裏是我最後的舞臺?”

“走過場而已。你應該知道了吧,何必現在就開始表演?”劉漫漫不經心地說,然後拿出手機聽起音樂來,她選了首舒緩的歌,把耳塞塞耳朵裏,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小葵,覺得自己好像有點過分,有些不忍,遞一隻耳塞給她緩和氣氛。

向小葵還在琢磨劉漫話裏有話的含義,看她遞來的耳塞,怔了怔,緩緩地抬起手,接過,塞進耳朵,聽着薛之謙的《演員》。

該配合你演出的我演視而不見 / 在逼一個最愛你的人即興表演 / 甚麼時候我們開始收起了底線 / 順應時代的改變看那些拙劣的表演 /

“逼一個最愛你的人即興表演,哼,真應景。”劉漫意味深長地感慨,這頭向小葵挺喜歡薛之謙的,沒聽見劉漫說甚麼,跟着曲子已經哼出聲。

“向小葵,劉漫,小點聲,在面試呢。”劉助理從屏風後探出半個腦袋,壓低聲音,又嚴厲地瞪了她們一眼。

向小葵吐了吐舌頭,朝劉漫做了個鬼臉想逗她開心,劉漫把圍巾裹了裹,艱難地擠出一絲笑。這笑太僵硬了,起碼過去幾年裏小葵從未見過,哪怕她傷心難過,哪怕兩人爭嘴,都不曾這樣摻假。

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劉漫不舒服還是她家裏又出事了?

老朱提了一袋子飲料走向面試間,路過她們弓着腰笑着小聲問:“劉老師胃不舒服嗎?要不要喝牛奶,熱的。好好考。”

不由分說遞過來,又小聲補了一句:“這本來是給 Bobo 老師準備的,我再去弄兩瓶。”

說着急匆匆地往回走,好像生怕劉漫拒絕,也不稀罕謝謝,只是回頭笑笑,眼神跟劉漫對視了兩三秒,溫和慈祥。

旁邊其他人看見了,也朝朱師傅喊,給我也帶一瓶嘛。

劉漫握着溫熱的牛奶,喝了一口。看着熱心腸老朱,心裏百感交集,可算是找補點安慰了。小葵懊惱,早知道一瓶牛奶可以解決問題,自己早去準備了。

後面兩位的表演平淡如水,毫無可圈可點之處,基本無望,現在只剩下劉漫和向小葵了,劉漫先上,她上場的時候表情就像赴死,沉默,哀涼,向小葵不知道她是刻意代入法圖娜這個人物的情感,還是真的身體不舒服,暗暗替她捏一把汗。

果然,劉漫面試的時候依舊不在狀態,臺詞無疑是嫺熟的,但情感卻沒到位,不如她平日裏表演時那樣充沛,她的表演曾給向小葵驚豔的感覺,那種抑揚頓挫、千迴百轉,如果說她平日裏冷漠的一面是鋼的話,她表演時便是把百鍊鋼化作了繞指柔,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都拿捏得恰到好處,不陰,不硬。

但今天的她,臺詞演繹得略顯生硬,好幾次情感的遞進草草了事,彷彿歌唱家沒跟上節奏,雖然聲音依舊婉轉動聽,但給人的感覺就是差了一個層次,明顯力不從心,牽強附會。向小葵知道,劉漫如果發揮穩定的話,她和趙玲是絕對沒有機會的。

向小葵聽着劉漫的演繹,心在滴血,完犢子了。

“可以了。”高導叼着煙抽了一口,漫不經心道,“劉漫,我一直很欣賞你的天賦,但今天我沒能在你的表演中看到靈性的一面,時間關係,那個,那個結束後再來找我聊好吧。”

劉漫面無表情地走出來,表情依舊冷冰冰的,眼神空洞得彷彿神智被最邪惡的神靈抽走了,劉漫向來高冷,但那種高冷並不妨礙她有一顆銳意進取的心,反之,沉默的性格讓她更專注。

但現在,劉漫在向小葵的眼中,已經看不到任何希望在閃爍,她就像個倒在沙漠中疲憊不堪的旅人,明知自己的身下是流沙,卻怎麼也爬不起來,任憑身體被流沙淹埋。

“漫漫,你今天怎麼了?”向小葵站起身,走過去。

“向小葵,別過來。有些東西爭不來,我認命。”劉漫眼圈微紅,向上抬起頭,似乎以爲只要把頭抬得高高的,眼淚就不會掉下來,說完,拿起椅子上的小半瓶牛奶,一飲而盡,轉身走了出去。

向小葵呆呆地愣在原地,像一塊被點了穴的石頭,完全抓不到劉漫這番話的重點,難道說,劉漫是故意把主角讓給她的?不,劉漫是個公私分明的人,她會在生活上加倍對自己好,卻不會像自己一樣感情用事,她說過,表演是她的生命,她要站在最耀眼處放最璀璨的光芒。

“向小葵,你演還是不演?”高導敲了向小葵一個腦門栗子。

向小葵這才反應過來,忙賠笑臉:“我演,我演。”

向小葵尾隨着高導走了進去,看到高導周總和魏編劇正襟危坐,旁邊的唐董戴上了眼鏡聚精會神地看着她。她一緊張,整個人就暈乎乎的,感覺整個身子都在雲裏飄着。

“第二幕第三場!”高導清了清嗓子,說。

那場戲,是主角和得道大師的對話,法圖娜,一城的公主,極品聖母一枚,放着好好的養貓玩狗的生活不過,爲了子民,嫁給暴戾的西涼王沮渠安周,出嫁那天,沿着木頭溝河一路走,看到了最明亮的血,最黑暗的S戮,給她那顆聖母的心,造成了多大的震撼?

