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華世達調任局長的內情

  離開韓玄德辦公室,田曉堂剛坐到車上,手機鈴聲突然響了起來。一看畫屏,是劉向來打來的。田曉堂接通後笑道:“該不是又有甚麼新消息吧?”

  劉向來說:“哪有那麼多新消息!”

  田曉堂說:“我倒是想聽到包局長的消息。”

  劉向來說:“還真沒有他的甚麼消息。”又道:“這樣吧,我們晚上一起喫個飯,邊喫邊談。宏瑞的樓頂剛開了個酒吧,我們去那兒。”

  田曉堂說:“喫個便飯,哪用上五星級酒店?”

  劉向來卻堅持要去,說:“到那個高檔點的酒吧去體驗一下吧,跟坐茶樓的感覺應該不一樣。你放心,不用你埋單,我自個兒掏腰包,跟**絲毫不沾邊!”

  田曉堂只得同意了,又說:“你現在在哪裏?我來接你吧。”

  劉向來說:“不用了。我剛買了一部新車。”

  田曉堂大爲驚訝,說:“老兄行啊,都買上私家車了。”

  劉向來卻謙虛道:“不過就是個代步工具,而且養車的花費還挺高的。還是你好啊,開着公家的車,甚麼費用都不用自個兒掏,比私家車還方便!”

  兩人先後趕到宏瑞,穿過一樓大廳,上了電梯。

  電梯裏就他們兩個人,劉向來笑道:“站在這兒,我忽然想起領導乘電梯的故事來了。”

  田曉堂知道劉向來肚子裏裝的段子不少,就說:“你說說看,領導乘電梯怎麼啦?”

  見田曉堂感興趣,劉向來頓時來了精神,馬上說起來:“先講個小領導的故事。話說某位小領導乘電梯,兩個美女緊貼其身,小領導感覺好不愜意。出了電梯,小領導一摸褲兜,才發現錢包不見了。小領導因此大發感慨:作風問題的背後,原來還是經濟問題啊!”

  田曉堂笑了笑,說:“這個故事有點意思,不過我早就聽說過了。”

  劉向來不免有點掃興,卻又不甘心道:“再講個大領導的故事,絕對新鮮。某單位有甲乙兩位大領導,平時乘電梯都是由祕書動手按鍵。這天兩位領導出門,不巧祕書們都有事不能跟着去,只能把他倆送到電梯口。兩位領導進了電梯後,就熱火朝天地聊起了工作,過了很久,電梯還沒下到一樓。甲領導就說,怎麼回事?電梯壞啦?乙領導也說,不是麼,好像一動未動呢。甲領導就惱火道,看來機關後勤管理問題不小,電梯壞了都沒人管,太不像話了……”

  田曉堂哈哈大笑:“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不是電梯壞了,而是這兩位可愛的傻領導根本沒按樓層鍵吧。”

  劉向來說:“他倆從來不用自己動手,久而久之,腦子裏哪還有乘電梯按鍵這個概念?”

  田曉堂感嘆道:“這個故事很精彩。小領導的故事還有點戲說的味道,這大領導的故事未免就沒有原型。想來真是可怕,有些領導被身邊的人慣着,早已退化了,離開下屬就寸步難行。這樣的領導,指望他了解基層實情,關心民間疾苦,只怕也難啊!”

  兩人上到樓頂酒吧,挑了個包間坐下。只見頭上是整塊無縫玻璃,抬頭就可仰望夜空,田曉堂頓時興奮起來。更讓他驚喜的是,他居然看見了懸在天幕上的那輪明月。在城市生活了十多年,他幾乎淡忘了天上還掛有一枚月亮。只怪城市的燈光太璀璨,哪怕天氣再晴好,月兒再圓,也很難目睹那隻玉盤的皎潔。現在高居25層的樓頂,城市燈光被遠遠地甩在下面,這纔有機會看到月色。

  劉向來點了兩份西餐,一瓶乾紅,對田曉堂笑道:“怎麼樣?這兒環境還不錯吧?”

  田曉堂說:“還可以。尤爲難得的是,今天居然能看見這麼好的月光。想想小時候,月圓的夜晚站在野外,隨便一昂頭就能看見它。可如今,看看月亮竟然成爲一件奢侈的事情。一方面,在城裏沒地方可看到月亮。另一方面,即使能看見,可我們一天到晚被俗事纏着,早已變得俗不可耐,哪還有賞月的那份閒情逸趣!”

  劉向來笑了起來,說:“世人都爲功名利祿忙得腳不沾地,哪有賞月的心境啊。只有像你這種懷着文人情結的人,才愛幹這些吟風弄月的酸事。”

  田曉堂知道跟劉向來這個大俗人講不到一塊,但他的興致已上來了,還是忍不住端起紅酒,感嘆道:“把酒賞月,是一件多麼難得的雅事。來,咱們碰一下!古往今來,文人墨客吟月作詩,感懷人生,寫下了多少不朽的詩篇啊。你看,白居易這樣低吟:天秋無片雲,地靜無纖塵。團團新晴月,林外生白輪。蘇東坡這番感慨: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李白這般浩嘆: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說罷,田曉堂暗自欷歔不已。

  劉向來叫道:“嗬,老弟今天真是詩興大發呀。”

  田曉堂漸趨平靜,便笨拙地用刀叉喫起牛排來。劉向來卻一臉壞笑道:“聽你念了那麼多吟月詩,我也想起了一句: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由此,還聯想到了一個人。“

  田曉堂抬頭問:“誰?“

  劉向來說:“還能有誰,袁燦燦唄。她最近沒來找過你?”

  田曉堂搖頭道:“沒有啊。”

  劉向來有點不相信:“三天前,她來市裏見過我,那天她沒去你那兒?”

  田曉堂說:“真沒有。”他覺得劉向來這話問得好奇怪。

  劉向來卻話鋒一轉,說:“你剛纔說的盡是些雅事,現在我可要談談自己的那點俗事了。有個情況還沒告訴你,這一個月來,我一直在爭取做上我們局裏的紀檢組長,局長很支持,極力推薦,但最後還是沒能搞定,位子被外單位一個傢伙搶去了。好在局長目前還沒調走,我還有下一次機會。我們局長年齡偏大了,一直傳說他要調走。如果他真的一拍屁股調走了,給我承諾的事情又未能落實,我可就慘了!”

  田曉堂大喫一驚。劉向來前些日子才成爲副縣級後備幹部,眼下就在抓緊活動,想擠進局領導班子,這節奏也太快了,讓他真有點不敢相信。他揶揄道:“你挺有本事嘛,那個過去被你罵作卑鄙小人的老局長,居然也能讓你牽着鼻子走!”

