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篇 京制千斤頂

這些日子panda的情緒起伏有點大,就是一日晴一日雨的樣子。我問了問臨牀那個曾經因爲失戀患上抑鬱症的傢伙,他說panda可能也是快要那甚麼的人了。我於是就想到了AM藥,麻繩,五層教學樓和兩塊錢一把的劣質小刀——我覺得這些S法都不太體面,至少不那麼幹淨,需要別人來收拾現場。我敲敲腦袋,想了一下,自己恐怕是不會去幹的。至於panda那個潔癖,就更不會了。於是就這麼放了心。等心落地,踏實一點以後,又輕輕提一提,想想別的事情。

我想起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他失戀了。當然我很快就意識到這是不可能的。因爲他人長得很清秀,着裝打扮也得體,談吐更是有點點學究氣,不說萬人迷,至少也是個千人斬級別的——在這段描述沒有一項成立甚至都走向反面的情況下,他是不可能找到女朋友的。這麼損的話也不是我說的,而是上半年時候panda爲了“更好的生活”所做的總結,就像是先分析劣勢再加緊趕超這類的行動。但他最後也沒完成這個行動的後半段。一方面是因爲他在開始天天敲鍵盤罵隊友以後難免有些“注孤生”不願改變的想法,另一方面就是他還一直停留在總結的那個階段——弱點實在太多,總結不完了。

但也就是這麼個乾乾淨淨,從來不長蝨子和緋聞的傢伙,在我轉班之後竟然也像是迎來了人生第二春一樣(如果有第一個的話),傳出來同時和三個姑娘好着的消息。告訴我的人也是言之鑿鑿,不停描繪他和三個姑娘相處的Y靡場景,還一邊說一邊讓我趕緊給他介紹一個,全然是被刺激到了的樣子。這就讓我有些犯愁,不知道該相信自己的判斷,還是相信以對面那傢伙低得可憐的虛構水平,沒辦法說出這麼精細的畫面來。

我於是放下餐盤,走到食堂窗子邊去,打了個電話給panda。隨後是中國電信新換的一首輕音樂和像抱怨一樣的嘟嘟聲。等到我準備掛斷的時候,電話突然接通了。對面一個清脆的女聲說:”喂?”我愣了愣,沒明白髮生了甚麼,只是很自然地摁了掛機,然後笑着跑回飯桌前說:”剛纔去了趟洗手間。”

在接下來的故事裏,我原準備叫他小陽或者潘達;但前者會讓人聯想起肖恩和它的朋友們,後者又沒了連續感,所以只好繼續叫他那個英文名了。唯一需要強調的是,panda就是panda,不是那甚麼國寶熊貓,也沒有被奇怪的機構保護起來,是純天然的家養動物,可以遠觀也可以褻玩的。

所以按照一個故事的固定順序。介紹完了臺本人物,我們就需要講一講我同panda見面的事情了。而有關這個事情,如果要擬一個總結的話,我們就會說:雖然panda盡力把自己打扮成一隻兔子,但因爲在四百分的入學考試裏高了第二名六十分,他最後還是被當成了大熊貓——每天被圍觀欣賞,並且還要回答觀衆提出來的指定問題,也就是順便承擔起一位講解員的職責,盡心盡力地解剖自己。

而我想說的是,雖然我現在以一種局內人的態度在描述這件事情,但那時候我也就是個圍觀的遊客,而且還是提問很多導致講解員很厭煩的那一種——這是我兩週之前才知道的,若不是因爲胖子告訴我說“起初panda覺得你很煩人”,我還以爲我同他真是一見鍾情的。但也因爲常麻煩他,所以我很快知道了他家是本省人,他從小在北京唸書,長大,初中時候的練習冊就是我準備競賽的用書,中考在沒加分的情況下考了海淀區三十六名,又因爲異地高考政策不成熟,跑回我們這窮鄉僻壤來唸書,找罪受…… 至於後來我怎麼進了局,事情又怎麼變成了這樣,我也一無所知。我只記得那幾天太陽大得驚人,我和他站在一起,在隊列中的某個角落,時時說些話,乾淨的,不乾淨的都從嘴裏吐出來,好像那些話可以一下子飛到頭頂上擋住陽光和他臉上無可挽回的曬傷。我們說說鞋子,跑步的,踢球的;說說姑娘,隊伍裏面的,被選到儀仗隊的;說說今天晚上要借誰的衣架和洗潔精;說他以後去電視臺,我去校報,一口氣拿下學校裏的所有媒體…… 還說了甚麼呢?