向小葵深吸一口氣,腦海中浮現屍橫遍野的場景,血映月,怨連天,慈悲無來處,冤苦無去處,鬱結在黃沙與蒼天之間。

“大師,你可爲我講講‘劫數’?前日裏俗家新婚,夫君千里招娶,俗家隨夫沿木頭河一路行來,見的是滿目瘡痍,屍橫遍佈,大師說世間諸般苦楚,諸般劫數,如此這般,卻是天劫,善惡不欺,好壞未分,行詭事者,應劫之,行善事者,亦應劫之,豈不糾枉過正,貧苦若是,富貴若是,皆是,無是!”

向小葵張開嘴,她詫異自己的聲音竟是顫抖的,她並沒有刻意發顫音,但一想到那麼多冤魂,她的聲音就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高導聽向小葵一開口,如遭雷擊一般,整個背都直了,身體前傾,眼中閃爍着無比的期待,那眼神似是:踏破鐵鞋無覓處,那女主竟在燈火闌珊處。

這聲音別說高導了,連向小葵自己都差點聽酥了,詫異自己特麼的居然還有這般才華,埋在這副嬌軀裏一埋二十多年,竟然自己都沒發現!今天的她好像開了掛,連唐董都眯着眼睛微微點頭。

……

“可以了,換一場,第一幕第二場。”

……

“繼續,第二場。”

……

“第三幕第一、二場。”

……

“好。”

等向小葵演完,高導已是龍顏大悅,那張鞋拔子臉像被拿在太陽底下曬了一整天,舒展得如盛開的菊花,樂呵呵地對向小葵說:“不錯不錯,向小葵,沒想到你進步那麼大,怪不得Bobo都向我推薦你,Bobo不僅自己演得好,挖掘起新人來,眼光毒辣呀!”

“Bobo 姐推薦我?!”向小葵嘴巴張成了 O 形,她剛被自己的表演才華所震撼到,馬上又被高導的話重新震撼一遍,震得下巴都快掉了,要知道在小葵的理解裏,Bobo 從未給自己好臉色看,彷彿給她提鞋都不配,她不是還在電話裏因爲打擾她和一陳約會,而生氣嗎,噢不,是開會,開會。

“好了,小葵,你回去等通知吧,另外勤加練習。”高導笑盈盈地朝她揮了揮手,那表情非常有喜感。

“好的好的,那個高導,我想替劉漫說明一下,她今天胃病犯了不舒服,所以有些發揮失常,平時她練習得真的非常好,而且她以往的作品……”高導蹺起二郎腿,喝了口飲料,慢悠悠地回:“我們自己會評判的,你也真有意思,你要搞清楚只有一個女一號。剛纔說的你記住沒有,回去好好背法圖娜的臺詞,別管其他的。聽懂沒有哇?”

評委席幾個人看着愣愣的向小葵,都不約而同笑起來,姿態各異。Bobo則全程都沒有抬眼看她,一直在對鏡貼花黃。

向小葵不敢再接話,傻子都聽出來高導好像暗示得挺明顯。彎腰鞠躬,騰雲駕霧般飄出會議室,飄過走廊,感覺自己正飄向一片燦爛的光芒。

但是這種好心情並沒能持續多久,當她走到自己房間門口,聽到裏面傳來劉漫吸鼻子的聲音,極爲壓抑,她的心情又陡然低落起來。認識劉漫那麼久,她從沒見劉漫流過一滴眼淚,想來誰不曾流淚呢,只是不輕易在人前哭罷了。

原來劉漫那麼看重法圖娜這個角色,向小葵隱隱有種負罪感,她覺得若真是她拿到那個角色,便是從劉漫手裏搶來似的,特別是劉漫今天發揮失常,更讓向小葵有種勝之不武的感覺。

劉漫曾說她,像個心慈手軟的劍客,只有死在對手的劍下,才能心安理得。

向小葵輕輕地把背靠在門上,她不敢開門,劉漫肯定不想讓她看見自己敗得那麼狼狽的樣子。

“那個角色已經內定了,內定了你懂嗎?”門裏傳出劉漫的聲音,聲音不大,但向小葵聽得分明。

“內定?”這兩個字像一柄鋒利無比的毒箭刺中向小葵的心臟,讓她原本飄在雲端的心情,一下滑到滑鐵盧。

難道高導剛纔說的話是打發自己的?