  劉向來嘿嘿笑道:“話別說得那麼難聽嘛。我們局長說,現在才發現我這人還行,是個人才,這些年讓我受委屈了,所以他要理直氣壯地提拔我、重用我,呵呵。有個段子說得好:做官的祕決,首先自己要行;其次要有人說你行;再次,說你行的人要行;然後,你說誰行誰就行;最後,誰也不敢說你不行。我這次之所以未能一舉成功,就是因爲說我行的人還不夠行,在市委組織部說話不硬氣……”

  田曉堂暗想,劉向來也是個官癮不小的人。過去劉向來一直仕途不順,便把主要精力放到幫浙江來的宋老闆搞房地產開發上。那段時間他似乎對仕途失去了興趣,現在想來其實不然,他只是把官癮深埋在心底了。果不其然,剛掙了一點錢,站在商人的角度重新認識了權力的重要性,劉向來馬上返身回來,不惜代價去巴結他那個局長,爭取謀得一官半職,可謂官癮大發。只是這麼不擇手段,田曉堂真有點替他擔心。想勸說幾句,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劉向來繼續自顧自地說着:“爲了爭取不再失手,我連發型都改了。你注意到沒有,我原來一直是右偏分,現在已改成左偏分了。”

  田曉堂有些莫名其妙:“你改髮型幹甚麼?難道升職與髮型也有關係?這不是瞎扯蛋嘛!”

  劉向來卻一本正經地說:“還真有關係呢。我這是跟人家英國的卡梅倫學的。卡梅倫原來也是右偏分,爲了在仕途上求得好運,就從右偏分改爲了左偏分,後來便一路高升。卡梅倫改髮型,是聽了時尚顧問的勸告。時尚顧問告訴他,大多數贏得大選的美國總統頭髮都梳成了左偏分,而美國前副總統戈爾之所以在2000年的總統大選中敗給小布什,就是因爲他的頭髮是右偏分。”

  田曉堂不由哈哈大笑:“這是你杜撰的吧?我怎麼總覺得像是無稽之談。”

  劉向來一臉認真地說:“真沒騙你。爲甚麼左偏分容易成功,是有科學道理的。研究發現,頭髮右偏分,會讓人看起來更‘陰柔化’,如果是左偏分,則會使人看起來充滿‘陽剛之氣’。我看你的頭髮也是右偏分,建議你也趁早改成左偏分,說不定就會步步高昇,扶搖直上。”

  田曉堂笑道:“我這幾十年一直都是這麼個髮型,早梳習慣了,我可不想改。”

  兩人邊喫邊談,很快就喫完了。喝着茶,這才說到華世達。田曉堂細說了昨晚跟華世達見面的經過,然後道:“我始終有個疑問,華世達曉得自己將要調任局長,不說喜形於色,至少也應該流露出一點蛛絲馬跡吧。可昨晚見到華世達,從他臉上甚麼也沒看出來。”

  劉向來說:“這毫不奇怪,因爲他這次調動看似重用,其實是明升暗降。”

  田曉堂十分意外,驚訝道:“此話怎講?”

  劉向來解釋道:“我聽市委組織部的那個哥們講,華世達由縣長調任大局局長,級別未變,從縣裏的行政一把手,實際二把手變成了大局的實際一把手,看起來好像是重用了,其實並不是這麼回事。你要知道,如果他繼續當縣長,一兩年後就會升任縣委書記,縣委書記再幹個兩三年,就有希望提拔到市裏做副市長,甚至市委常委,再差也是市人大副主任、市政協副主席,總之解決副廳級,做上市‘四大家’領導,是基本沒問題的。而想從市局局長提拔成市‘四大家’領導,也不是沒有先例,但那種可能性就小多了。這麼一說你應該就明白了,華世達留在縣裏與來到市局,前途會有天壤之別。”

  田曉堂震驚不已:“真沒想到,竟然是這樣!”

  劉向來說:“據我瞭解,華世達這人相當耿直,跟戊兆縣委書記總是尿不到一個壺裏,兩人的矛盾幾乎半公開化了,而唐生虎又偏向那個縣委書記,對華世達不太感冒。這回實際上是縣委書記在唐生虎面前告了華世達的狀,藉機把他擠走的。好的是華世達與市委組織部長甘泉水關係還處得不錯,經甘泉水做工作,才爭取到這個大局局長的職位。不然,隨便扒拉到哪個連鬼都不去的小單位,那結局會更慘。”

  聽劉向來說完,田曉堂很久沒有說話。他沒想到有些事情竟然這麼殘酷,真是令人不寒而慄。更沒想到,華世達這次調來局裏,竟然揹着這麼沉重的精神包袱。他深感自己涉世尚淺,對一些世象沒法看透。他覺得姜珊也很可笑,居然還說華世達的調任是一件喜事。

  在離開酒吧前,田曉堂告訴劉向來,他剛被抽去參加創衛迎檢工作,還擔任了外宣組的牽頭人,臨時指揮兩個正縣級實職領導。劉向來笑道:“這是好事嘛,說明市領導信任你。這樣破格使用,給你壓擔子,很可能是在考驗你。我看你就要走狗屎運了,還不趕快把髮型改成左偏分!”

  田曉堂笑了起來,說:“你別扯上頭髮好不好?我總覺得心裏不踏實,韓市長沒有任何理由破格用我呀!”

  劉向來說:“管那麼多幹甚麼,你只要把握住機會就行了。給了你這個難得的舞臺,你就要拼命把這齣戲唱好,不鳴則已,一鳴則驚人!”

  2、追求上進的小野心

  回到家裏,周雨瑩正在上網。她今年以來外出打麻將倒是少了,卻對地下六合彩產生了興趣,時常在網上查看。俗稱買碼的地下六合彩從外地傳過來後,就像蝗蟲一樣,很快蔓延開來,讓許多老百姓都中了魔似的沉迷其中,不能自拔。市裏採取了各種應對措施,嚴厲打擊碼莊,奉勸人們戒賭,收效卻不是太明顯。田曉堂進了臥室,湊到電腦前一瞧,周雨瑩果然又在網上研究碼報,不由得火冒三丈,罵道:“叫你不要看這個,你就是不聽!”

  周雨瑩辯解道:“周青他們現在都去買碼了,麻將牌看都不看。唐書記夫人被唐書記批評了幾次,也不再約我去打麻將。我沒牌可打,真是無聊死了。爲了解悶,我看看碼報,動動腦子,打發點時光,又不會真去買碼,難道也不行嗎?”

