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美夢 作者:趙丹盈

1

他的酒吧叫FD。Fond Dream.。

他叫顧長東。我不喜歡這個名字。

2

我盯着顧長東,看他的長睫毛忽閃忽閃的抖動着,有點想伸手把它們都扯下來。我和顧長東在一起的時間已經將近一年,在我的觀念裏,這個時間已經很久,我是個沒有長性的人。顧長東能養活我,他比我大六歲,或者是七歲,我記不清。

我第一次坐在FD裏的時候,顧長東不在。我快要離開的時候,他纔出現。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喝多了,彷彿整個世界都快要坍塌一樣的傾斜了一個角度,我揹着黑色的小皮包踏着高跟鞋“噠噠”的往外走,所有的聲音都沒了,就剩下高跟鞋踩在地上的聲音。

在沙發上醒過來的時候我看見顧長東,他坐在地板上駝着背看碟,我看不清到底是甚麼片子,模模糊糊的,有兩個男人在屏幕裏跑來跑去,我在那一瞬間很想笑,原來電影裏的生活也是一團沒有頭緒的毛線。

然後我就真的笑出了聲音,顧長東也沒回頭,他的視線還是衝着電視的方向,你這個小妞真惹人嫌,吐了一地板的髒東西,我低頭看了看,甚麼都沒有。

我不是故意的,我說。

我從沙發上坐起來,用手把亂糟糟的頭髮儘量的抓的順一點,然後在擺滿一堆方便麪的茶几上拎起我的包,向着門口走。臨出門之前,我突然很想問問顧長東FD是甚麼意思,於是回頭跟他拋出了這個問題,他說Fond Dream。我假裝聽懂了一樣的點點頭,還長長地“哦”了一聲,其實我一點兒都不知道那是甚麼意思。

在認識顧長東之前,我不會生活,也不知道生活是甚麼。FD這兩個字母組合對我來說可能是Food,或者是Feed。再也沒有其他解釋了。

等電梯的時候,顧長東從裏面探出個腦袋,他說我叫顧長東,不等我反應過來,他立刻摔上了門。

當天晚上我又到了FD,一眼就看見顧長東,他坐在離吧檯不遠的桌子上,翹着二郎腿,用食指和中指夾了一根菸,我看他的時候他正在往菸灰缸裏彈菸灰,眼神一抬就瞥到了我。

顧長東放下他的二郎腿站起身朝着我走過來,一屁股坐在我對面,他問我,你一個人?我指了指他,我說你也在。我像是錄音機突然卡了帶,停頓了一秒,我問他昨天我哭沒哭。顧長東利索的回答我,沒哭。

哦。

之後有一大段時間我都沒說話,顧長東一個人絮絮叨叨的說了不少,我一句都沒聽進去,直到最後顧長東忽然說,你跟着我好吧。我想了想,我問他,你有錢麼?他搖搖頭,沒錢,不過這個酒吧是我的,我能養活你。

顧長東的回答像是一個特別有笑點的笑話,我沒繃住笑了,笑的很起勁兒,我說你知道我叫甚麼麼,家在哪兒麼,你就想泡我,你這個進度太快了。顧長東像是被甚麼蟄了一下子似的,他跳起來,從牛仔褲的屁兜裏拿出一個東西,等他放在桌子上我纔看清那是我身份證。

3

我可能做了一個夢,FD不是真的,顧長東也不是真的。我還在二零一二年的年末,等着世界末日來光臨。

結果,世界沒有末日,我的生活變成一張皺皺巴巴的紙,像是我高中時候給米楚寫過的被扔進垃圾桶的小情書。

顧長東特別討厭我說起我過去的情史,每次我想說起的時候他就打斷我,日久天長我就再也不和他說我的過去。因爲除了那些小情史,別的過去我都不想和他談。

我們開始說到Dream,每次說到這個話題顧長東就異常激動,他的腦海裏有一副很巨大的藍圖,從邊邊角角開始蔓延成一個完整的大計劃。他說他要有錢,有酒吧,有樂隊,有女人,其實他的夢想就是所有二十多歲少年的夢想。

除了包裝不同,裏子幾乎一模一樣。

顧長東不喜歡我說他幼稚,可在我的眼裏,顧長東就是幼稚,像是一個小男孩的幼稚。他問我的Dream是甚麼,我說我不知道。顧長東有些生氣,他認爲我是在敷衍他。

其實我是真的不知道我的夢想是甚麼,如果真要較真的說出一個,那就擁有一架時光機好了。回到很久遠的過去,看看當初的自己。

連着好幾個晚上,顧長東都到FD裏唱崔健的《一無所有》。他和崔健的聲音差了不少,唱歌的時候他總是刻意壓着嗓子,儘量的唱出崔健的味道,然後下了臺喝光半杯很冰的伏特加潤嗓子。