劉漫似乎在跟誰打電話,她的聲音聽起來那麼哀涼,但又那麼真實。怪不得,怪不得她這兩天老是心不在焉,怪不得她面試的時候表現那麼反常。

向小葵想起劉漫在吐魯番千佛洞前問她“你真的不知道嗎?”時,眼神中那種蝕骨的委屈和絕望,想起她在交河故城說的那句亙古不變的真理,原來她早就知道,法圖娜那個角色已經被內定了,她們只是在走過場。

“昨天我就知道了……”劉漫的聲音繼續從房間裏傳來,但向小葵的腦海已經一片空白,甚麼都聽不進去了。

她緩緩地蹲下,然後靠着門坐在地上,雙臂環抱着膝蓋,眼神呆滯地望着黑洞洞的走廊盡頭,既然結局已經註定,爲甚麼還要給她希望呢,讓她努力得像個笑話,取悅幕後一個個衣冠禽獸。

向小葵和劉漫最大的區別,是她的思維比較發散,心比劉漫大,所以劉漫要鬱結好幾年的事,向小葵幾小時就想通了,她原本就對主角不抱太大的幻想,失落感自然比劉漫要小得多,所以她在酒店的後花園裏逛了幾圈後,就已經恢復沒羞沒臊的狀態。

本來是在後花園漫無目的地閒逛,可是沒來由的,她老是逛到那幢獨棟別墅的鐵門前,門一直鎖着,向小葵巴望着門裏的一切,彷彿望着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裏有個男人,吊兒郎當地用手撐着陽臺欄杆,說:“法圖娜,快參見父王。”旁邊還有一隻色彩絢爛的龜,名叫 Star。

她把腳垂在水裏,有點涼,她縮了縮,又勇敢地伸了進去,清潤的水劃過腳背,像熨帖的絲綢,一邊是導演給的希冀,一邊是劉漫絕望地說內定了,小葵重重地嘆了口氣。

他說,她是矛盾的,想放棄又不甘。現在呢,如果他在,能猜中自己此刻複雜的心思嗎?

這人到底去哪兒了呢?跟老闆走了?也對,做下屬的哪能隨便支配自己的時間呢。既然離別贈言都寫了,怎麼就不能多加個電話號碼呢?

缺心眼。

她不想回房間,因爲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劉漫,會不會又討論到選角的事情上?也不想聯繫一陳,萬一又在跟 Bobo 姐 meeting 呢,豈不是又被羞辱。

安靜地在鐵門外,背後由遠及近響起腳步聲。

一、二、三、四……

沒錯,是朝自己這個方向走來的。

她心頭升起奇異般的感覺,像馬上要飛起來,那腳步聲越來越近了,沉穩有力,還有隱隱約約的光線朝這邊移動。心頭揣的那隻兔子又開始折騰了。

她不敢回頭,怕是一場夢。伸左手掐了一下右手虎口,真疼。泡在湖裏的腳,也真冷。

“小葵,是你吧?”

“噢,是一陳啊。”回頭,再好的演技也抵擋不住發自內心的失望之情。一陳並不在意:“哈哈,我就知道,你知道我會來。水涼,快把腳拿上來,等下要感冒了。我剛纔去你房間找你了,劉漫她,好像哭過了?你倆吵架了?”

“哦,她說女一角色內定了,本來 Bobo 不演,肯定是她的菜,特麼的內定了,哪個王八犢子又搞潛規則那一套了?還讓不讓我們沒有背景靠實力喫飯的有出頭之日了?”

一陳:“……”

小葵邊穿鞋邊說:“哎,你和 Bobo 姐,嗯?你們……算了,每個人有自己的選擇。你爲了拿到角色也是蠻拼的。”

一陳黑眸閃動,看着小葵嘆口氣,“我不光是爲自己,你的春天很快就來了,我們一定會有出頭之日,你別離開劇團,好不好?”

小葵咬脣開玩笑,“我的春天?行,就等着沾你的光了,等你大紅大紫,我給你當經紀人,貼身私人助理。”

一陳看着心無城府的樂天派向小葵,也跟着滿足地笑了。這樣的姑娘誰不喜歡?

第二天,一行人就坐上了返程的飛機,從新疆回上海。向小葵依舊是向小葵,但劉漫,卻像換了個人似的,不再和她如膠似漆,連座位都不和她一起挨着了。小葵知道她還在爲自己努力沒有得到回報心裏難受,難受的時候愛自己待着,還沒過心裏那道坎,所以也就隨她去。

向陽收到妹妹的短信就來接機了。

劉漫看到出口處一身警服的向陽,有點意外,黯淡的眼神都跟着亮了起來,打量了他一番,道:“向陽哥,你來了。”

其實劉漫比向陽還要大兩歲,可是她卻一直管向陽叫哥,向陽也很享受這份殊榮。算起來,因爲工作忙碌,他們好久沒見了。

向陽眯着眼睛笑,接過劉漫和小葵的行李箱,說:“沒來得及換警服,忙完工作就來了。”

其實他是聽小葵說劉漫提過,說向陽哥穿警服真帥。他還特意囑咐向小葵,不要告訴劉漫他來接機,要給她驚喜。

劉漫摸了一下胸口的圓形雞翅木掛件,還在。大廳玻璃上映着自己的影子,頭髮在飛機上揉得有點亂,她紅着臉有點羞澀,說要去洗手間,——只有在向陽面前,劉漫纔會收起冷漠,像個溫柔的小女人。

她眼睛掠過小葵,欲言又止,往常,她肯定會說,寶貝兒,走,一起去。

今天,她沒有,兀自走向洗手間。

向陽昨天給劉漫打電話,聽她特別失落地說角色已經內定,很失落,不過她倒是沒有大哭大鬧,只是輕微地發泄完情緒就開始調整話題,關心向陽的工作和生活。懂事得讓向陽心疼,連忙問向小葵知不知道內定的誰,向小葵聳聳肩,攤開手搖頭。

“我也不知道,相比那個角色,我更關心我閨蜜的心情,所以,就看救兵你的本事啦。”

向陽道:“木有問題,你哥就是良藥,你不覺得漫漫看見我臉色在回暖嗎?看哥的,撩妹技術滿分。我會開導她的。”