  田曉堂說:“我知道六合彩的誘惑力非常大,你只要有興趣看,就會忍不住去買。所以最好是不看,離它遠遠的。”

  周雨瑩不再堅持,說:“我今天算是最後一次,以後再也不看了。”

  聽她這樣說,田曉堂頗爲高興。他上了一趟衛生間回來,周雨瑩已經把電腦關了,這讓他還算滿意。

  周雨瑩打了個哈欠,問道:“前天晚上華縣長叫你去幹甚麼?害得你一夜都沒睡好。”

  田曉堂想了想,就把情況跟她說了。周雨瑩嘆了口氣說:“我勸你去找找唐書記,做些爭取工作,你就是聽不進去,將這麼好的機會浪費了,讓華世達佔了便宜,實在可惜。”

  田曉堂說:“記得你曾對我說過,當官這事兒,是你的別人搶不走,不是你的,你也硬奪不過來。我覺得這個局長根本就不是我的,沒必要瞎摻和,也不存在哪個搶走的問題。”

  周雨瑩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語氣說:“你怎麼就知道局長不是你的?事在人爲,你主動去爭取,不是你的也會變成你的。周青的老公你知道嗎,通過唐書記夫人的關係,去年他先後提拔了兩次,最近聽說又要動了,是去一家一級局做常務副局長。”

  田曉堂問:“哪個局?”

  周雨瑩說出了那家單位的名字,田曉堂笑了,說:“這是個小局,很不起眼,在市直部門裏排位靠後。”

  周雨瑩白了他一眼,說:“單位大小有甚麼關係,關鍵是看有沒有實惠。聽周青講,那個小局不顯山不露水,卻是油水十足,不然她老公也不會削尖腦袋拼命想跳過去。也就是說,那家單位看似清水衙門,實際上卻是個肥缺。”

  周雨瑩提到“肥缺”二字,田曉堂不由感慨起來。如今有些人,一心謀求的只是肥缺,那種明肥實瘦的缺,賠本賺吆喝的缺,他們纔不會有興趣。對他們來說,最美的差事就是明瘦實肥的缺。據說當年在清朝戶部,庫兵最苦最累,卻又是個最美最肥的差事。一個庫兵每次入庫都是幾十兩,甚至上百兩地往出帶銀子。怎麼帶呢?就是把銀子塞在肛門內。那些當庫兵的人,從小訓練有素,先是用雞蛋抹上麻油把肛門撐開,再漸漸換成鴨蛋、鵝蛋,最後是鐵蛋,一次放十兩重的十個鐵蛋,能自由行走而不掉出來,就算把功夫練成了。一個庫兵當兵三年,靠這種辦法也能弄幾萬兩銀子。唯一令庫兵感到不快的是,他們到了老年,大多要患脫肛、痔漏之類的毛病。

  田曉堂這麼想着,不由暗暗笑了。今天的周青老公之流,“享用”起肥缺來,比昔日的庫兵可舒服多了,也不用擔心到了老年會脫肛、痔漏。他馬上又意識到,這麼進行對比,未免有點促狹和刻薄。

  周雨瑩仍嘮叨個沒完:“周青的老公又有甚麼真本事?還不是靠着唐書記這棵大樹。所以我們跟唐書記的關係,絕對不能斷,而且還要進一步鞏固和加強。我看你還是要經常上唐書記家去坐坐,至少每個月要去一次。老不走動,關係再好也會變生疏啊!”

  田曉堂很不喜歡周雨瑩這樣對他指手劃腳。她過去可不是這樣的。這幾年她的變化太大了,他很不習慣,又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她對他的仕途進步熱心得過了頭,讓他感到壓力不小。但周雨瑩勸他常去唐生虎家走動走動,這無疑又是對的。只是他並不喜歡去敲領導的門,覺得那樣做難免有走旁門左道之嫌。他之所以想跟唐生虎搞好關係,只不過是形勢所迫。上唐生虎家可不能像狐朋狗友串門子那樣隨便,首先得想好事由,跟唐生虎說甚麼話也要打好腹稿,總之要打有準備之仗。想到自己把上領導家比喻爲打仗,田曉堂又覺得有幾分好笑,也有幾分辛酸。

  田曉堂便道:“唐書記那兒,是要常去走動一下。”他告訴周雨瑩,自己被抽去參加創衛迎檢工作,還擔任了外宣組的牽頭人。

  周雨瑩不屑道:“牽頭人是個甚麼官?我看你不必把這個臨時加封的破帽子當回事。”

  正說着,周雨瑩的手機響了。她從包裏拿出手機,看了一眼畫屏,就躲到一邊接電話去了。接完電話回來,臉上的喜氣怎麼也掩飾不住。田曉堂頓時明白,她一定是買碼了。現在正是開碼時間,剛纔肯定是別人來電話告訴她今天的中獎**,看樣子她今天只怕還中了獎。

  田曉堂沉下臉來,氣咻咻道:“看來你並沒有跟我說實話,一直在對我陽奉陰違。”

  周雨瑩顯得有點心虛,臉上露出討好的笑,但嘴裏卻還在爲自己辯解:“我每次不過押個十來塊錢,試試手氣而已,你幹嘛管那麼死!人家買碼一次下注就是好幾千呢。”

  田曉堂口氣堅決地說:“就是一次只押兩塊錢也不行。只要動了不勞而獲發橫財的念頭,今天押十塊,明天就可能押一百,後天就可能押一千。人的**哪有止境?已積千,想累萬,既得隴,又望蜀,最後就會跌入陷阱和深淵。所以,我今天再次鄭重地警告你,不要跟買碼沾邊。不僅不能買,而且連碼報都不能看。”

  周雨瑩拉長臉,嘟着嘴悻然道:“好吧。你有話不會好好說,幹嘛那麼兇啊!”