我想起那天我們偷偷跑到旁邊的水泥看臺上去,乘着整片訓練場上僅有的一點蔭涼,難得地嘗着一點休息的味道。看臺比下面的訓練場高出一兩米,遠遠看着陽光下面的方陣,難免就生出“俯視蒼生”的想法,再加上那太過意外了些的舒適,就全都亂套了。他喝了幾口水,像喝醉了一樣地笑着,說再下個月他就十六了,算半個成年人了,一定要在那之前找個女朋友。我笑說他還是先當備胎的好,不要想着一步登天了——我原以爲他會反駁,或是倒過來嘲笑我。可那時候我分明見到一種無可言說的悲傷出現在他的臉上。

說不定是的,他說。存在於空氣中的尷尬漸漸膨脹開來。我們都意識到了,於是便換個話題,說起了未來,說起打算和沒打算,最後說起我們的幸運——家庭的,自己的,環境的。他說好像在這羣人中只和我說得上話。我說這世界本來就不公平,並不能責怪別人,無非是我們幸運了那麼一點點而已。他說,通過努力這些都應該是能改變的。我抬頭看了看頭頂上被照得發亮的樹葉子,對他說,搞不好很多東西從一開始就已經沒有改變的餘地了。

然後除了靜止的風,沒有誰再說話。

我和panda趁着班主任還沒認全人就先把座位給換了。當然是坐在一塊兒的。雖然我老覺得這事情panda的同桌不太情願,但他又一直告訴我說對方真的同意了,於是我就不再發問了,心安理得地每天上課和他聊天說話。

不過我最近總在懷疑那時候是不是被耍了,他只是打着同我同座的幌子接近我後面的那個姑娘——誠然爲了一個男人喫女人的醋很沒有風度,但這一定程度上又同我所剩無幾的尊嚴有些關係,所以還是有着必要的。只是這事情我也不能拿去問他:他要真是耍我,也不會承認;要真承認了,又多半是氣話,不可信。但我要是不問他就下了結論,又有點被害妄想的意思。總而言之,我現在也弄不清楚這事情。只能告訴你那段日子他和那姑娘進展很快,有種panda的目標就要實現了的意思。

由於這兩位每天早上談新聞,課間說八卦,下午聊電影,晚上講小說,不斷向周圍的單身漢們釋放着負能量,我就總有種預感,覺得哪日會有人去舉報他們,或者是他們自己遭了報應——就算我當時正處於戀愛之中,也不免這麼想。

但事實證明壞人是不會有好下場的——無論是戀愛中的還是差一點就進入戀愛中的——開學第二個週一的晚上,我和panda就被值班老師抓了出去。其實我們根本就沒有說話——我的意思是我們倆傳紙條了,而且還在上面公然討論了講臺上那位女士的相貌和年齡:我猜三十他猜四十,而且都覺得她是個門神像,很嚇唬人。爲了保險起見,我們是用我們唯一會的一門外語交流的。但似乎英語是太普及了些,那老師竟然認得我們寫的東西,於是就在教室外面問我們寫的是誰。我們同她說是之前監考的一個老師,她卻不信,硬說這寫的就是她自己,又說:”我有這麼老嗎?”我們倆慌說沒有,她這樣子看起來最多二十三,剛大學畢業一年的樣子,正是青春活力四溢的年華啊。她又吼了一聲:”我有這麼年輕嗎?”我倆就被嚇到了,不知道怎麼是好,就一個勁地點頭,表達我們對她最由衷的看法。她最後大概是受了感動,她終於把我們放了回去,只警告我們不要再犯了。