我的腦子裏還保留着剛纔的那一小段搖滾的旋律,不自覺的就跑出來了,揮之不去。捎帶着還有零碎的時光。

十八歲的我不穿高跟鞋,沒有漂亮的小皮包,也沒有小吊帶裙。我在十八歲的時候認爲母親是最漂亮的女人。

她有纖細的腰肢,又長又瘦的腿,她畫漂亮的眼影,也塗鮮豔的口紅。我經常趁着她不在家的時候去衣櫃裏翻出她的衣服套在我的身上,寬鬆的衣服在我身上顯得尷尬而彆扭。那時候的家裏沒有男人,我不知道父親是誰,也不知道他在哪兒。

有人說父親是被母親害死的,也有人說父親是生病死亡,或者其他說法就是父親離開了母親遠赴天涯。我更喜歡最後一種說法,因爲那更浪漫,像是古代的劍客,愛恨匆匆,之後就遠走。

我聽見周邊的鄰居稱呼母親爲“妖精”,我一點都不生氣,我喜歡這個稱呼,我覺得那是最妖嬈最性感最漂亮的代名詞,在我的潛意識裏,我完全不覺得那是一個貶義詞。甚至我還帶着些許的驕傲,或許在我成長之後,也會變成一個“小妖精”。

直到她死亡之後,我才理解“妖精”這個詞彙裏隱匿的含義。

她死於艾滋。

顧長東在我耳朵邊大吼了一聲我才緩過神,他皺着眉頭,很大聲的問我,你想甚麼呢。尾音被埋沒在一片吵鬧中,我聳聳肩膀,我在想我們應該去喫點兒宵夜,我已經餓了。

準備回顧長東家裏的時候,已經是凌晨,我們在二十四小時的餐飲店裏喫光了兩大碗豬肉餡餛飩,滿足的打着嗝。

我一邊聽着高跟鞋的清脆聲響一邊跟顧長東說着話,我說我覺得自己應該做點甚麼。顧長東並不驚訝,他問我你想做甚麼。我很誠實的回答說不知道。沉默了一陣,顧長東樂了,他說我們結婚吧,結婚了你就能做正兒八經的老闆娘,這個職業多棒。

路燈都滅了,我的心忽然就亮了。

4

有一天晚上睡覺之前,顧長東心血來潮,忽然就想起來讓我跟他說說我的前度男友。

我和顧長東很細緻的說起米楚,我說他是我前一個男朋友。我說他是一個有夢想的人,有點瘋狂,有點驕傲,還有點文藝。在我的記憶中,他學過畫畫,學過攝影,還學過太極拳。我不知道他爲甚麼會學太極拳,總之在我眼裏他就是個特別不一樣的人。

和米楚在一起混跡了差不多三年之久,幾乎他所有的習慣我都瞭如指掌。在那三年裏,我跟着他看過演唱會,撥弄過吉他,也一起在街上看過漂亮的姑娘,現在想起來都能聞到一股子糜爛的味道。

米楚是個混子,我跟着他也成了一個小混子,米楚說我強勢,控制慾太強,不適合結婚。我反駁他,我說我一點兒都不強勢,我特溫柔。米楚不再說甚麼,他只是笑了笑。

其實我母親纔是個強勢的人,我很怕她,我領着米楚見過母親一次,她很開心,喫飯的時候母親給我夾菜,我不喜歡喫蔥頭,可還是低着頭勉強着全部喫掉了。

葬禮的時候米楚也去了,他盯着我母親的照片看了很久,然後他悄悄的對我耳語,他說你母親長得真漂亮。我笑笑,我毫不避諱的回應他,我說她死於艾滋。

我不知道在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是甚麼心情,可是不久之後我就後悔說出這句話。因爲我在米楚的眼睛裏看見了一絲驚慌和閃爍,可我又不知道說點甚麼解釋一下,於是作罷。

從那天之後米楚就很少和我在一起,我們不再接吻,也不再擁抱,就連牽手也很少。漸漸地一整個圈子都孤立着我,那時候我已經發育的很完善,能夠穿起母親之前的衣服,也學着她塗口紅,然後再畫出很大的眼睛。

我和米楚沒有正式的分手,卻比分手更讓我難過。因爲他失蹤了,在我的世界裏徹底失蹤了。

說到這裏的時候,我看了顧長東一眼,他很平靜,他問我,然後呢?我衝着他笑了笑,我說然後就是我到了這裏遇上了你。顧長東的右手支着腦袋,左手摸着我的頭髮,他說,米楚還真是個文藝的男人。我點點頭,我說我不想談文藝的東西,我就想踏踏實實的談一場戀愛。顧長東聽見我這樣說好像很滿足,他放下了胳膊躺在枕頭上,然後把我摟在懷裏,他說,睡吧。

很快顧長東就睡着了,還起了微微的鼾聲,我異常清醒,我把我和米楚的過去用最簡單而精短的語言一帶而過,可是我騙了顧長東。

米楚失蹤了,不光是在我的生活裏,他在這個世界上也失蹤了。

和米楚在一起三年,他是個有點神經質的少年,我們做過很多瘋狂的事情,他帶着我在山頂上等一整晚就爲了拍一個日出,他用他那輛破舊的二手自行車帶着我穿過很多條街道,他還用他偷來的錢給我買過一隻銀戒指。