  翌日早上去上班,田曉堂在走廊上碰見了李東達。李東達的臉色看起來似乎不大好,好像昨晚沒有睡安穩,田曉堂便明白他肯定已曉得華世達將來做局長的消息了。如果李東達到這時還被矇在鼓裏,那他也太可憐了。田曉堂主動跟李東達打招呼:“李局長好,您到得真早啊!”田曉堂露出了很有分寸感的微笑。此時他不能不笑,又不能笑得太過,也真有點勉爲其難。不笑吧,怕李東達認爲是人走茶涼;笑得太過呢,又怕李東達覺得他是在幸災樂禍。

  李東達回應道:“田局長也來得挺早嘛!”言語間早已沒了那份趾高氣揚。

  兩人擦身而過。坐在辦公室裏,田曉堂暗想,李東達安排他去戊兆幫姜珊處理羣衆上訪,目前看來已不必去了。新局長即將到任的消息一旦傳出,就意味着代理局長的權力已經終結,發號施令立馬就失靈了。權力這東西,看不見摸不着,卻有着多麼微妙而神奇的力量啊。

  田曉堂開始着手考慮那兩件緊要的事情,一是謀劃外宣組的工作,二是醞釀財務管理制度改革。

  爲了做好外宣組的工作,他收集了一大堆與創衛相關的文件方案、領導講話、彙報材料、工作簡報,又上網仔細瞭解外地創衛工作情況。經過兩天的學習“惡補”,他很快熟悉了全市創衛工作的方方面面,對外宣怎麼抓也有了一些初步設想。他暗下決心,一定要千方百計、不遺餘力地把外宣工作抓出質量,抓出特色,讓市領導們眼睛一亮、大喫一驚,使外宣工作在這次檢查考覈中發揮重要作用,成爲奪目的亮點。在韓玄德的潛意識裏,外宣工作並不起眼,只要應付一下就行了,他卻偏要把這不起眼的工作當成一件大事來抓,堅持一流標準,努力推向極致,以此來顯示和證明他的不凡眼光和不俗手筆!

  外宣組的工作在心中有了些眉目後,田曉堂又着手思考財務管理制度改革問題。他過去對這方面的情況瞭解得很詳細,早就有一套比較成熟的改革辦法,現在只須對原來的想法進一步梳理、深化、完善,一套完整的改革思路也就呼之而出了。

  在思考的過程中,田曉堂再一次冷靜地評估利弊、權衡得失。他深知,任何改革都會得罪人,他倒不是怕得罪人,只是不想作出不必要的犧牲。財務管理制度改革是一項勢在必行的工作,上級有要求,下面有呼聲,大多數幹部職工都是擁護、支持的,得罪的只是少數二級單位違反財經紀律,從中佔了便宜的幹部。而對這些人,是非得罪不可的。不得罪他們,就是在姑息養奸。這麼想着,田曉堂進一步下定了決心。

  一天下午,田曉堂順手翻了翻省報,無意中發現理論版上有省財政廳廳長的一篇署名文章,題目就是《對深化全省財務管理制度改革的思考》。他仔細讀完全文,敏感地從字裏行間捕捉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認真分析這些信息,他作出了一個大膽的判斷:全省只怕要大刀闊斧地搞一次財務管理制度改革了,這篇文章就是提前釋放的一個信號。這個判斷讓他一陣興奮。他想,要是果真如此,他提議在局裏抓這項改革就更是恰逢其時了。

  田曉堂將省財政廳廳長的文章反覆研讀,對照文章精神,進一步調整了自己的改革思路。然後,他才叫來局財務科科長湯一亭。

  田曉堂對湯一亭談了自己的想法。他安排道:“你抓緊起草改革實施方案,待新局長確定後,我來提出這個建議。”

  湯一亭高興地接受了任務。他說:“過去要不是包局長卡着,這項改革早就搞了。拖了這麼久,問題越積越多,再也不能拖下去了!我聽說,新局長很快就要來,我們應該抓住新局長剛上任的時機,動這個手術!”

  湯一亭的態度在田曉堂的意料之中。分管大財務工作後,他恩威並重、又拉又打,把湯一亭這個機關老油條調教得服服帖帖。他提出的意見,湯一亭絕不會反對。再說,二級單位財務管理出現亂相,湯一亭這個局財務科長也臉上無光,他巴不得早點改革。

  田曉堂又叮囑道:“這兩天你就集中精力,將方案初稿弄出來。這個事你要注意保密,不要在機關裏聲張。”

  湯一亭呵呵笑道:“我辦事,您放心。您說吧,這方案究竟該怎麼弄?”

  田曉堂便打開筆記本,將自己已考慮得比較成熟的一套思路仔細講給湯一亭聽了。湯一亭邊聽邊記,整整寫了6頁紙。待田曉堂講完,湯一亭笑着說:“您已把方案的輪廓全都勾畫出來了,讓我倒是省了不少心!”

  田曉堂說:“你可不許偷懶。我這些想法僅供參考,你還要站在專業角度,進一步深化、完善!”

  湯一亭答應道:“好的,我會下功夫的!”

  湯一亭走後,田曉堂突然想,自己這麼熱衷於做這兩件事情,功利性只怕也太強了吧?主動弄財務管理制度改革實施方案,主觀上是爲了取悅華世達,圖的是眼前利益;一心想讓創衛外宣工作一鳴驚人,主觀上是爲了取悅唐生虎和韓玄德,圖的只怕是長遠利益。轉念又想,只要所做的事情有利於發展大局,符合羣衆的根本利益,在這個大前提下,順帶兼顧一下個人的小野心,其實也無可厚非。一個積極向上的人,總會心懷一點小野心。這種追求上進的小野心,正是其積極向上的動力源泉。不承認這一點,就顯得虛僞了。

  3、召開外宣組第一次會,“部下”不太給面子

  接下來的日子裏,田曉堂一邊忙着手頭的事情,一邊張着耳朵等待市人大表決通過局長任命的消息。他暗暗盼望着,華世達在上任前還找找他,向他了解局裏的情況,請他獻上一些施政建議。這樣一來,就說明華世達真是十分信任他,哪怕做了上司還是把他當朋友看待。可一天又一天過去了,華世達不僅沒有再約他出去坐坐,就連打個電話來,簡單地說幾句客氣話都沒有。

  田曉堂難免有點失落。華世達不是他的上司時,其態度如何對他是無關緊要的。現在華世達成了他的頂頭上司,其態度就變得格外重要,將直接影響到他的心情和精神狀態。他一遍又一遍地想,華世達怎麼就不打個電話來呢?怎麼就不約我出去坐坐呢?難道他不想盡快熟悉局裏的情況嗎?要不,是華世達在局裏另找了熟悉的人,這個人顯然比他更受華世達的信任。這個人會是誰呢?

  田曉堂這麼尋思着,忽然覺得自己有點疑神疑鬼了。意識到這一點,他不由暗自哂笑了。

  田曉堂決定召集外宣組成員開個會,商量一下工作,將任務落實到人。他深知,能不能把這個牽頭人當好,關鍵要靠報社社長符有才和廣電局局長周傳猛的大力支持!開這個會的根本目的,其實就是聯絡與符有才、周傳猛的感情。所以,他把開會時間定在了中午,開會地點則放在了一家頗有檔次的酒店裏。

  對符、週二人的態度,田曉堂經過仔細分析後,覺得符有才倒不必太擔心,他跟符有才是同一個縣的老鄉,符有才是由部隊團職幹部轉業到雲赭日報社的,兩人平時有一些交往,符有才還幫過他幾次忙。他相信,符有才對他做牽頭人雖然感覺不大舒服,但還是會捧他的場,抬他的樁。符有才是個比較講義氣的人,他了解符有才的性格。而周傳猛就難說了。周傳猛是一名老資格的局長,田曉堂對他缺乏瞭解,心裏完全沒底。

  田曉堂先撥了符有才的電話,剛叫了聲“符社長好”,符有才就在那頭嚷起來了:“老哥這些天一直在等着你來召喚呢。是通知我去開會吧?”