小葵對這個自戀的人翻了一個白眼。

再出來時,劉漫的頭髮已經打理整齊,粉紅色的嘴脣上還塗了淡淡的脣彩,面帶紅暈地走在向陽旁邊,像沐浴着陽光雨露的花朵,生機勃勃。向陽

笑着問她累不累,想喫甚麼。聊着聊着,誰都沒有發現小葵已經脫離組織了,她的手機上剛剛收到一條向陽發的短信:坐大巴車自己回去。

得,被嫌棄了。

小葵看着他倆舉案齊眉的樣子,又羨慕又感慨。等劉漫受傷的心靈一被

安撫,肯定得跟自己道歉。明明大家都是受害者,被劇組嫌棄的,自己還得受她的氣。不過,換個角度想,這也是閨蜜纔有的殊榮,旁人想受這份氣還沒有呢。

她直接打車去了健身房,這幾天天天大魚大肉,肚子都長肉了。下午有兩節瑜伽課,她很喜歡那個瑜伽老師大丫,剛好趕得上,上完課洗個澡回家直接睡覺。這樣的安排非常合理。劉漫有向陽陪,肯定不會去的。

巧的是,Bobo 也來上瑜伽課,她顯然是專職司機送來的,早已經換好

衣服氣定神閒開始打坐了,淡淡地瞟了一眼小葵,示意她坐在自己旁邊的瑜伽墊上。老師還在調試音樂,其他學員都在小聲聊天。好幾個面熟的打招呼,

問劉漫呢,小葵解釋她有事兒沒來。看來大家都習慣了每次一起來上課,難

道以後都單獨行動?劉漫也不知道在鬧哪門子彆扭,不就是導演誇了幾句,還不允許自己比她優秀了?

正胡思亂想呢,Bobo 突然側身開口問:“你認識唐董?”

“哪個唐董?不認識啊。”

Bobo 不再說話,音樂響起,課程開始了。

八點五十。

“啊……死向陽,去上班也不叫我一聲!”

向小葵又睡過了頭,爲甚麼要加個又字呢?因爲顯然不是第一次。她穿着小豬佩奇圖案的睡衣從牀上彈射起步,像陣旋風在房間裏穿梭,三秒刷牙,兩秒洗臉,一秒內梳妝打扮完畢,等等,忘掉一件最重要的事,和老爸打聲招呼。

“老向,我走了,下次我再睡過頭記得叫我!”

“趕緊走你,又耽誤30秒……”老向不愧年輕的時候當過體校田徑教練,頗有時間觀念。

“嘭!”回答她爸的是清脆的關門聲。

睡過頭最大的好處是錯開了早高峰,地鐵沒那麼擠,壞處麼,該被劉導罵了。向小葵在地鐵裏編排了無數的謊言,爲自己的遲到找合理的解釋,比如昨晚穿越了、被外星人綁去活體研究了,或者被威漫招去參與拯救宇宙了。

向小葵相信,以自己的演技,即便臨場發揮,也能把劉導的智商忽悠爲負數。

然而當她氣喘吁吁地跑進劇場大門的時候,劉導正站在大門外打電話,向小葵急忙去和他解釋,剛想說自己感冒云云,沒想到劉導衝她露出一個異常和藹可親的笑容,說:“小葵,你來啦。”

“你來啦?”這算甚麼?他不是應該虎着臉說:“你還來幹甚麼?趕午飯嗎?!”

還有這詭異的笑容,向小葵發誓,她爹都沒對她笑得那麼充滿關懷過。他今天撿到錢了?還是中獎了?心情那麼好。

當然,這絕不是壞事,向小葵急忙衝他微微笑一下,然後閃身進門去找打卡機。進入大廳後,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廳裏的前臺、掃地的大媽、保衛的大伯大哥,眼睛都直勾勾地盯着她,彷彿她出門的時候沒洗臉一樣。

向小葵心想,不過是遲到嘛,幹嘛要用這種怪異的眼神看着她呢。

她匆匆和他們說了聲早安,就往排練室跑,經過走廊的時候,沈豔麗和趙玲迎面向她走了過來,沈豔麗看見她,冷哼一聲,趙玲不自然地朝她笑了笑,

突然來了句:“呦,公主來了。”

向小葵怔怔地看了趙玲一眼,不敢肯定她在叫誰,左顧右盼,又沒旁人。

“呦,你自個還不知道呢?沒接到通知啊?”沈豔麗兩手往胸前的波濤上交叉,像看傻瓜一樣看着向小葵,冷冷道,“剛來?還沒看告示欄呢吧?”

向小葵機械地搖了搖頭,但心裏隱隱約約泛起一絲希冀,即便她再天真無邪,也感覺到了甚麼。她的心驟然一跳,身體裏忐忑的醞釀着某種情緒,這種情緒讓她的表情變得僵硬,身體彷彿石化了一般。

那個自己罵潛規則,內定的人是自己?

