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過年

01

爲甚麼不喜歡過年呢。

我喜歡。

過年,可以不需要目的卻有目的的忙碌,可以不需要理由的歡欣,可以不需要顧忌的真誠而善良,可以不需要條件的重新開始。而過去的一切都會得到神明的原諒,並得到他們對於從頭開始的祝福。

一切都充滿了嶄新的生機,而我,也可以假裝是一個有信仰的人。

02

“這件,對,橘色的,還有165碼的嗎。”我挽着我媽的胳膊,在商場裏逛過年的新衣服。她給我挑中了一件Zero的大衣。

“媽……”我瞥見了吊牌,顯然超出了我媽的承受價格。而顯然我媽也看見了。然而她笑着打斷我:“小和快試試,這顏色襯你皮膚的。”我叫黎和,我媽總叫我小和。她彎彎的眼角佈滿了細密的皺紋,眼睛裏盛滿了不容拒絕的寵溺。我只好脫下身上舊的黑色大衣,由着她幫我穿上。橘色的確很襯我膚色,鏡子裏腰線挺拔,面容年輕而光滑。我媽一愣,粗糙的雙手撫過我雙肩,停下了手中拽平衣服的動作,有些出神。我想起了她那張舊照片。我知道她是想起了年輕時的自己。那張照片年代很久了,還是染色的。我媽站在雪地的松樹下,穿着橘色的長大衣,婷婷玉立,眉眼彎彎,長髮溫婉,氣質真的不輸任何一個女星。當時我看了大呼“女神”。她和我得瑟得瑟的笑皺了臉,第N遍顯擺似的說“我年輕時候比你美多了吧”。她告訴我,那件衣服是大姨剛參加工作的時候買給她的,二百多塊錢,那時候很貴很貴了。腳上的短靴是小羊皮的,大舅從外地回家過年時買給她的,質量很好很舒服,穿了很多年。我媽排行最小,她哥哥姐姐都很疼她。我心裏一酸。從小被捧在手心裏、未經世事的她,卻嫁給了一個並沒怎麼拿她當回事的男人。

“真好看。”她收回神,衝我笑笑,“就這件吧,包起來。”

“媽!”我真的急了,如果買了這件就沒有錢給她自己買新衣服了。

“小和,媽的衣服還都挺新呢。你長大了,比媽年輕時候美了,咱不比其他女孩條件差,媽當然要把你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媽老了,你嫌貴就好好學習,明年多考幾分考個好大學,就算媽沒白給你買衣裳啦!”說話間,我媽已經付好賬,笑盈盈的將手提袋遞給我。兜裏手機震動,我掏出來,看了一眼掛斷。我媽抿着嘴看我笑笑,瞅我好幾眼,不說話。

“媽你想甚麼呢!”我臉一熱,腦子裏突然浮現出路晉邪邪的笑容。

“當然是想我姑娘過個好年,來年順順利利的,考個好學校咯!”

03

關掉淋浴頭,蒸蒸的熱氣在燈泡上纏繞,鏡子中的身體年輕而富有彈性,曲線柔和曼妙。我穿上睡衣,用毛巾裹住溼答答的頭髮,走進臥室,沒開燈,摸索着坐在牀頭,按亮了正在充電的手機。有路晉的短信。

“黎黎我從商場看到你了。你穿那衣服挺好看的,不算糟蹋。”難得的沒有揶揄我的語氣,一貫的肯定句。

“嗯,我自然不像你把衣服都穿成了狼皮。”從夏天我們不堪的分手以後,面對路晉我一直不自覺的用盡渾身解數自我防衛和反擊。可我道行不夠,從來說不過他,都是他在手機另一端人模狗樣的嘴裏吐不出象牙,我在手機這邊吹鬍子瞪眼的跳腳。

“黎黎,你值得好的。”一反常態,路晉沒應承我的譏諷,也沒有調笑我。我握着手機的手一僵,氣氛陡然嚴肅起來。是呵,路晉,我也覺的我值得好的,值得更好的,所以我想離你遠遠的。十秒二十秒一分鐘過去,手機屏幕沉寂。我把它按亮,“二月十四日23:00”。