  田曉堂笑道:“既是請你來開會,也是請你來喝酒,時間就在今天中午。”他報了酒店名。

  符有才呵呵笑着說:“田老弟真是厲害,這個會就應該放在酒店開。行,我12點鐘準時到。”

  田曉堂說:“好,我在酒店恭候。”

  符有才問:“你通知周局長沒有?”

  田曉堂說:“我馬上就來通知他。”

  符有才提醒道:“周傳猛這個老傢伙有點倚老賣老。你對他說話一定要客氣一些,懇切一些。”

  田曉堂說:“好的,我會注意的。”

  結束和符有才的通話,田曉堂馬上又撥通了周傳猛的手機。周傳猛在那頭問:“誰呀?”

  田曉堂忙說:“周局長您好!我是小田。”

  周傳猛那邊一時沒了聲音,田曉堂猜測他只怕是在回想這個小田是誰。過了半晌,大概是終於記起來了,才說:“噢,是田局長啊。有甚麼事嗎?”周傳猛的聲音仍然聽不出多少熱情。

  田曉堂便說請他和符社長中午喫個飯,商量一下外宣組的工作。周傳猛說:“我今天還有點假忙。這樣吧,只要脫得開身,我儘量爭取趕過來參加。”說完,也不等田曉堂答話,就啪的一聲掛斷了電話。

  田曉堂拿着手機愣了半天。他沒想到周傳猛的態度竟然如此冷淡!他這才意識到,要想得到周傳猛的支持,只怕比他預計的還要難得多。

  12點鐘,符有才果然準時到達酒店。一跨進包房他就問:“周局長是怎麼答覆你的?”

  田曉堂如實說了情況,符有才罵道:“這隻老狐狸!他這麼說,多半就沒打算來。過一會兒再看吧,要是他真的不來,我來打電話催他。我有辦法治他的!”

  田曉堂苦笑道:“周局長不願來,只怕是不滿意我做牽頭人吧?”

  符有才說:“他這個人就是心胸狹隘!哪個規定一定要由資格老、官階高的人來牽頭?再說這牽頭人又不是甚麼官,更不是甚麼肥缺,只不過是個苦差事!我先向老弟表個態,報社全力支持外宣組的工作,要錢給錢,要人給人,要啥給啥!”

  田曉堂感激道:“感謝符社長的支持!說句實話,韓市長讓我牽這個頭,我真是相當爲難。好在還有您在後面爲我打氣,給我鼓勁,讓我增添了不少信心。”

  符有才說:“你別客氣。那天在會上我就挺納悶,韓市長爲何安排你來牽頭,這不是把你架在火上烤嗎?或許他是想好好考驗一下你,可我卻覺得這份考卷難度大了些,你就是使出喫奶的勁,只怕也不容易及格。那個周傳猛就是一道大難題,不好攻下來。不過,既然已上了這個考場,就不要想退路,只能勇敢地去面對,力爭考出最好的成績來。”

  田曉堂說:“我也是這麼想的,哪怕這次考題再難,我也要奮力搏一搏!我相信,辦法總是比困難多。不過,現在面對周局長這道難題,我還真不知從哪裏下手。”

  符有才說:“我跟周傳猛打了多年交道,一直沒斷過爭吵。他瞧不起我當兵出身,沒文化,覺得我做報社領導不夠格,我看不來他對廣告經營不精通,擁有那麼好的頻道資源,卻掙不來可觀的收入。我們一見面就會打嘴巴仗。不過我們吵歸吵,卻從未翻過臉。他幹這個廣電局長已有8年了,所以工作熱情不太高,懷着‘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心態。他有兩大嗜好,一是好酒,一頓喝個一斤半根本不在話下。你的酒量倒也跟他旗鼓相當,通過喝酒來跟他拉近距離,只怕會有些效果。第二大嗜好是好賭。據說周傳猛時不時還在地下賭場豪賭一把,也不知這個消息是真是假……”

  聽符有才介紹着周傳猛的情況,時間不知不覺過去了半小時。田曉堂無奈道:“周局長只怕不會來了。”

  符有才一拍大腿道:“他不來怎麼行!我來給他打電話。你召開第一次會,他就敢不參加,今天如果放過他,你這個牽頭人今後就沒法幹了!”

  符有才打通周傳猛的電話,一開口就不陰不陽地說:“聽說周大局長今天忙得不可開交,連喫頓飯的時間也抽不出來?”

  田曉堂就坐在符有才身旁,他聽見周傳猛在那頭支吾道:“是有件急事,我們忙着在處理。”

  符有才劈頭蓋臉罵道:“你局裏的事情重要,田局長通知你來開會,商量韓市長交辦下來的工作就不重要?你擺甚麼譜!我告訴你,你的老資格一文不值!俗話說得好,欺老不欺少。你能欺人家一時,還能欺人家一世?我問你,如果有一天田曉堂不是臨時牽頭人,而是做上了市領導,成了你真正的上級,他通知你開會,你也敢不來嗎?”

  周傳猛被挖苦得說不出話來。

  符有才又說:“看來我們外宣組得定一條規矩,今後開展活動,無論哪個缺席或是遲到、早退,下一次喫飯喝酒就由他來做東埋單,酒店還要任別人挑。你看着辦吧,你不來我求之不得,下一次我好帶上你到雲赭最豪華的酒店去狠狠地撮一頓,反正幾桌飯也不會把廣電局喫窮!”

  周傳猛在那頭叫道:“符有才,你這個文盲真是太有才了,我服了你!”

  符有才說:“你到底來不來?老子已等了你半天了。你的時間是金錢,難道老子的時間就是糞土?”

  周傳猛說:“我來,我馬上來。我不來,你哪會放過我?”

  符有才得意地笑道:“知道我的厲害就好!你想關掉手機,躲貓貓嗎?我告訴你,沒門!我曉得你狡兔三窟,手上還有一部手機、一個保密的號碼!你關了這部手機,我就打那部。如果你兩部手機都關掉,我就打聽你跟誰在一起,然後撥打那個人的電話。總之,我有辦法纏住你!呵呵!”