“告示欄在那邊。”趙玲指了指走廊盡頭,那扇鋥亮的玻璃櫥窗裏,一張白色的 A3 紙豎貼在櫥窗裏,旁邊稀稀拉拉地站着幾個人,她們都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向小葵。

向小葵在她們或鄙夷或嫉妒的眼神中,步履蹣跚地走向櫥窗,她看到那張紙的抬頭寫着《哈拉和卓公主》主演公示。

男主演:羅一陳 飾沮渠安周

女主演:向小葵 飾法圖娜

向小葵顫抖着嘴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向小葵 飾法圖娜”這行字,

懷疑自己是不是還在做夢,可是腳趾頭還在隱隱作痛——來自於地鐵上被一個胖女人高跟鞋碾壓。

她強忍着奪眶而出幸福的眼淚,看向龐恩娜她們。

“祝賀你啊,小葵。”龐恩娜陰陽怪氣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向小葵張開嘴,深深地吸了口氣,空氣中有種鹹鹹的味道。她對龐恩娜禮貌地說了聲“謝謝”,然後直奔衛生間。

她強忍着眼淚,直到走進間隔,關上門的那一刻,她才任由眼淚傾瀉而下,她不知道該怎麼抒發這一刻的感受,三年了,整整三年了!沒有一個像樣的角色,如空氣一般存在在黑暗的舞臺上,那種望眼欲穿的等待,不是旁人所能理解的。

從開始的路人甲,到龍套妹,再到有一兩句臺詞,到能得到一個毫不起

眼的主線人物,她通過自己的努力一步一步往前走,直到今天,她終於走到了舞臺的最中央!

她和劉漫不一樣,劉漫是高導從別的劇團挖來的,一進劇團就是二線演員。但向小葵只能熬,只能用超出劉漫一倍的努力,去讓導演看到自己,不論多小的角色,她都嘔心瀝血去飾演,臺詞總是第一個背熟,爲了刻畫表情用夾子夾過臉,即便演死人,她都精益求精,永遠是倒得最逼真的那個。

她曾無數次地懷疑過自己,究竟是不是適合走演員這條路,直到今天,她才終於可以肯定地對自己說:

“向小葵,你沒有用潛規則那種下三濫的手段,你問心無愧,就算是內定,也是用自己的實力征服導演的,要沿着這條路走下去,不管有多少人看衰你,有多少不確定的因素在等着你,你一定要走下去,你會成爲真正的 Star,舞臺上閃閃發光的 Super Star !”

唐梓航在崇明二中的校門口停好車,沿着記憶的軌跡,尋找那個被向陽稱爲“老地方”的火鍋店——“劉德柱”的火鍋,店名是老闆的名字。這家店在學校門口開了十幾年,除了暑假寒假,一直客滿爲患。

唐梓航和向陽讀高中的時候,是這家火鍋店的常客,那裏食材新鮮醬料味美,店老闆是個和氣的大胖子,他們常笑話說,他爸給他取“留得住”這個名字,就是讓他長大開火鍋店用的。

拐了個彎,唐梓航循着香味在街角找到了偌大的“劉德柱”金字招牌。

他微微一嘆,好幾年沒回這裏了,記得當年那家火鍋店的招牌還是鋁合金框包塑料布那種,現在門面修葺一新不說,連招牌都換成鎏金大字的了,有種物是人非的感慨。

以前他可是這裏的常客,和向陽這幫弟兄的情誼基本都是火鍋啤酒奠定出來的,有些矛盾的解決也是請一頓火鍋的事兒,如果解決不了,那就兩頓。

要說味道嘛,喫多了也不覺得有多驚豔,隨父親參加過很多飯局的唐梓航,只有和向陽他們在一起時熱熱鬧鬧無拘無束說段子的時候,才感覺喫到肚子裏的是美味,還有在國外那些日子,還真想念那些時光了。

唐梓航跨進店門,發現小店裏面已是煥然一新,牆壁粉刷一白,下部圍了一圈深咖色的護牆板,廊柱也都用護牆板包了,用的桌椅都是正宗的八仙桌,牆上掛着仿的古畫,一幅牛郎織女鵲橋會,一幅破鏡重圓,還一幅頗不應景的敦煌飛天,一大敗筆。

他剛進門,便有一團和氣的胖子迎了出來,正是許久不見的劉德柱本人。

“唐梓航?多少年沒來光顧劉叔生意了,聽向小陽說你小子在國外混得不錯,出息了嘛,快快進來,小陽在樓上包房等你呢。”

唐梓航乾笑兩聲:“是有陣子沒來了,劉叔您這變化真大,要沒外面那金字招牌,我都不敢進來。”

“哪裏哪裏,你小子,以前就把我們店小姑娘迷得一愣一愣的,天天盼你來,最後知道你不來了,竟然辭職了鬧着去找你唉。哎,你那個校花女朋友呢,叫,叫明慧是吧,怎麼樣了?”

唐梓航嬉笑,一臉滿足感:“可幸福了,雙胞胎的媽。”

“啊,那真是太好了,恭喜恭喜——”

“可惜呀——不是我的。”

劉老闆臉色有點尷尬,拍他肩膀笑他沒正形,把他領到了二樓一雅間

門口,忙別的去了。唐梓航推開門看到向陽正靠在窗臺上抽菸觀察着路上的行人。

向陽見唐梓航進來,假裝不耐煩地看了眼手錶,撇撇嘴:

“唐專家,大駕光臨,蓬蓽生輝,這麼擁堵的交通狀況,也就遲到半

個多小時,不多,不多,都怪鄙人把時間定早了,讓您略顯尷尬,顯尷尬,尷尬,尬……”

唐梓航拉開凳子一屁股坐了下去,蹺起二郎腿,對向陽道:“向小陽,你以爲你這麼說我就會真尷尬?以前上學每次來這喝酒,磨蹭到最後一個到的都是你,每次藉口都不一樣,真實原因就是跟你家老爺子請假得不到恩准,你在衡量回家捱揍的幾率吧。”