這件事情當然不是甚麼好事,但也沒甚麼更嚴重的後果,畢竟她不是我們的科任老師,沒機會天天騷擾我們——我這話的意思你也明白了,我同他因爲多些話,所以被科任老師拉去短期批鬥長期騷擾。而這場景實在是太過於常見了,所以我想並沒有甚麼敘述的必要。你們只需要知道最後我同他被分到了另外的位置上就行了,至於怎麼理解,是如講臺上的諸位一般說成“拯救了他們”,還是像他背後那個姑娘一樣,說是“被拆散”了都是可以的。

至於其他的事情,我只能告訴你說,他喜歡她的日子遠比我的想象要長。或許是正式開學的那天,或許是更早,在軍訓時候偶然看到的一眼。只是這事情就像用迅雷下電影一樣,前面加了速,到後面總歸要卡在百分之九十九的地方,把速度清零,調整一番再衝向百分之百——當時我和panda都是這麼想的,相信距離會產生美,隔着幾張桌子有助於他和她快些跑向終點。只是不久我們就發現戀愛這事情和下載器終究不大一樣——下載器畢竟不會後退,戀愛卻是會降溫的。等那開水變成溫開水的時候,panda才意識到事情不大對勁,苦惱地開始了他成爲備胎的夢想。

有關panda想要成爲備胎的事情,如果嚴肅一點說的話,那麼他起初確實是想戀愛的。雖然他之前從來沒有過這方面的經驗,甚至和異性也幾乎沒甚麼接觸,但他看到背後那姑娘的時候很快就動了心。然後因爲他很明確地把這主意告訴了我,我就沒告訴他我也覺得那股姑娘不錯,轉而向他說起了“要敢於做點事情”這類觀念。

我覺得這樣做很保險。一方面可以讓他真地去追追自己喜歡的姑娘,另一方面,要是他成了,還被他爸媽抓了個正着,我也可以說自己說的不是那個意思,是他理解錯了。也就是因爲我太小心謹慎了,導致他一直放不開手腳。換座位之前倒是近水樓臺先得月,一副要大功告成了的架勢,可換了座位之後就再沒同人家說過話,硬生生讓距離產生了小三。每天看着她同別的男孩子說話,然後自己在一邊苦惱。難得跑過去找她,也是以學習委員的身份問一問英語課代表今天有甚麼作業,然後話都不聽完就扭過身子跑了。

不過這樣的強度似乎也有好處,他受了點刺激,又不大,就很執念地踐行了自己軍訓時候的諾言,跑到了電視臺去報了名。我問他原因,他就說人“要敢於做點事情”。我一聽就知道不對勁,又逼問他幾次,他才告訴我是因爲那姑娘去了學生會,說不定還要當個部長,爲了“門當戶對”,他就決定去電視臺,憑自己的努力也混個部長噹噹。

我在那幾日陪他去面試的時候常覺得這是自找的罪孽,但等他從房間裏面跑出來,喊一聲北京式的“耶”的時候,我又突然覺得這事情蠻好玩兒的,不禁就生出“這傢伙搞不好能成”的想法來。

後來的事實就是他成了,而且是很快就被確定錄取的。去電視臺報道的那天他也拉上了我。我們從一樓走到四樓。我問他說電視臺有多少人,他說不知道。我又問那兒人會不會比我們班姑娘還多,他說肯定比我們班的好看就是了。我於是輕輕念出來那個名字,他就突然啞了口。然後兩個人在衛生間洗洗手,很莊重地走進去。他去會議室——遲到了幾分鐘,我就坐在外面沙發上,拿着本黑色外殼的《紅拂夜奔》等他。