  不到10分鐘,周傳猛就過來了。見他面帶**,符有才不依不饒道:“原來你早已在別處喝上啦!這可不行,得罰你喝一大杯酒!”

  周傳猛對美酒從不拒絕,豪氣道:“喝就喝,誰怕誰呀!”

  田曉堂端着酒杯,站起身來給符有才、周傳猛敬酒。他說:“韓市長安排我做這個牽頭人,實際上就是讓我爲兩位領導做一些服務、聯絡和跑腿的事情,具體工作還要仰仗兩位領導,依靠報社和電視臺的業務力量。請你們多支持,我在這裏先謝了!”

  田曉堂說完,就將滿滿一大杯酒一飲而盡。符有才跟着也將酒乾了,說:“這是當前市裏最重要的一項中心工作,我們肯定要積極配合。”他這話是故意說給周傳猛聽的,可週傳猛將酒灌下後,卻並未說話。

  田曉堂走到周傳猛身旁,單獨給他敬酒,一臉誠懇地說:“周局長,外宣組的工作,還要請您多費心!您是宣傳戰線的老領導,經驗豐富,見多識廣,無論是彙報專題片,還是新聞通訊稿,您都要爲我們把好關!”說着,他又將一大杯酒一口吞下。

  周傳猛微皺眉頭,說:“喝這麼急,我可受不了!還是分幾口喝完吧。”他喝下杯中大約三分之一的酒,就將酒杯放下了。

  符有才也給周傳猛敬了酒,說:“小田牽這個頭,我們兩個老傢伙一定要扶他一把!”

  周傳猛淡然道:“那是當然。”

  田曉堂一邊勸周傳猛喝酒,一邊跟符、周兩人商量了分工,由周傳猛負責組織彙報專題片的創意和攝製,由符有才負責組織新聞通訊稿的採寫。田曉堂提出,廣電局、報社要迅速成立工作專班,開展前期工作,拿出初步設想。下週他們三人和兩個創作團隊碰一碰頭,作些討論,將基本思路敲定下來。符有才和周傳猛對這些安排都沒有提出異議。

  田曉堂本想陪周傳猛喝個盡興,以美酒作粘合劑和催化劑,來爭取周傳猛的好感,融洽兩人的感情。可週傳猛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對田曉堂的熱情沒有作出回應。

  兩瓶酒見底後,周傳猛突然站起身來,對符有才說:“我請個假,宏瑞大酒店那邊還有一撥客人,我得去打個招呼。”

  符有才瞪着通紅的眼珠叫道:“就你屁事多!行行,你去吧。小田安排的事可得抓緊啊!”

  田曉堂明白,周傳猛是不願在這裏久待,才扯個由頭脫身而去,不過他今天能到場,還喝了幾大杯酒,已經算是夠意思了。田曉堂忙拿起一個黑袋子,跟着周傳猛下樓。田曉堂共準備了兩個黑袋子,每個袋子裏裝着兩條軟中華,打算分別送給周傳猛和符有才。

  周傳猛見他跟在身後,就說:“不用送,不用送,你回去吧!”

  田曉堂笑道:“沒事!我送您上車。”

  走到車旁,田曉堂忙趨前一步,爲周傳猛打開車門。待周傳猛坐到車上,就遞上那個黑袋子,輕聲說:“也不是甚麼貴重東西,就兩包中華煙。”

  周傳猛也不推辭,笑了一下就接了過去。田曉堂便替他關上了車門。不想周傳猛卻又撳下車窗玻璃,說道:“你上去吧。彙報專題片的事,我會落實好的!”

  田曉堂忙說:“感謝周局長!”

  目送着周傳猛的車離去後,田曉堂返身上樓,一邊走一邊想,周傳猛離開前總算朝他笑了一下,還主動表了態,看來他的誠懇和低調,他對周傳猛的尊重和殷勤,終於收到了一點效果,周傳猛的態度開始有所鬆動了。有了這個良好的開端,他對爭取周傳猛的支持更有了信心。

  4、新局長卻不兼局黨組書記,這位子給誰空着?

  這天中午,田曉堂在家邊喫飯,邊看雲赭電視臺的“今日新聞”。新聞播到第四條,發佈了華世達等人已被市九屆人大常委會第八次會議投票通過並接受了局長任命的消息。

  喫過飯,田曉堂上牀小憩,可他哪裏睡得着?他尋思着,下午給華世達打去一個電話,向他表示祝賀。不過,僅僅表示祝賀還不夠,應該把重點放在請示華世達如何協助搞好交接上。田曉堂分管機關,做這事算是份內職責,也不怕哪個亂嚼舌頭。下午打過電話後,如果華世達同意,乾脆就往戊兆跑一趟,跟華世達見上面,當面聆聽他有甚麼具體要求和想法。

  躺了半小時,田曉堂爬起來,去衛生間洗漱。整理頭髮時,忽然想起劉向來講的外國政要大多都梳左偏分的趣事,手中的梳子便慢了下來。他想,劉向來講的只怕有些道理,自己是不是也學劉向來把右偏分改成左偏分?但他馬上又啞然失笑了,覺得自己這個念頭有幾分滑稽。髮型能影響自己的仕途嗎?眼下真正影響自己仕途的,根本不是甚麼髮型,而是那個即將走馬上任的華世達呀。這麼想着,他就把頭髮依然照原樣梳好。

  田曉堂來到局裏,想法又有了些變化,他覺得給華世達的這個電話不能打得太倉促,應該考慮得更周全一些。在打電話之前,還是要請示一下李東達,並跟王賢榮商量一番。在華世達未跨進局機關之前,李東達畢竟還是名義上的代理局長,這事應該跟他說一聲爲好。而跟王賢榮商量亦有必要,他若今天下午去戊兆,王賢榮作爲局辦主任肯定也要一同去,交接的相關事務還得靠王賢榮去具體落實呢。

  去李東達那邊,田曉堂還是有點猶豫。李東達已兩度與“局長”失之交臂了,眼下正窩火得要命,你卻跑去彙報怎樣迎接新局長,他一聽只怕會火冒三丈,一氣之下甚至會把你轟了出來。但這事田曉堂又不能不做,只好硬着頭皮進了李東達的辦公室。

  在沙發上坐下,田曉堂小心地說道:“中午的電視新聞已播了,戊兆的華縣長將到我們局裏來。”

  李東達輕聲道:“我已知道了。”