向小陽被他懟得說不出話來。說起來,他說的也是實情,老向家教很嚴,他認爲成績不好是能力問題,但不聽管教,亂交狐朋狗友是態度問題。所以他半天沒找到合適的詞彙,最後還是撓撓頭,無可奈何地笑了。

“你大爺的。”他岔開話題,指了指桌子上的菜單,恢復了常態,對唐梓航道:“我已經點了些菜,你看看愛喫甚麼再加點。”

唐梓航看了看菜單,發現向陽點的都是他以前愛喫的,心頭一暖,心道所謂朋友,就是不管時隔多久,都記得你的偏好,比如豬腦,鴨腸,小鮑魚。

“就這樣吧。”唐梓航把菜單遞給服務員。

向陽在唐梓航旁座坐下,給他倒了一杯茶,問他:“這趟新疆之旅,可有收穫?”

“那必須。”唐梓航搖晃着茶杯,“新疆真是個讓人着迷的地方,有太多壯麗的荒蕪,有太多瑰麗的留白,那種蝕骨的蒼涼,足夠讓每個旅人銘記一生。”

“你丫還抒情上了,有那麼好?沒劫個色?豔個遇?”

他摸着下巴,那個抓起鑰匙得意洋洋的女孩突然從腦子裏冒出來,他意猶未盡地輕輕地笑了笑,緩緩問:“小葵狀態確實是好多了哈。生龍活虎,朝氣蓬勃。”

“臥槽,甚麼情況,你在新疆遇到她了?不會這麼巧吧。她真的認不出來你了?那丫頭,反正我不是很擔心她,厲害着呢,我都不是她對手。”

“嗯,沒認出來。有多厲害?”

“多厲害?有謀S親哥的膽兒。幾年前冬天我帶她去深圳海邊,冬天,

嘿,南方也得穿很厚外套的天氣,我背對着大海讓那丫頭給我照相,突然她扭頭就跑,我還愣着呢,一個大浪拍過來,凍死我了,差點被捲走,她倒好,趴在沙灘上笑成狗。”

唐梓航腦補了一下畫面,那鬼靈精怪的丫頭笑趴的樣子,也忍俊不禁。

有點意思,跟自己認識的那些女人完全不一樣。

耳畔迴盪着那句,明天我還來騷擾你。

他有點後悔,怎麼沒有改簽機票,多待一天呢。她第二天真的會再去虞美人那棟湖邊別墅嗎?會不會看到留言?懂自己給她的忠告嗎?

自己送了她一份那麼大的禮物,她應該還矇在鼓裏吧。

不知道她得知自己是《哈拉和卓公主》的女一號,是歡呼雀躍呢,還是欣喜若狂呢?還是載歌載舞呢?

忘記痛苦何嘗不是一種幸福,這樣沒有心理負擔的向小葵,朝氣蓬勃。

“她除了忘記那件事以外,說了好幾次夢見白衣神祕男,說的時候表情很自然,不像是噩夢,好像很嚮往享受那個夢境,而且她說對穿白衣服的人有好感,這是怎麼回事?”

唐梓航不由自主地笑出聲,“我在她的潛意識裏做了個情緒記憶。”

向陽對這個名詞頗感興趣,追問:“甚麼是情緒記憶?”

“我在催眠過程中一開始都是針對她感興趣的話題,態度都是以讚揚爲主,她的記憶裏高中時代非常美好,家庭和睦相處,同學友誼深厚,哥哥對自己愛護有加,她成績又特別優秀,當然,她還有一個暗戀的對象,無論是足球場上還是餐廳裏,圖書館裏,還是晚會上會彈吉他唱民謠,都讓她心動不已。那個少年愛穿白色的衣服,人羣裏特別醒目,是她第一次情竇初開的美好回憶,每當她提白衣服,潛意識裏都和愉悅的情緒聯繫在一起,所以這段記憶我給她把白衣服這個詞強化保留了下來。”

向陽摸着下巴,“這人,憑我的印象,應該是你吧,唐梓航?你不就是愛穿白襯衫,白 T 恤?可是你爲甚麼要把她關於你的記憶刪掉?你不就是很享受別人的仰視崇拜麼?”

“這只是一開始,小葵後來爲甚麼不參加咱們聚會了你知道嗎?”

向陽搖搖頭,他還真記不清了。

“因爲我後來不是遇到明慧了嗎?小葵的記憶裏關於我的情緒都是失

落,難過,鬱悶,但是她從沒跟任何人說過,假裝堅強,真是讓人心疼。所以我徹底把她暗戀我這段刪了。唯獨保留了一開始白衣少年的印象,這種情緒記憶只要在,還可以重新建立的,所以她現在心裏有好感的白衣神祕男,說不定還是我呢。”唐梓航挑了下眉。

“嘿,居心叵測啊。她可禁不起你再傷了,內心脆弱着呢。歸來你也不

再是之前那個單純癡情桀驁不馴的少年了,花心大蘿蔔一個。”