我覺得panda的臉可能和李衛公差不多長。同樣生個大嘴巴和小鼻子小眼睛。眉毛密密地排着,頭髮也是一樣帶點黃色,硬硬地插在頭上,唯一的區別就是panda有個厚厚的眼鏡,而且鼻樑上仍舊留着軍訓時候曬出來的色差。

我清楚地記得李衛公死了。然後紅拂花了很多時間打報告,申請要自S,在等待上級回覆的過程中不斷回憶起李衛公設計的長安城。那時候我覺得那長安城雖然方方正正的,卻擁有着很多的可能性。也許很多看起來註定的東西也是可以改變的。這道理我自己也說不清楚。但總之很快就被驗證了——因爲有電視臺的假條, 那天晚自習遲到一刻鐘的我們大搖大擺地走進教室,沒被罰站。

如果拿地球上的所有人出來排個序的話,那panda大概是臉皮最薄,而腦子又最不敏感的那一種。這種奇怪組合的結果就是他很難受到刺激,但一受刺激就會很受用,並且由此生出“要敢於做點事情”的想法。

有關他的遲鈍,最顯著的例子就是他從來不在意別人叫他的外號,甚至還會自己起外號供別人稱呼。你如果看了他最出名的節目《生活小貼士》,就可以叫他“逗比教繫鞋帶兒的”;要是看了他上鏡最多的節目《大嘴觀天下》,又可以叫他“大嘴”;或者你要是聽說他的光榮事蹟,也可以毫無顧忌的叫他一聲千斤頂——也就是換備胎期間偶爾頂一頂的傢伙。總之無論你叫甚麼,只要他知道是在叫自己,都肯定會回頭衝你打個京味兒的招呼,說句:”好啊!”好像全然沒察覺到你在罵他一樣。

而我第一次看見他被刺激到,還是去年秋天快結束的時候。那天早晨我和他喫完早飯,一起走到教室去,就看見那姑娘桌子上擺了一桌子的酸奶。湊過去一看,酸奶擺成一個桃心,桃心的中間是一包煙和煙盒下面的信。我當時也是有些驚到了,自認甚麼手法沒見過,卻突然遇到這樣不按常理出牌的,實在是自愧不如。只是我也知道這法子肯定是行不通的,就同他說送禮物那人是在開玩笑,酸奶擺成桃心大約就是“我喜歡你的奶”的意思。可他似乎沒聽進去,連這麼有意思的笑話都不做反應,只一直問我該怎麼辦,我被煩得受不了了,就給他說讓他也寫一封情書給她。

後來的事情就又一次教會了我不要亂說話:他因爲不會寫,就讓我代筆。我賴不過他,只好給他寫了一封,到打印店去打了出來,又幫他夾在本子裏,偷偷放到那姑娘桌上。事情自然是沒甚麼好結局的。那姑娘看了信,笑着問說這是在哪兒抄來的(不得不承認我有些受用),他很認真地說是自己寫的,那姑娘於是也很認真地沒給他準確的答覆。

但那姑娘倒同我說了些事情。她說panda不是她喜歡的類型,讓我勸panda不要再費勁了,好好去找個別的姑娘。我告訴她這話還是她說比較好。她說她怕傷了他,讓我幫她寫。我想了想,寫好了一份,發給她。她改了些字句,說太溫軟了,應該強硬一些,然後發回來給我,讓我轉給他。我收到信息以後就把它存在了草稿箱裏,告訴那姑娘事情已經搞定了,等着看結果就好,然後跑過去給panda說:”我覺得你應該從點滴做起,每天送她一點小禮物。”

他於是開始和她有了些短信來往,並且每天都會把一朵紙折的玫瑰放在她的桌上。

“冬天,早上七點二十分。淡紫色的天幕中漸漸透出紅影。就像戴上了有色眼鏡,狹窄視野裏的一切都染上了紫色。”

從紙質玫瑰綻放的那天算起,紫色的天空以及我和panda心中未可名狀的惶恐,就這樣持續了一整個冬天。那些事情都經不起想,一想就覺得沒甚麼大不了的。無非是我不斷否定自己筆下的字跡,而他不願意承認自己與那個姑娘之間小數點後五位數的可能性。但我們又是切切實實地惶恐着。