  田曉堂觀察李東達的表情,似乎還算平靜。這讓他稍微放心了一些,但說話仍然小心翼翼:“有件事得跟您請示一下,華縣長馬上要過來,我作爲分管機關的,是不是跟他聯繫一下交接事宜,抓緊做些準備工作?”田曉堂不稱華世達爲華局長,仍叫他華縣長,是爲了減少對李東達的刺激。

  李東達笑了一下,只怕是想笑得大氣一點,但田曉堂還是從中感受到了一絲苦澀。李東達說:“還請示甚麼呢?你看着辦吧。”

  田曉堂忙說:“好,好。”他要的就是李東達這句話。從李東達的口氣中,他聽出了一絲無奈。不過李東達今天能有這個態度,已經夠不錯了。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田曉堂馬上給王賢榮打電話,叫他上來一下。

  王賢榮很快就敲門進來了,坐在沙發上,顯得有點無精打采。田曉堂明白他精神不振的原因。李東達做代理局長期間,王賢榮一直跟得很緊,也深得李東達的信任。王賢榮當然希望李東達能升任局長,那他就有了更硬的靠山。現在李東達的局長夢徹底破滅,王賢榮之前辛辛苦苦的緊跟算是白忙活了,他自然不會有好心情。

  田曉堂看了王賢榮一眼,說:“你應該也知道了,華縣長即將過來擔任局長。我現在叫你上來,就是想和你商量一下,我們要爲華局長的到任作哪些準備。華局長從戊兆過來,只怕還有些交接工作,也需要你去幫着辦。我們先商量,初步商定後我跟華局長聯繫一下,然後我們一起去戊兆當面向他匯個報。”

  聽田曉堂這麼一說,王賢榮馬上打起了精神。他過去長期受包雲河壓制,思想都變得有些扭曲了。後來好不容易攀上了代理局長李東達,不想李東達最終卻未能扶正。眼下他不免有些擔心,華世達也會玩“一朝君子一朝臣”的把戲,在知道他曾與李東達走得很近之後,會有意冷落、疏遠他,甚至排擠他。現在田曉堂找他商量如何迎接華世達,他心裏呼啦一下子又燃起了希望。田曉堂能找他商量這個事,說明田曉堂還是能夠信任他的。更重要的是,田曉堂安排他做這些工作,就讓他有機會及早地、全面地接觸華世達,使華世達能夠直觀地認識、瞭解自己,從而爲贏得華世達的信任,消除過去的不利影響爭取了時間,創造了條件。王賢榮便一臉熱忱地說:“田局長您說吧,該做哪些準備工作,我馬上去操辦。”

  田曉堂對王賢榮能轉變態度感到比較滿意。他說:“首先是落實局長辦公室。我看就用郝局長原先用過的那套大辦公室吧。”

  王賢榮微皺了下眉頭,試探道:“郝局長用過的那套大房子已經閒置多年,有多處吊頂都破損了,空調長期沒用,只怕也壞了,所以收拾起來很麻煩,還得花不少錢。不如就用包局長的那套大辦公室,只須簡單收拾一下就行了。包局長這次肯定要被免職,那辦公室他哪還用得上!”

  乍一聽,王賢榮說的似乎也在理,但田曉堂明白,這件事絕對不能這樣辦。這樣辦就太沒人情味了,華世達肯定也不會贊成。王賢榮之所以提出這個建議,顯然是因爲對包雲河心懷怨恨。看來王賢榮還是缺少寬容之心,對人還是不乏刻薄。田曉堂對王賢榮的一點好印象一下子又消失了一大半,他拉下臉來,說道:“不論免不免職,包局長的辦公室暫時都不要動,還是用另外一套。你迅速找人來將房子整修一下,要連夜施工,爭取儘快完成。空調壞了,馬上去換。還需要添置甚麼,也抓緊去辦。”

  王賢榮已意識到剛纔說的話錯得太遠,後悔得真想刮自己幾個嘴巴。這時忙答應道:“好,好,我按您的要求去落實。”

  田曉堂想了想,又說:“你去買一把普通樣式的木椅子,不用太貴,但一定要結實。另外,還準備點上好的宣紙和筆墨。”

  王賢榮眨了眨眼睛,問道:“您說準備宣紙筆墨我都能明白,可買一把普通木椅做甚麼用呢?”

  田曉堂沒好氣地說:“要你買你就去買,問那麼多幹甚麼!”

  王賢榮被搶白了一句,只得惶惶道:“好,我去買我去買。”

  兩人又商量了一陣子,田曉堂就當着王賢榮的面撥通了華世達的電話。在表達了一番祝賀之意後,田曉堂提出,下午要去戊兆,當面向華世達作下彙報。華世達卻說沒這個必要,讓他不用去。

  打完電話,田曉堂暗暗有點鬱悶。華世達在電話中也不能說不熱情,但田曉堂總覺得像少了一點甚麼。他掩飾着自己的情緒,對王賢榮說:“華局長說我們沒必要過去,我看今天不過去也行。我們再來合計一下,還有哪些事情沒想周全。”

  王賢榮說:“我看都已考慮到了。”

  田曉堂卻突然想起一件事來,說:“華局長在戊兆工作多年,好像把家也安在了戊兆。他過市區這邊來,住房只怕也是個問題。”

  王賢榮笑了笑,說:“這個問題不存在。據我瞭解,他在戊兆住的只是公房,在市區倒買了一套商品房,就在‘世紀豪庭’裏面,是C區302室。”

  田曉堂暗暗喫驚。王賢榮居然把華世達住房的詳細情況摸得這麼清楚,顯然早已下過一番功夫了。由此就可看出,王賢榮還真是一塊做辦公室主任的好料子。

  王賢榮臨走時,田曉堂又交代道:“安排的這幾件事,要儘量往前趕進度。說不定,華局長這兩天就會來上任。”

  王賢榮表態很乾脆:“田局長放心吧,我一定儘快完成。”

  看着王賢榮的身影消失在門口,田曉堂的心情一時頗爲複雜。王賢榮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原來他對王賢榮一直偏愛有加。一年前爲了讓王賢榮做上局辦主任,他甚至不惜對很不喜歡王賢榮的時任局長包雲河以撂擔子相要挾,最終迫使包雲河作出了讓步。但後來得知那個數度在網上發帖揭發包雲河,直至把包雲河拉下馬的幕後操縱者竟然是王賢榮,田曉堂對王賢榮一下子變得厭惡至極,不願再搭理他了。只是見王賢榮不露聲色地討好、巴結自己,他又覺得於心不忍,這纔給了王賢榮稍微好看一點的臉色,但兩人的關係還是疙疙瘩瘩的。