“你那心理診所辦的怎麼樣了?聽說開在高院那裏?”向陽換了個話題,唐梓航一直沒對他說他去新疆辦甚麼事,甚至於刻意迴避那個話題,向陽知道他不想說,便也不問。

“嗯,還行,生意不錯,我的合夥人都是國內頂尖的心理專家,名聲在外,根本不愁客源。現在人壓力大,心理問題也相對多。很多顧客只看重結果,不顧及價格,所以我們做的是高端客戶羣。”唐梓航斜眼看向向陽,略帶調侃地問,“你最近壓力很大麼?都長痘了,愁眉不展,感覺喫不消的話,

可以到我這來坐坐,我幫你疏通疏通。”

“去,我纔不需要,”向陽笑着說,“我的問題我知道,唯有‘小寶貝’這個案子破了,方能解憂愁。”

唐梓航看了向陽一眼:“旁觀者清,當局者迷,不涉及機密就說說吧。

看看我能不能從犯罪心理方面提供一些破案思路。”

向陽按了按太陽穴,“說實話,我辦案到現在,從沒看到過這麼詭異的現場。死者死前,是清醒的,她沒有被捆綁,血檢也沒有藥物成分,更沒有吸D,我們發現她時,她斜躺在賓館的牀上,被割破動脈的手臂伸出牀沿,讓血滴在地上,她的頭微微往上抬,注視着那隻被割斷動脈的手,至死都沒閉上眼睛,眼神空洞無神,沒有任何情緒,比如其他死者那種絕望憤怒。一般失血而死,通常會因爲體溫和血液驟降,引發休克。她本該在夢中睡去,但顯她沒有,表情淡漠地注視着自己的手腕,表示她親眼看着自己的生命一點一滴逝去。

是不是很詭異?可惜了,女孩前兩天剛剛接受一個學長用九十九個柚子求愛,

答應做他女朋友,據調查當時還挺轟動,就出了這檔子事兒。那男孩受不了

刺激被父母接回去休養了,調查結果顯示他沒有作案時間和動機。但是根據死者死前平靜的反應推測,這個人是熟人。”

唐梓航沉默了一會兒,問向陽:“你看過她生前的照片,從男人角度看,你覺得算美女嗎?”

“算吧,畢竟舞蹈專業科班出身,形象氣質都沒有問題。”

“我們假設犯罪嫌疑人是個男人,面對這麼好看的美女,爲甚麼沒有性侵?如果想QJ不留 DNA 難度不大,爲甚麼沒有這麼做?”

“除非他有隱疾,比如性功能障礙?”

“嗯,不排除這種可能。現場還有甚麼發現沒有?”

向陽想了一下,然後拿出一摞照片補充道:“地上除了血跡外,其他地方被人刻意擦過,一塵不染,包括窗臺、電視機、牀頭櫃。還有房間裏放的飲品零食包裝盒等等。旅館老闆否認是服務員所爲。那你說這變態出於甚麼心理?”

“有點意思,你們遇到的對手,絕對是個勁敵。”唐梓航翻了翻照片,頓了一下,“兇手不是在擦除指紋,他根本不可能留下指紋。他是對每一個細節都力求精益求精,他也不是在S人,而是在追求一種至高無上的美——死亡之美。”

“死亡之美?”向陽眯起眼睛,細細地咀嚼這四個字的含義。

唐梓航翻着照片和檔案說:“兇手把所有的東西都擦得乾乾淨淨,連

電話、果盤、窗棱甚至地上的角落都沒落下,如果只爲了擦指紋和腳印,有些東西、有些地方他根本不用擦,就像轉角玻璃櫥的最上面那格,面只放了一盒旅館提供的方便麪,他肯定沒喫,也不會去碰,但爲甚麼他連那也擦了?”

“因爲兇手有潔癖?”向陽沉吟道。

“聽說過極度自戀型人格嗎?”唐梓航把玩着手機,一臉嚴肅道:“美國國安部危險人格鑑別頂級專家喬·納瓦羅在 FBI 危險人格識別術書中第一個提到的,就是這種人格。這種人格泯滅同情心,極度剛愎自用,即便全世界的觀點和他相左,他也不會承認他是錯的,並且會用盡一切手段證明自己的正確性,他們追求完美,追求別人仰視或矚目他自以爲的長處,比如那種人長得帥的話,就會很喜歡自拍,有錢的話,就喜歡炫富,既帥又有錢,還很有女人緣的話,他們甚至會拍下性愛錄像。”

向陽怔了怔:“你是說,他把屋子打掃得那麼幹淨,是爲了拍錄像,炫耀自己完美的犯罪成果?”

“這只是我的推測,但如果你們有辦法查你認爲最具作案動機的嫌疑人的電腦或手機,可能會有點收穫。”唐梓航微微一笑。

向陽也夾了個丸子,對着丸子沉吟道:“這麼說,從心理學上分析,這個兇手有兩個特質:一個是性功能障礙,還有一個,是極度自戀。手機裏可能藏着那晚拍的視頻,當然最重要的是這個人和李琳琳之前有一些交集。你說,爲甚麼兇手會選她?會不會暗戀她?沒有得到所以毀掉?”

“你想多了,極度自戀型人格只愛自己。”唐梓航喝了口湯,繼續道,“選她只有一個理由,她漂亮完美,你想,他連灰塵都不能容忍,怎麼可能容忍主角有任何瑕疵呢。”

話題告一段落,兩個人都陷入沉思。向陽這幾天經過查找資料,發現其他省市也有過類似的死亡案例,都是近兩年發生的,都是自S結案。沒有人對死亡現場血樣提出過質疑,所以是否和“小寶貝”案有關聯,還不得而知。

他要抓緊去半年前有過類似死亡案例的鄰市一趟瞭解情況。

唐梓航的手機響了起來,他看到屏幕上的跳出來的名字,嘴角微微上揚。

“Hi, Aberdeen。”

“……”

“OK, A.E teased me into getting a haircut, I’ll go to get it, see you tonight。”

唐梓航掛掉手機,看向向陽,問:“下午去診所處理點事情,晚上一起打飛的去香港,怎麼樣?”