我們互相抱怨,其實都是在尋求心理安慰,可彼此又卻都不是喜歡喫糖的傢伙,嘴巴一點兒也不甜。我問他“我的東西真地寫得有那麼差嗎?”他說“是的”,又反過來問“我和她還有可能嗎?”我搖搖頭。

但問題就在於我可以說別人瞎了眼,不認識我的好文章,日後肯定會遇到伯樂;他卻只能說自己瞎了眼,攤上一個難搞的傢伙,然後不停嘆氣。事情到了這一步就很明顯了。我靠着一點自我安慰,心情時好時壞,他卻一直下陷,直到某一天抬着洗腳盆到我的牀邊,追問我“活着的意義。”我同他說我也不知道,要不哪天就一起死了算了。他說滾。一個小時以後又給我短信說“好”——我猜是因爲她那天晚上又沒回他短信。總之事情就這麼說定了。我從此開始珍視我剩下的人生,每天早晨記下自己的夢,起牀的時間,天氣,晚上還要做些總結。

晚上的總結都找不到了,晨間的記錄還意外地留着一些——天空總是紫灰色,PM2.5在150-250之間,上限居多,六點五十從宿舍出來,七點一刻到教室,石榴花落了下來,乾枯的枝條上的蟲洞越來越多:

一切都在變,卻又都是現成的;一切都是昨天的,卻又分明是另一個日子。日復一日的生活穿透了時間的縫隙,把日子熨得平整起來。於是石榴樹和時間都成了陰鬱的代名詞,我和panda就在它們的帽子下面生活,無法掙脫。

他仍舊用心地經營着他的生活。

每天洗一次澡。朝容易受潮的衣櫃裏放乾燥劑和除臭劑。用扳手把衣架做成鞋掛。他循規蹈矩地做着所有事情,和他的輕度潔癖無關,他只是試圖把生活過得精緻起來,告訴自己沒有她也能好好過下去。可每到夜深人靜,只有我和他發短信的時候,他又不得不宣告自己嘗試的失敗。

他心情不好的時候常叫我出去走走。他雖然遲鈍,不容易受外界影響,可他自己的心裏卻總有些憂鬱的種子。初冬的操場有種枯黃的味道。毛毛雨打在我們眼鏡上,把遠處的探照燈的光線散射成一團一團的焰火。等到亮得受不了了,我們就用襯衫擦一擦鏡片。雖然擦不乾淨,但至少沒甚麼水珠。

他後來開始跟着我跑步。距離不長,就一兩千米。我給他說我原來心情不好就會去跑步,心情越差跑速越快,所以朋友只要看我繞着操場就會陪着我跑,權當安慰我。他說我這就是作,直接說就好了。我告訴他跑一跑還是不一樣。他說確實跑完之後心情都好了不少。

跑步的日子裏他漸漸開朗起來。我覺得他可能就要走出來那段還沒能開始的戀情了。可他卻告訴我他一直喜歡着她——就在某個週四晚上我們跑步的時候。那天我和他在內道慢跑,看到前面有個熟悉的影子——我知道是那個姑娘,他大概也清楚,只是我們都不太願意相信——因爲那個影子牽着另一個影子的手。等跑過他們身邊,我清楚地看見他回了一下頭,扭回來的時候還說“沒看清,那誰啊?”我告訴他那是那個姑娘。他就有些顫抖地問我她旁邊的是誰。我說是閨蜜吧。他沒說話。然後等那一圈到終點的時候,他告訴我說他胃疼,先回去了。我說好吧,然後繼續繞着操場兜圈子…… 那之後他就沒出現在夜間的操場了。她倒是經常過來。有時候確實是和姑娘們一起來的,有時候也和那天晚上一樣,和一個男孩子在一起。panda表面上不在意,憑着自己國人的天分,每天七點寫完作業,玩兒上一整個晚自習的手機,好像看破紅塵了。私底下卻到處找人打聽她的消息——是新找了一個,還是和原來的誰複合了;和誰是傳聞,和誰又是真的開始了——我想他大概在等一個空隙,好把自己忽地塞進對方的世界裏。