  在田曉堂眼裏,王賢榮就像一個犯了大錯的自家孩子,他給自己帶來的巨大傷痛,是外人很難體會到的。而在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同時,田曉堂的內心深處,卻還是向着他,護着他。

  三日後,市委組織部長甘泉水送華世達到局裏正式上任。甘泉水長得白白胖胖,又一天到晚笑容可掬,給人的感覺就像個送子觀音。只不過他送的不是孩子,而是帽子。甘泉水往主席臺中間一坐,面對臺下黑壓壓的人頭,臉上的笑容便更加燦爛了,就像一朵花完全綻放開來,那模樣又讓人覺得他更像如來佛了。說是如來佛也錯不了,全市大大小小的幹部無論怎麼折騰,只怕都跳不出他的手掌心。如來佛不經意地朝會場後面瞟了一眼,坐在臺下的田曉堂竟莫名地一驚,忙轉過頭去往後面看了看。後面甚麼也沒發生,當年掛那個大黑鐘的地方早已變成了“學習園地”,掛着局領導班子成員們的學習筆記本。筆記本不容易掉下來,即便掉下來也鬧不出多大動靜。兩年前,包雲河做局長後召開的第一次機關幹部會上發出的那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再也不可能重現了。而那聲巨響的餘音彷彿還在耳邊繚繞,局長卻又換了一茬。

  除了甘泉水,在主席臺就坐的還有華世達和李東達。華世達也淡淡地笑着,笑得比較含蓄,給人的感覺竟有點嚴肅了。和甘泉水的招牌微笑一比,倒感覺華世達肅穆得更像市領導。李東達是作爲主持人坐在臺上的,眼下他的身份已由代理局長退爲了常務副局長。李東達將麥克吹了吹,臉上的笑便堆了起來,卻到底不像甘泉水笑得那麼自然。李東達高聲道:“請大家安靜下來,現在我們開始開會。首先,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市委常委、市委組織部長甘泉水同志爲我們講話!”說罷,李東達高舉雙手鼓掌,帶動臺下嘩啦啦響起掌聲一片。

  望着臺上表情生動的李東達,田曉堂忽然替他感覺有些心酸。李東達也真是不容易啊!兩度想當局長都未能遂願,卻又不得不強作歡顏,兩次主持會議迎接新局長上任。此時此刻,誰又能真正體會到他內心深處的蒼涼!

  甘泉水講話從容不迫,吐字如金,跟副市長韓玄德的風格大相徑庭。一句完整的話,甘泉水偏要便祕似的分成若干段緩緩擠出。中間停頓的時候,他就用溫和的笑容來填充和連接,聽了倒也沒有多少結巴之感。官話的水平修煉到這個份上,已是爐火純青了。甘泉水說:“經市委常委會研究……並由市九屆人大常委會……第八次會議全票通過……原戊兆縣委副書記、縣長華世達同志……來局裏擔任局長、局黨組副書記……同時免去……包雲河同志局長、局黨組書記職務。”

  甘泉水慢悠悠說完這句話,臺下早已出現了一陣輕微的騷動。華世達來做局長,卻不兼任局黨組書記,只是個副書記,這實在出乎大家的意料。這就意味着,局長、局黨組書記將分設。局裏的黨政一把手已有好多年沒有分設過了,爲甚麼突然又要分設呢?還有,誰來做這個黨組書記?包雲河嗎?不可能啊,包雲河的局長和局黨組書記職務不是一同免去了麼?如果想讓包雲河做這個黨組書記,那就只會免掉他的局長職務。可不是包雲河,那又會是誰呢?田曉堂看見臺上的李東達剛纔分明露出了一絲驚訝之色,儘管他馬上就掩飾住了,但田曉堂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了。看來李東達事先也不知道這個情況。那這個黨組書記的位子會留給李東達嗎?這倒是很有可能。如今都提倡人性化操作,李東達幾度想當局長都被擼掉,組織上總得給個說法,給點安撫吧。

  接下來,甘泉水又簡要介紹了華世達個人的情況,要求大家在華世達的帶領下,同心同德,奮勇拼搏,把各項工作抓好抓實,爲雲赭經濟社會加速發展做出新的更大的貢獻。甘泉水講了足有半個小時,卻隻字未提對包雲河任局長期間功過的評價。田曉堂暗暗覺得有點奇怪。

  甘泉水講完,李東達又提議大家熱烈鼓掌,感謝甘部長送來了這麼優秀的局長,作出了這麼高屋建瓴的重要指示。掌聲過後,李東達提高聲調道:“同志們——”,卻不急着往下說,臉上的笑容燦爛得一塌糊塗,可比剛纔鮮活多了。田曉堂暗想李東達只怕是又看到了希望,所以纔會這樣發自內心地笑逐顏開。只是他學甘泉水一句話歇上幾口氣,卻未免有些東施效顰,讓人覺得滑稽。停頓了足有一分鐘,李東達才又斷斷續續地說道:“下面……請華世達局長講話……大家歡迎!”

  華世達講話倒很乾脆,他表達了對組織的感謝,表示自己有信心、有決心做好全局的工作,懇請大家多支持、多配合。說完這些,華世達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大口,才又說話,但口氣卻陡然變了。他說:“我剛纔觀察了一下,通知9點鐘開會,可到了9點10分,參會的人只來了三分之二。到了9點20分,還有少數人才踏進會場。今天我剛到任,和大家才見上面,本不想提這件事,可不說又如鯁在喉,我想還是跟大家打聲招呼爲好。開個會都拖拖拉拉,怎麼抓好工作,怎麼高效運轉?這種懶散的工作作風必須大力整治,這種疲沓的精神狀態必須徹底改觀……”

  田曉堂在心裏暗暗笑了。華世達在見面會上就講作風建設,這跟兩年前包雲河剛上臺時的做法是何等相似乃耳。華世達未免有些操之過急,這事等以後情況摸得更清楚了,再提出來也不遲。下車伊始就哇啦哇啦發號施令,難免給人以急躁輕率的感覺。華世達雖然年齡不算大,卻已在官場歷練多年,怎麼會如此不沉着,不老道呢?田曉堂觀察甘泉水,見他臉上的笑容變薄了許多,便猜測他對華世達今天大講甚麼作風問題只怕有些不滿意。又想剛纔華世達在喝那口茶前,說話還客客氣氣,喝了茶之後就不講情面了,前後簡直判若兩人。那麼,他是用喝茶這個動作,來劃一道分界線嗎?喝茶前,他還是半客半主,所以得客氣一點。而喝過了茶,就完全進入了局長的狀態,不必再講甚麼客氣了。如此看來,華世達果然了得,只不過一口茶的工夫,便悄然完成了角色的轉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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