“情人節快過去了啊。怎麼樣路晉,陸昕比我好搞多了吧。”陸昕比我坦蕩,至少沒我彆扭。我只敢在腦子裏想的,她敢說敢做。路晉要是問她想他了沒有,她會幹乾脆脆的說“想”,而不是像我那樣嘴硬傲嬌裝作不在乎的否認,也不去關注他眼底的失望落寞;在歐樂堡,她會主動牽起路晉的手,墊腳去親陽光下路晉好看的側臉,而不會像我明明覺得很美好,很想給我愛的男孩一個青澀的吻,卻選擇無視他的百般暗示,假裝甚麼都不明白一個人在前面疾走,留失落的路晉在身後;她願意坐很久的公交頂着烈日去路晉在的網吧看他玩lol,陪他一個又一個下午,而不會像我一樣,明明心裏想的要瘋了,卻仍維持着波瀾不驚的撲克臉做完一套又一套數學模擬,在天光暗下時放下筆,咬着脣用痠麻的手指發一條“早點回家”的信息。不像總掩藏內心總逞強的我,我相信陸昕不會晾起路晉的任何一句話。

“算了吧黎和。我今天唯一的室外活動就是在樓下的石鍋店喫着48塊錢的單人鍋,看一對又一對小情侶喫58塊錢的情侶鍋。陪伴我的唯一有生命的就是老闆娘養的那隻上竄下跳的小金毛。”

“陸昕沒約你?”我就是那個渾身溼透了又還想打傘的人,心底那塊溼漉漉的地遮也遮不住,而心思更像條溼淋淋的魚,赤裸裸的摔在案板上還活蹦亂跳。

“當然約了,不過,我怎麼會去。”畢竟道行高,路晉當然明白我的小心思,卻也順着我的話,沒揭發我,“她倒是直接大着膽子撒潑讓我她改備註‘萌萌的女朋友’了。我可一次也沒答應和她在一起,都拿學習當藉口推了。咱倆分手以後我就再沒見她了啊哥,說了人家要爲你守身如玉的……不過我承認經常聊天,也不僅僅是和陸昕聊得熱乎,但是我單身,幹甚麼也沒的管,你也生不着氣吧黎黎?”

路晉恢復了一貫的痞子口氣,見他像以往那樣試圖用不要臉的放蕩試探我,我心裏倒踏實多了。可他那句“沒的管”刺痛了我,也點醒了我:“我生甚麼氣啊,生也是生我自己沒本事過個好節的氣唄。我這人就是挑,但你也說我值得好的,而不是值得對一個人守身如玉對其他人亂搞的人,對吧路晉。”我不知不覺開始要死也要裝好面子,說話開始酸溜溜的刻薄,“你隨便找個熱乎的打發漫漫長夜吧。我明兒一早飛帝都英語競賽,早睡了,您請便。”

“我送你去機場吧。”他沒理會我其他幼稚的反擊。

“天天無證駕駛還開這麼拉風的車,土豪你把交警都收買了吧。”他有錢,也會玩兒,我相信他技術,但我不會敢上他的車。事實上,我不再敢相信他任何一句正經的好話、看似真誠的恩惠。我不會玩兒。

“我要跟我姐一起去了加國這空早拿證了。得了大小姐您睡吧,晚安。”

“晚安。”

迷迷糊糊要睡着,手機又在枕邊震動了一下,我眯着眼點開——“哦,黎和,還是祝你比賽成功。你真的是我見過最nice的姑娘。”

見過的最nice?路晉他沒見過世面吧。

心沉到裝福爾馬林的瓶底,鮮活,但是死寂。

03

我的生日是臘月十五,圓月高掛的凌晨。我爸說,叫黎明吧。我媽說不好,黎明前的夜太孤清,太漫長。她說,叫黎和吧。她曾是個女文青,不是對月傷善變的那類,而是心比月還亮,虔誠的對着月亮許願“人有悲歡離合,但願人長久共嬋娟”的文藝至死的那類。她說和和美美,別離盡頭總是合歡。她總叫我小和,不論是開心的時候,還是生氣的時候。

我想起路晉總叫我黎黎。他第一次這麼叫我,我一愣。從小到大沒人這麼叫過我,都叫我黎和,或者小和。後來我想,也許就是他這一聲聲“黎黎”,把我們叫的越來越遠,也註定了離開的結局。