“去香港幹嘛?”

“蘭桂坊泡吧。”唐梓航雲淡風輕道。

“去趟香港就爲了泡吧?!”向陽差點把嘴裏的茶噴出來,詫異地看着他,“剛纔打電話給你的是你新女朋友?”

唐梓航往鍋裏放了幾片牛肉,一臉正經地糾正道:“女性朋友。如果非要愛才算的話,我孑然一身,還是純情處男。”

“幸虧小葵忘記你了。”向陽對他搖了搖頭,把他放進鍋裏的牛肉都撈上來,放進自己的碗裏。

唐梓航沒接話,突然食之無味,索性放下了筷子整個人懶散地靠在椅背上伸了個懶腰,隱隱露出腹肌,配上他撩人的眉眼,好看極了,也怪不得姑娘們都前仆後繼。

“我說,你怎麼就不能學學我,專一癡情勇於擔當。”向陽拍拍自己的胸脯。

“瞧你那樣兒吧,能不能別每次貶低我,最後目的都是抬高你自己行不行。不吃了,飽了。”

向小葵站在劇院的天台上,她只是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平定下情緒,不知不覺就走上了天台。

天台是個空曠的大舞臺,以前,她和劉漫經常在這裏苦練臺詞,但今天,只有她一個人。她興奮,也有些失落,興奮是因爲她終於得償夙願,拿到了法圖娜這個角色,失落是因爲不知道以後怎麼面對劉漫,明明是自己憑實力贏的,可是怎麼都感覺像是竊取了別人成功的果實。

她拿起手機撥通了哥哥向陽的電話。

“小葵。”

“哥,我拿到法圖娜那個角色了。”她的話異常平靜,沒有活力,短暫的激動過後,對失去友誼的恐懼失落變本加厲地向她席捲而來。

“小葵,好樣的,恭喜你,其實我接機那天就從漫漫的表情裏讀出來了這個結果,只有是你,她纔會是那種複雜的表情。她的角色是啥?”

“她演我的,我的婢女。”

“這樣啊……”

“安慰的活兒就交給你了。十天後,這場戲就要公演,你到時一定要來,記得把老向也帶來給我加油。”

“好。”向陽掛斷電話,微微地嘆了口氣,他不知道該爲自己的妹妹奪得主角而高興,還是爲劉漫落選而遺憾,他想馬上打電話給劉漫,卻沒有想好怎麼說才合適。

“小葵?”唐梓航一猜就着。

“嗯。”向陽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對唐梓航道,“我女朋友劉漫,和小葵在一個劇團,最近劇團排了一部新劇,小葵和她競演女一號,今天結果出來了,小葵拿到了那個角色,她落選了。你說我該怎麼辦?”

唐梓航懶洋洋地笑道:“老規矩啊,請客幫小葵妹妹慶祝一下。”

“我們回顧一下我剛纔講述的事件裏,女主人公是我女朋友好不好?我在跟你請教問題,關於如何哄女孩開心?”

“嗯,這個問題,帶她買買買,陪她喫喫喫,晚上,啊啊啊。”

“真特麼是情聖界的禽獸啊。這麼直截了當一針見血。可是劉漫的性格很安靜沉穩,每次生氣都愛自己待著。不吵不鬧,那我怎麼哄?大神,有甚麼招數?”

“你平時都怎麼哄?比如你答應陪她,但是臨時有任務,不得不走。”

“開心點啦,不要不開心啦,別想那麼多,我這不是有事兒麼,忙完就陪你。然後她勉強笑着說,去忙你的吧,我一個人靜靜。”

唐梓航在他肩膀上敲了一拳,“傻小子,怎麼哄都好,千萬別選,讓她自己靜一靜。從心理學角度來說,就像男人需要尊嚴和寬容一樣,女人需要的是耐心,陪伴,和理解。所以諸如開心點啦,不要不開心啦,這樣的空話都是0 分,這樣只會讓女人更委屈憤懣。她要的是你真的明白她的處境並感同身受,分擔和理解,然後做出符合她價值觀的評論,最終給予恰當的適合她行爲和思維模式的化解方法。簡而言之,從今天起,任何時候面對她的不開心,你要做的不是把她拉出來,而是跳進去再和她一起爬出來,比如你抱着她,看着她的

眼睛說,寶貝,那我不去了,爲了你我選擇違紀,好好陪陪你,後果我自己承擔,不用擔心的,你在我心裏比工作重要。然後激烈綿長的吻。她身體到內心得到滿足以後,就會馬上送你去工作,還特別愧疚,生怕耽誤你。”

向陽聽得如癡如醉,就差點拿小本本記重點,全是泡妞乾貨啊。

甘拜下風啊。還在回味,只聽唐梓航說:“我也該走了,接下來的行程滿滿的。”向陽點點頭,突然又想起來,說:“再過幾天,他們那部戲首演,你一起來吧,大家互相認識一下。”

唐梓航站起身穿上外套,笑了一下,說:“好啊,到時候鑑定一下你今天所學的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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