爲了安慰他,我告訴他說,現在和她戀愛的那些男人無非就是備胎而已,沒甚麼好怕的。他說要是他們是備胎,那他就是千斤頂,只有換備胎的時候纔拿出來頂一頂……七 我們知道panda最後還是失敗了。他在兩個月後放棄了疊玫瑰。三個月後放棄了每個月給她一封情書。五個月以後放棄了去追求她。十個月以後放棄了去喜歡她——我們當然可以這麼說,只是我們未必不能說成他在兩個月、三個月、五個月、十個月之內,被他所想要的東西放棄了一次又一次。

我們說不清楚都發生了些甚麼。我們甚至沒辦法肯定panda是不是真的喜歡那個姑娘,還是說只是那遲來的青春期的第一次躁動,把一切事情變得那麼漫長又短暫。

在這些日子裏,那個姑娘換了幾任男朋友。我去跑步的時候常看見。panda卻還是一點變化都沒有,只是偷偷把嘴巴里所有關於那姑娘的事情,都變成了“她”。

我總是會罵他性格糟糕的。馬馬虎虎,記不清小事情,不喜歡在自己身上找責任……我曾經給他說過很多他的小毛病。他同我爭吵,用北京腔,說這有甚麼大不了的,他又不找女朋友。我本想繼續說,可每聽到這一句就突然心軟了,總覺得自己似乎虧欠了他甚麼——因爲那封情書沒寫好,或者慫恿他去做了一件算不上愚蠢的事情。

我本該流點眼淚的。因爲他那話說得絕決,而且沒有一點點希望的意味。可我又偏偏看到他變成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人:懂得考慮別人的感受,縝密,出了事會先責怪自己。我想我沒甚麼可說的。因爲他也沒甚麼可說的。

他在做,而我在看而已。

上週四他同我說他和另一個姑娘,也就是旁人所說的三個中的一個,快要好上了,問我要怎麼辦。我說都到這一步了,就自己看着辦吧。該怎麼做,就怎麼做。他於是怪我故意推脫。我就只好笑笑,說要等他遇到下一步困難再來找我——或者就是重新變成千斤頂的時候。

後來,也就是這週二,他同我說,他現在喜歡的那個姑娘,用他發給她的一張照片去給另一個男孩子表白,結果成功了。我覺得這事情很戲劇。他也那麼覺得。可卻笑不出來。大概這事情發生在自己身邊就比舞臺劇還沒有真實感了。我只好打趣地問他那個姑娘給他版權費沒有,他說他要好好打聽打聽這事情是真是假。

又過了一天,他笑着跑到食堂,告訴我說他好好打聽過了,那個姑娘沒有男朋友,他還有機會。

再過一天,他又低着頭,說他今天看到那姑娘和一個男孩子走在一起了,雖然那姑娘的朋友再三向他保證說那姑娘絕對沒有男朋友,可是他還是很難相信。我很想說:”這樣的姑娘還是算了吧。”但最後吐出口的卻是“沒事的,都這麼說了,就肯定沒有嘛!”

我於是想起了今年年初,快要放假的時候,更準確一點說就是期末考試最後一天的中午,panda很興奮的跑過來說他覺得他這事兒要成了。我問他怎麼了,他告訴我說那姑娘給他發了一中午的短信,好幾十條。我給他說還是要繼續努力,然後就發了條信息,問那姑娘是不是終於動了心。等了一會兒還沒消息,就進了考場。等到考試結束,從書包裏把手機翻出來,就看到消息提醒——“我只是想讓他過個好點兒的寒假。”

我想都沒想,把這條短信刪掉,發消息給panda說:”她讓你假期好好玩,不要太想她。”隨後又補了一句:”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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