臘月十五,就快過年了。從小到大,我特盼着進臘月。有雪,有好喝的臘八粥臘八蒜,有熱騰騰的餃子,有生日蛋糕,有驚喜有禮物,有過年的新衣服,然後就有年過,有壓歲錢拿,有好喫的,有捏在手裏的煙花棒。後來,有路晉送我的鹿皮手套。我體寒,一立秋就手腳冰涼,更別提冬天。他從冰島買回來這手套送給我,一貫滿臉自戀的說,肯定不如他暖,不過能時刻陪着我,他不在時我可以湊合湊合。後來他不高興我天天戴着它,這樣他就沒辦法牽我手了。今年生日,他送我一條大紅色羊絨圍巾,他說白色太純潔不適合我,黑色又不襯我這張青春明豔的臉。我沒搭理他,但我心裏清楚得很,我的確不是其它那些天天只想着多考幾分就萬歲的思維簡單的不得了的高三生。我想要的太多。“綠茶婊”這詞兒剛興起的時候,我看了它的百度詞條,“綠茶婊,表面看起來楚楚可憐,人畜無害,只求歲月靜好的文藝型女生,其實很有野心,爲了自己的利益甚麼都乾的出來。”心底一驚,卻也沒對誰說過。我就是那種當了婊子還非得裝出被逼無路立牌坊的人。我不爲了自己的利益,我只想讓我媽過上好的生活,而自己不會過上我媽這種生活。

那條圍巾我喜歡的不得了,卻一次也沒有圍過。我當時死活不肯收,至今路晉也以爲我不喜歡。一摸感受到圍巾溫軟的質感,當時的場景就歷歷在目。路晉後來急了,吼我差不多擺擺架子就夠了,別不知好歹——其實他說的沒錯,當初是我提分手,藉口是我忘不掉前任。他的確和陸昕做過對不起我的事,然而當時我並不知情。是我黎和先不想要路晉了。可後來一天一天翻來覆去睡不着、心裏揪得慌,一次次捨不得斷的和路晉聊着不疼不癢沒滋味的話拖泥帶水的,是我。我倆早就扯平了。

“黎黎……”路晉口氣軟下來,“我知道是我對不起你,你就當虧着,我們重新開始,我一定好好待你,你不爽你打我罵我我都應着,我好好學習,我們考去同一個城市,我就算啃老我也給你好的生活給你想要的……黎黎,我是真心喜歡你了,我們在一起好不好?”

就在路晉說前面一段時,我心裏想要答應他的衝動強烈的怦怦跳,然而他一句“我是真心喜歡你了”,像臘月一盆涼水潑過來。我看不出他的真心,我也曾在我以爲是他的真心的溫柔中沉溺許久,久到不像個溺水的人,反而習慣了一切,呼吸自如。

我笑了,我看見他眼睛裏隱約有因得到而安心滿足的光。我對路晉說,你做夢呢,甚麼真心不真心的,我沒喜歡,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我看見路晉的表情漸漸僵硬,最後把他手中的圍巾往我身上一砸,“滾你大爺的,黎和你他媽就一捂不熱沒心的綠茶婊。”我看着他無證駕駛的騷包跑車一下子就遠去的屁股,安心了。甚麼都沒有,沒甚麼可失去的時候,纔算擁有了所有可能,我纔有安全感。路晉走得越遠,我便越是甚麼都沒有,安全感越濃。

04

春晚舞臺,萬年不變的董卿的笑臉,一羣盛裝的男男女女點燃全國觀衆的激情,一起倒數“十,九,八,七,……”

我走到沒有燈的陽臺,站在窗邊。 “……三,二,一!過年好——”電視裏一片歌舞升騰,與我無關的熱鬧與喧囂。二十樓的窗外,遠遠近近的鞭炮聲連片,恰好看見大朵大朵的金色煙花。

“我遇見誰有着怎樣的對白,我等的人他在多遠的未來……”手中握着的手機屏幕一閃一閃,唱起了孫燕姿的《遇見》。是去年夏天,路晉去上海,在田子坊一家手工八音盒店,親手爲我做了一個《遇見》,放在一架玻璃水晶的小鋼琴中,送給我。他說,遇見我以後,不必再等他的未來之人了。也是去年夏天,他與陸昕一週聊了六百多頁的聊天記錄,給她買了六杯綠茶星冰樂,牽着陸昕的手,玩遍了歐樂堡所有的項目,留我成了分手時的一個矇在鼓裏的笑話。

屏幕上的手機號碼沒有備註,我認識它。從前路晉說要我把他手機號背的像揹我爸的一樣熟。我告訴他我有事從不找我爸,沒用;也不找我媽,怕她擔心。“……我遇見你是最美麗的意外。”孫燕姿唱到最後一句,窗外的煙花落下了最後一朵,我“唰”的劃開屏幕,接通電話。

“黎黎,新年快樂。”路晉的聲音有些沙啞。我很久沒有聽到他的聲音了。我們只在短信或其他通訊工具上與他聯繫過。路晉是沉默太久,還是又抽起了我禁了他大半年的煙。

“嗯。”我吸了吸鼻子,說不出話,從喉嚨裏應了一聲。

“黎黎,我在你家樓下。”