米楚很浪漫,那陣子有一部電視劇叫《奮鬥》,特別火,米楚買了好幾罐子啤酒,冬天冷得要命,屋子裏取暖的設備也不好,我們蓋着很大很厚的被子窩在牀上看那部劇,一人拿一罐冰啤酒,看的困了就睡一覺,醒過來繼續喝一口冰啤酒。

米楚說,我也要有兩千萬,有一個大House,還有你。我親了米楚一下,我說謝謝你把我放在你的未來裏。

三年的光景,說長也不算長。

在那三年裏,我跟着米楚因爲偷竊進過少管所,我爲了他的夢想在酒店裏刷過一個月的盤子,手指在水裏泡的都有些腫脹,爲了他退學,還爲他打過一個孩子。說到底當時我也不過才十八九歲,可那時候的我過於篤定,我相信米楚就像是相信我自己,我迷戀他好看的容貌,也喜歡跟着他在一起的刺激。

5

第二天早晨醒過來的時候顧長東坐在牀邊,他跟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其實你那天哭了,哭的很厲害。

我的腦子昏沉的厲害,我說你丫才哭了。顧長東哈哈大笑,他把插好吸管的特侖蘇遞給我,我歪過頭一口氣吸光了一紙盒的牛奶,然後打了一個嗝。顧長東一直都看着我,他說你累不累。

聽見這句話我的心突然顫抖了一下子,我不說話。顧長東接着他的話茬說下去,他說許左左,你逃了這麼久你累不累。我鎮靜的一如平常,我說我身份證上的名字是許晴天,我不叫許左左。

顧長東笑了笑,他從牀邊站起身,他說妞,起來喫早飯了。

6

如果不是顧長東提醒我,我就快要忘了我叫許左左。

母親死亡之後,有一個男人出現在我的生活裏,他說他是我的父親,從前不想面對母親,所以現在纔回來認領我。我不覺得驚訝,也不覺得開心。那時候米楚已經拋棄我,甚麼東西對我來說都沒了意義。

父親是個挺溫柔的男人,他會每日三餐按時給我做飯,晚上十點多囑咐我睡覺,早晨七點叫我起牀。他不催我工作,也不催我戀愛。我生活的安樂閒逸,只是我們不交流,也沒有感情。

一個月之後,父親在喫飯的時候問我關於母親死後的遺產和保險金,我用牙齒很細緻的嚼碎大米,我說等我高興了再談這個問題。他接着問我,你爲甚麼不高興。我頭一次對着他笑起來,我說我被拋棄了,被一個叫米楚的小子,你會替我S了他麼。

我不知道爲甚麼,米楚後來真的死了,死於自己的二手破摩托。我不知道這件事兒和父親有沒有關係,可我一點兒也不高興,甚至難過的也快要死了。

所以後來不等父親跟我提起錢的事兒我就離開那個破地兒了,我總覺得說起錢是個特噁心的事兒。其實母親留下的錢並不多,加上保險金也就幾萬塊,我全部兌換成現金裝進一個旅行包裏逃跑了,除了現金,甚麼都不能給我足夠的安全感。

直到離開的時候我才知道,父親在回來之前已經欠下了一大筆賭債。

7

我特別討厭許左左這個名字,從小就討厭。許晴天是我姐姐,米楚喜歡許晴天,不喜歡許左左。即使許晴天得了和母親一樣的病之後,米楚還是喜歡她。

許晴天失蹤之後我渴望代替她陪着米楚,可是每次米楚喝醉酒喊的名字都是許晴天。他說,許晴天,我想你了,你去哪兒,你想去哪兒,你能帶着我麼,我願意陪着你。我一遍遍的重複着回應他,我是許左左。米楚不理我,他活在他幻想的許晴天的世界裏。

所以和米楚在一起三年是許晴天,不是我。

喫早飯的時候顧長東一如平常,我低着頭喝豆漿,不敢看他,顧長東放下油條,右手越過小桌子捏住我的下巴,我隨着他的力道抬起視線對上了他的眼睛。顧長東嘴角還有油條渣,他叫我許左左,他說我不喜歡許晴天,我就喜歡許左左。我願意天天給你買豆漿油條,挺久以前我就認得你和許晴天,她沒有你好看。

由於眼睛睜得太久而覺得乾澀疼痛,不自覺的略微溼潤。顧長東收回他的手,接着說,我不知道你父母,也不知道米楚和許晴天,我就知道你,許左左,我說不出特別多的保證,我就是想照顧你,我不想代替米楚,因爲我覺得我比米楚更好。

我忽然低下頭哭了,臉頰卻僵硬的要命,我知道我那一刻特別醜,可是我控制不住。顧長東隨手抽了一張紙巾遞給我,喏,我剛纔沾到你下巴上的油還沒幫你擦掉,自己擦。我哭得更厲害了,眼淚成對兒的落在豆漿裏,顧長東莫名其妙的笑了,他伸着胳膊給我擦掉了眼淚和油漬。

如果顧長東再問我一遍我的Dream是甚麼,我一定會告訴他,我想每天早晨一起喫豆漿油條,然後踏踏實實的留下做Fond Dream的老闆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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