“黎黎,我明天一早的飛機去上海,轉機去渥太華。我姐在那邊都給我打點好了,我去繼續讀一年,然後上大學,工作,成家。也許再不會回來了。黎黎,你出來吧。”

“黎黎,我想你了。”

“新年快樂。”我突然說。平時在短信裏笑笑鬧鬧,聽到他的聲音,我卻再說不出其他祝福的話,也忘記了曾經想要甩在他面前的一切惡毒的詛咒。我甚至不知道該叫他甚麼。從前我總叫他路遠,我說他長這麼高,手指這麼長,總握筷子最上端,以後肯定走很遠,爲甚麼要叫路晉。沒想到,一語成讖,他的路這麼遠,遠到是我站在海邊也望不到盡頭的太平洋彼岸。

“黎黎……”

手指輕點那個紅色的“結束通話”,我將路晉的電話掛斷。我從沒掛過他電話。從前我拒接他電話,他給我發短信,發“三”、“二”、“一”,然後再給我打一遍,我總以最快的速度接起。他懶洋洋的說我長大了,都敢不接他電話了,說下次再敢拒接試試。我沒試過,其實我猜我就算拒接或者掛他電話,他也不能對我怎麼樣。可他單是不理我就夠我繳械投降的了。

我站了很久,直到從高樓的縫隙中看到了一勾彎彎的月亮。陽臺很冷,冷的我看月亮發白,白的像冷光燈。

我突然衝出去,我媽在後面叫我穿上衣服。我狂按電梯的下樓鍵。我媽追出來,給我披上那件嶄新的橘色大衣,說了句“外面冷”,衝我笑了笑就回去了。我鼻子有點酸。她從來不問我要做甚麼。她知道我想做的一定會去做,她也覺得我不會做錯。從小到大無條件信任我、理解我的只有我媽。電梯上來,我手抖得哆哆嗦嗦按了好幾遍“1”也沒按亮。紅色的指示燈從“20”一點點減小,我心跳的速率越來越大,“砰砰砰”的彷彿要掙出電梯了。

“叮——”電梯門開,我衝出去,寒風一下灌進大衣,我裹緊衣服。外面一地殘紅,是鞭炮的碎屑,躺在地上,隨風打着旋兒,沒人理會,成了最喜氣的孤獨。還有幾戶人家在放鞭炮,三個小孩子捂着耳朵尖叫、蹦跳。我沒看見路晉的身影。我慢慢走着,拐角的路燈下有幾粒菸頭。每粒都抽剩了三分之一,是我熟悉的樣子。我曾嘲笑路晉敗家,他嬉笑着說抽菸也要健康。

我站在那裏,那三個小孩子跑過來,經過我身邊,挨個衝我喊“姐姐姐姐,過年好”,不等我回話就嬉笑着跑遠了。

“過年好。”

05

又一年臘月十五。

清晨,我站在外灘的欄杆邊吹着風,大洋彼岸的路晉發過來視頻通話,我理了理頭髮接通。

“黎黎生日快樂!今天渥太華恰好有焰火晚會,給你看啊。”

畢竟太遠,畫面斷斷續續,我看不清盛放在天空的煙花,只看見一條條隕落的殘尾。

“好美啊,謝謝你啊路晉。”風太硬,吹的我臉頰有點僵,眼睛也結起了一層薄淚。但我想我聲音聽起來是真誠的歡欣。

“黎黎,你沒回家?”

“沒有,我在忙着申請交換生,也許在魔都過年……嗯,不回去了。”我放棄了聖保羅大學的公費交流資格,申請了歐洲大陸中世紀風格的學院。拿不起,我可以放得遠遠的,永遠不登上那塊大陸。

“哦……又快過年了呢。黎黎,祝你順利,現在,以後。”

“嗯,路晉,提前給你拜年啦。”想必我紅紅的鼻頭、眼眶,勾起的俏皮脣角,與身後明亮的朝陽相得益彰。

“哈哈,黎黎你也是,過年好啊。”

掛掉電話,我慢慢往學校走去,邊走邊給我媽打了個電話。十九年前,謝謝她,祝福她。路邊賣年貨的小店已經早早開了門,掛出了“福”字和春聯。

要過年了,路晉。又要過了。

祝小和如意安康,黎黎祝你順風吉祥。

你剛剛閱讀到這裏

返回

返回首頁

書籍詳情

字號變小 字號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